第二百九十七章 以弱勝強非難事

客觀來說,葉向高雖是東林黨魁,但自為獨相以來,也是辦了幾件大事的.如奏請減封福王田畝,催促福王早日就藩,平息湖廣,云貴礦監稅使事,又有督請恢複東宮太子講學等事,無一不出于公心,為朝堂內外稱頌.

只是于這幾樁公事以外,葉向高竭力奏請增補閣臣,而增補閣臣法又全偏于他東林李三才,這一條可是齊楚浙昆宣諸黨所不能容的.各黨出于自身利益,定是堅決予以反擊的,導致數月以來,增補閣臣事一直沒有下文.

官應震官雖不大,但身為楚黨首領,胸懷方面自是有其長處的.官場之上,小臣一說多為禦史言官代稱,他稱小臣不及大臣萬分之一,是謂公心,倒無其他念頭,畢竟他官應震也是言官一員,其為戶科給事中,乃科道中的"科".說小臣不及大臣,官應震真是走心而言,全然不顧將自己也給貶低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真要將自己放在那大臣角度細想,也會覺小臣鼓噪壞事了.但位于小臣者而言,大臣事不平,理當鋌身而出,否則國家豈非白養他們了麼.

"官兄此言確是精辟,我等聽了無所謂,不過若是叫那東林輩聽了,怕是要說官兄指桑罵槐了."湯賓尹挼須輕笑,有些佩服楚黨首領官應震的自貶.

現時科道中,諸黨勢力夾雜,但論勢大,還是東林黨.都察院二分之一,科場三分之一都被東林所控,加上六部地方搖旗吶喊,這科道儼然就是東林的天下,否則何以新近東林要員那麼多,為李三材量身打造的入閣辦法能順利通過呢.

湯賓尹的宣黨,眼下就有科道成員十多人,這些人皆可用"小臣"一言而括之,他卻不惱官應震用詞尖銳,事實確是如此,有什麼不可說的呢.

"東林諸君子,自有體會."官應震哈哈一笑,他若怕了東林,也不會組建楚黨和他們對著干了.

"壞人事者自壞事,說人宵小者自宵小."李樸冷言一句,他和東林可是有切膚之恨的.

不過那東林黨也確是氣人的很,仗著勢大有錢,朝內朝外霸道無比,動輒就指他人為宵小奸黨,卻不顧自身龍蛇混雜,汙煙障氣.聽說江南各地那些土豪劣紳為了得個正人君子的名頭,紛紛花重金加入東林.實在是入不了東林也要跟東林的人稱兄道弟,相互吹捧,使得東林風氣日況愈下.

如此朋黨,焉有面目說他人?

"當年若非別人勸我,我恨不得打上他沈鯉門,拔了他的胡須!"李樸越想越是氣,此間要是碰上沈相公,看他那架勢,只怕立馬就能起袖子上前干上一架.

"沈相公今年八十,只怕不敢叫你拔胡須嘍."黃彥士打趣一句,李樸聽後嘿嘿一笑,氣話歸氣話,他還真不可能跟個八十歲快入土的老人尋仇.

"家事國事天下事,怎能如風聲雨聲讀書聲般輕瞄淡寫.有些人,明明是無能之輩,偏要逞口舌之利,把控了朝堂,禍害的可是國家.倘若任由這些人胡來,我等上對不住天子,下對不住黎民啊."黃彥士略有深意的看了眼湯賓尹.

湯賓尹聽後,沒說什麼,只是眉頭皺了一皺.

李樸在一邊附和道:"就是,明明是一幫廢物,盡知道往臉上貼金,耍些嘴皮子,做些面上功夫,真正要做事,憑他們,只會越弄越壞."說完,竟是回頭看了眼李永貞:"李公公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個…哈哈…"

李永貞是內廷中人,其他四人卻是外朝的,且還有兩個言官,他可不便多言,吱唔兩聲帶了過去.

黃彥士倒是還有些話要說,可官應震卻突然插話道:"行了,說起來,咱們也是言官,偶說自己是小臣也就罷了,難道還真要把個科道都給否了不成.至于那些無能之輩,我們說的再多,能動他們半點?…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君子踐于行啊….."

官應震笑了笑,示意眾人往前走走.這一走,卻是湯賓尹和李樸在前,官應震和黃彥士在中,李永貞落在了最後.

官應震沒問黃彥士今日目的,他知黃定會與自己說,便也不急,與他說了些舊事,又各自說了些為官之事.黃彥士不日許要高升,若是地方,自有苦處與難處,官應震曾為知縣,有些經驗,便說了與他聽.

前面湯賓尹和李樸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二人不甚熟悉,都是黃彥士請來的,自不可能探討那麼深.幾人就這麼邊走邊說,不知不覺便來到一處石橋上,站在橋頭放眼四望,東北有古觀象台,西南有蟠桃宮,每年的三月,蟠桃宮的廟會熱鬧得很,民間花會古玩字畫風味小吃應有盡有.北面則是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聖地貢院.

"東鮮兄,湯兄,李兄快看,那便是貢院了!你們可還記得當年嗎!"黃彥士有些興奮.

順著黃彥士的手勢,湯賓尹將目光投向了一里外的貢院.貢院大門坐北朝南,門前立著三個門坊,進了院便是"龍門",貢院中路有明遠樓,東西兩路是一排排像鴿子窩般的考棚.遠眺"龍門",湯賓尹與李樸,官應震三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各自在這里參加會試的情景,一時都是感慨不已.

過了片刻,眾人視線又不約而同移到了東岸一座青磚白牆的祠堂,此祠堂叫"呂公祠",每當考試之年,參加會試的學子,便不約而同地云集于此,祈夢求願問個吉利.據說十分靈驗.因呂公祠供奉得是八仙之一--呂洞賓,呂又是八仙中唯一科舉出身的,所以成了學子心目中的神靈.

黃彥士笑著問湯賓尹:"湯兄,你在這呂公祠中夢塌上躺過嗎?我可是足足睡了一覺,真夢見我高中了!"

黃彥士的話讓湯賓尹笑了,因這呂公祠與別處不同,無需求簽問卜,只要在夢塌上一睡,自有神仙來托夢.當然,他知道黃彥士這是在說笑,世間豈能真有神仙托夢之舉,聖人有云,子不語亂力鬼神,皆不可信也.

"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乞夢呂公祠."湯賓尹忽然有感而發,吟了一詩.

"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乞夢呂公祠!"官應震感慨道:"會試之時,我們便在這鴿子籠里呆上了三場九天,這龍門跳入不易啊!"

幾人中,獨李永貞不曾科舉過,因而羨慕之余有些自慚形穢.

湯賓尹心中一動,道:"龍門跳入不易,今我等成功而入,便不應辜負老天爺對我等的垂青啊."說完不經意的看了一眼官應震.

"是啊,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官應震微微一笑,看向湯賓尹:"湯兄可是有什麼想法了?"


湯賓尹撫須一樂:"倒是有些,但卻想聽聽官兄的意思."

官應震微一點頭,走到眾人前頭,說道:"其實當年中了進士後,我倒是曾動過心思要入東林,可惜,東林卻並不看重于我,再說,我資曆淺,只是給事中,在他們看來,這價值便是不大,屬于可有可無之輩,自然不屑于我了."

黃彥士在邊上道:"不入最好."

官應震悠悠的望著遠方,說道:"自古黨爭,最易禍國,所以這黨人乃國家之大弊,但凡一心報效國家的仁人志士還是離這黨人遠些的好,輕易還是不要沾惹,否則禍患無窮….然而當下之國事,不結朋黨便不能自保,廟堂再大,也無孤鶴之人立足之地,故而我不得已之下結了齊黨.這一算,卻有十一年了."

"是咧,我與官兄一樣,宣黨之建初衷亦在此."聽了官應震的真心話,湯賓尹忍不住也道了一句.

"嗯."

官應震朝湯賓尹點了點頭,二人目光交集,均是有些熱切.

"東鮮兄是不是要說,不在黨內沒地呆,身在黨內不得閑啊?"李樸笑了起來,他加入齊黨不也是因為被東林欺負的無以自保麼.

官應震亦呵呵一笑,旋即面露痛惜之色,不平道:"本朝近些年朝政一直把持在東林之手,而你我這些非他同黨的,在他們眼里便是邪黨,縱使你我再如何努力,也無法得到他們的認同….僅眼下局面而言,不須三五年,我楚黨也好,你宣黨齊黨也好,終將不敵東林."

這話算說到李樸的心眼里了,若不是東林黨的沈鯉對他有偏見,他何以為官多年,還只是小小光祿寺丞呢.這黨人之禍對國家的弊端他明白,但對他自身的影響卻真是切膚之痛.

湯賓尹和李樸聽後,神情都是有些凝重.

"既然如此,諸位大人為何不行縱橫之術呢?咱家曾聽魏舍人說過一句話,這話說的實是世間無二之真理.今日便借花獻佛說與諸位大人聽."久未說話的李永貞突然插口說道.

"噢?什麼話?"官應震大為驚奇.

湯賓尹和李樸,黃彥士三人也露出好奇之色.

李永貞輕笑一聲,緩緩說道:"魏舍人曾言,以弱勝強非難事,難在團結否.若團結,則就是力量,這力量好比是鋼,這力量好比是鐵,世間任何事,不怕天不怕地,只怕團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