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恥昭昭 第一節 金令箭使者飛馳櫟陽

黃河南岸的大道上,一個紅衣騎士向西飛馳,漸漸進入兩山夾峙的谷口.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幽暗漫長的峽谷仿佛大山之中開出了一個抽屜,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函谷險道.因其縱深有如一個長長的匣子,時人便稱其為函谷.這條函谷險道位處黃河驟然折成東西流向後的南岸,東起崤山,中間穿過誇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蒼蒼長約一百余里.峽谷兩岸高峰絕谷,峻阪迂回,一條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東(崤山以東)通往關中的唯一通道,號稱函谷天險.千余年後,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這樣記載古函谷關:"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東漢名士王元雄心勃勃的為當時的西部豪強隗囂策劃:"請以一丸泥,東封函谷關,圖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戰國之後千余年,函谷關還有如此的險峻雄姿與要塞功能,足可見戰國時代函谷天險的荒絕險峻.

西周時期,函谷本無關隘.周平王從鎬京東遷洛陽之後,將原來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給了秦部族.秦成為諸侯國後,天下進入動蕩不甯的春秋時代.為了防止山東諸侯西侵,秦國在函谷天險的東口築起了一座磚石城堡,順著函谷的地名,便稱了函谷關.不想這座簡陋的關城,卻在兵戎相向的數百年間大大起了作用,山東諸侯的隆隆戰車總是無法逾越這道狹長險峻的山谷.隨著秦穆公稱霸,秦國擴張,函谷關便也聞名天下.進入戰國初期,魏國率先變法而強大起來,對窮弱秦國開始了長期的蠶食.名將吳起用兵訓練出的輕裝騎兵大顯威力,二十多年間,秦國在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被魏國一仗仗全部奪去.作為天險屏障的函谷關與崤山桃林高地丟失了,石門要塞,潼水渡口等東部屏障也被魏國盡數占領了.若非吳起後來被迫離開魏國,這位和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四次竟無一敗績的著名統帥,決不僅僅只將秦國壓迫到華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號在城頭響起,紅色的"魏"字大纛旗幾乎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當紅衣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關下時,函谷關城門正在隆隆關閉.那匹神駿的黑色坐騎竟是通靈之極,長嘶一聲,從行將合攏的石門中騰越而過,引起城頭兵士的一片高聲喝彩.

"過關者何人--"城頭將軍高聲喊問.

"華山營斥候--"一聲長長的回答扔在身後,騎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關對于秦國是國門咽喉,對于時下的魏國,卻是國土內的一座尋常關口.所以魏國函谷關的盤查,遠遠不如秦國函谷關時的盤查嚴密.城頭守軍見出關者是魏國軍士裝束,又報號華山營斥候,也就沒有派飛騎追趕盤查,反而聚在城頭高聲議論贊歎這個斥候的高超騎術和罕見良馬.

在夕陽落下的余暉中,騎士駿馬象一朵紅云,向西掠過空曠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見左手的華山已經遙遙落在身後,騎士脫下身上的紅色披風用力向地上一摔,頓時變成了一個黑衣勁裝的秦國騎士.他憤怒的高聲罵了一句什麼,向坐下馬猛抽一鞭!神駿的黑色戰馬突然間人立,一聲長長的嘶鳴,展開四蹄騰空奔馳,箭一般向西而去.

漸行漸西,遙遙可見蒼黃透綠的原野上矗立著一座黑色城堡.從遠處看,這座城堡很小.在夕陽余暉中,城堡的剪影象一只黑色巨獸.隨著黑衣騎士的駿馬飛馳,漸漸可見背向夕陽的東門箭樓上有黑衣甲士游動,獵獵飛動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個白色的"秦"字.

這就是秦國都城櫟陽.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條小支流--櫟水的北岸.這座小城堡是秦立國四百年以來的第三座都城.當初秦國始封諸侯時,周平王已經東遷到洛陽去了.關中的鎬京,灃京已經在戎狄入侵中化為焦土廢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國的都城.秦國第一任國君秦襄公,便將都城設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據地的陳倉山東口,那座小城堡被稱為西豲.第二代國君秦文公又將都城東遷三百里,設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穩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戰國初期,秦國被魏國屢次攻城陷地,秦獻公壯懷激烈,決然將都城東遷到距離魏國華山軍營不到三百里的櫟陽小城,向天下宣示從此誓死不向西後退一步!這座櫟陽小城作為都城,實際上也是作為最前方的軍事要塞建立的.城方雖然很小,每邊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戰國時代常說的那種典型小城"三里之城,五里之廓".但卻全部用大石條砌成,城牆也比尋常城牆高出三丈有余,連箭樓也是石板壘砌的.作為進出口的城門,則是兩塊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說,整個城堡的外部防禦構造沒有一寸木頭,尋常的火攻根本無傷城堡之毫發.然則使人更有強烈印象的是,這座城堡的城牆和箭樓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塗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襲者也決然無計可施.這座高高聳立在櫟水岸邊的險峻城堡,因為臨近魏國的華山大營,所以防范很是嚴密.在這暮色蒼茫的時分,高高的城頭上已經吹起了嗚嗚的牛角號,城門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腳步.三遍號聲之後,櫟陽城門就會隆隆關閉.


快馬漸近,黑衣騎士並沒有減速,卻伸手在懷中摸出一支足有兩尺長的金制令箭高高舉起.雖是傍晚,長大的金令箭依舊在馬上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閃開--!"城門將領舉劍大喝,兩列甲士肅然立定,城門內外的行人"嘩"的閃于道旁.

黑衣騎士高舉金色令箭,飛馳入城.

櫟陽城內,街市蕭條冷落.和大梁城繁華錦繡的夜市相比,這里簡直就是荒涼偏僻的山村.店鋪燈火星星點點,街邊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搖曳的燈火下,可見市人衣著粗簡,時有擔柴牽牛者在街中緩步穿過.在這條直通秦國國府的短街上,既沒有一輛那怕是簡陋的牛拉軺車,也沒有一個衣飾華貴的人物.店鋪前的人們進行著簡單的交易,或錢貨兩清,或物物交換,都在默默進行,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爭執.小城短街,靜而有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但卻沒有一點兒慌亂.所有這些都在無聲的表示,這座小城堡經曆了無數驚濤駭浪,已經不知道恐懼為何物了.當騎術嫻熟的金令箭使者縱馬從街中馳過時,馬不嘶鳴人不出聲,也沒有任何一個市人高聲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閃開,一副司空見慣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間,黑衣快馬逼近短街盡頭一片高大簡樸的青磚平房.

這片磚房被一圈高高的石牆圍起,僅僅漏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門由整塊巨石鑿成,粗獷堅實.大門前兩排黑衣甲士肅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驟然勒馬,駿馬人立,昂首嘶鳴.石門前帶劍將領拱手高聲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無須稟報,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從馬上一躍飛下,甩手將馬缰交給將領,大步匆匆的直入石門.不想幾步之後卻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嘶啞的搖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護衛軍士立即搶步上來,抬起使者疾步進入國府宮.

說是國府宮,實際上是一座九開間的六進大宅院,外加一片後庭園林.如果放在魏國,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中大夫的住宅規格.在齊國也不過上卿規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磚塊砌成,地上則是一色青石板,沒有一片水面,沒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綠色是政事堂後邊的一片小小竹林與幾株松樹.簡單實在得冷冰冰的.第一進是國府各文書機構,第二進是國府中樞政事堂.這政事堂是一座六開間的青磚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兩邊是通向後進的月門.政事堂本身分為兩大部分,東側為國君聚集大臣商議大事的正廳,西側為國君處理日常政務的書房.以實際作用論,西側書房才是國府的靈魂與中樞之地.

此刻,西書房已經亮起了燈光.這是一間陳設整肅簡樸的書房,地上沒有紅氈,四周也沒有任何紗帳窗幔之類的華貴用品.最顯眼的是三大排書架,滿置竹簡與羊皮書,環繞了三面牆壁.正對中間書案的牆面上懸掛了一幅巨大的列國地圖,畫地圖的羊皮已經沒有了潔白與光滑,汙沉沉的顯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圖兩旁掛著長劍與弓箭.所有的幾案書架都是幾近于黑的沉沉紫紅色,使政事堂頗顯得威猛神秘.房間只有一盞粗大的牛油燈,不是很亮,風罩口的油煙還依稀可見.一個人站在地圖前沉思不動.從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領黑袍上沒有任何裝飾,頭發也用黑布束起.端詳片刻,他一聲長籲,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圖上,憂憤而沉重.

一名白發老內侍守在政事堂門口,沒有表情,沒有聲息.


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院中傳來.白發老內侍警覺,立即輕步走下台階.四名軍士抬著黑衣使者匆匆而來,放在老內侍面前.黑衣使者艱難的向老內侍一揚手中金令箭.老內侍立即高聲報號:"金令箭使者晉見--!"

"咣!"的一聲,書房內好象撞倒了什麼,一陣急促腳步,書房主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窗戶透出的微光下,可見他是一個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細很長,嘴唇很厚,嘴角隱入兩腮極深,厚重中透出剛毅英健與從容鎮靜.他不是別人,正是書房的主人,秦國新君嬴渠梁,後來人說的秦孝公.他急步來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沒說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進去.

老內侍拱手攔住,"君上,我來."說著兩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將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輕捷的走上台階走進書房.秦孝公對四名軍士匆匆說一聲:"你們去吧."軍士們躬身應命間,他已經大步走進書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書房的木榻上,灰塵滿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見秦孝公進來,連忙掙紮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搖搖手,"你先別開口."回頭吩咐,"黑伯,熱酒,快!"話音落點,老內侍已經從門外捧來一銅盆冒著微微熱氣的米酒.秦孝公接過,雙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熱淚驟然湧出,猛然捧住銅盆,咕咚咕咚一氣飲干.秦孝公接過銅盆遞給老內侍,回頭拉住黑衣人的雙手,"景監,辛苦你了."

一盆熱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監面色紅潤,臉上的汗水淚水一齊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卻已經遞過來一條白布汗巾.景監接過拭去臉上汗水淚水,精神頓時煥發,卻是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沒有久經風塵的黧黑膚色,當算是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費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監如何報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為國舍命,嬴渠梁又如何報答?老秦人不說虛話,來,說說你帶回來的好消息."

景監原本是充滿驚恐急懼長驅趕回的.他本能的感到,秦國已經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關頭.從逢澤到櫟陽兩千余里,他兩天兩夜只是在三次喂馬的空隙里吃了幾塊干牛肉.他的大腿內側已經被粗糙的馬鞍磨出了紅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斷咬牙吸氣.那匹罕見的西域良馬,平時根本不用馬鞭.可是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體血痕,景監痛心得不斷咒罵自己,可是還是不由自主的猛抽戰馬.他只有一個願望,趕快飛到櫟陽!可是當他見到和他一樣年輕的國君時,秦孝公那種異乎尋常的定力使他深為驚訝.景監和大多數秦國臣子一樣,對這位剛剛即位半年多的國君知之甚少.少年時代,景監還曾經和這位當時的公子在戰場上共同打過幾年仗,兩個少年騎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諷說,嬴渠梁如果當了國君,景監一定是國君的"弄臣".然則秦國連年打仗動蕩不定,景監早早就隨父親轉移到了西部戰場,嬴渠梁卻一直留在東部對魏國作戰.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戰前夕,他才奉命東調,做了前軍副將.戎馬倥傯,倏忽十年已經過去,兩人幾乎沒有謀面的機會.年前新君即位的動蕩時刻,景監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鐵騎隱蔽駐紮櫟陽城外做緊急策應.雖說因局勢未亂沒有派上用場,但這位前軍副將的耿耿忠心卻因此而盡人皆知.一個月前,風聞六國將在逢澤會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點將,派景監為金令箭使者赴魏國秘密活動探聽消息.景監感到,國君肯定已經嗅到了六國會盟的異常氣息.因為在秦國的曆史上,沒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從來不啟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國可以通行無阻,而且在外國遇見秦國人,也可以命令他們做所需要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啟用金令箭,足見其對六國會盟的警覺和重視,足見對他這位少年摯友的信任.可是,當這位新君看到自己風塵仆仆的拼命趕回來時,竟然阻止了他的掙紮稟報,以異乎尋常的細心和真誠,關懷著他的鞍馬勞頓.景監身為世家子弟,從小見過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那種頤指氣使的架勢幾乎是所有貴族難以克服的痼疾.而這位青年君主卻是那樣的質樸厚重,舉止言談間竟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浮華.一刹那間,景監想起了一句老話,"剛毅木訥,可成大器".

雖則感動,景監還是著急,喘口氣沉重急促的道:"君上,山東六國會盟于逢澤.盟主是魏惠王,會盟主詞是六國定天下.更要緊的是,六國訂立了三條盟約,其一,六國互不用兵.其二,劃定吞並小諸侯的勢力圈.其三,六國分秦,共滅秦國,而後對齊國轉補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監對面,臉色越來越陰沉.聽景監說完,他半晌沒有說話,也沒有挪動,雙眼只是盯著窗欞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監有些驚慌,輕輕叫了一聲.


秦孝公默默踱步,轉到書架前突然發問:"他們准備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謀劃?"

"臣買通了一個護衛逢澤行轅的千夫長,化妝成他的隨從在魏惠王總帳外巡查警戒.但在會盟大典時,那位千夫長被派遣到獵場准備會獵事務,臣也只得同去.是以會盟的細務謀劃,臣無法于倉促間得知.會盟次日,臣假裝圍圈野鹿,逃離獵場,星夜奔回."景監話語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責.

"無關大局.想想辦法,繼續探聽吧."秦孝公語氣竟很平淡.

景監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櫟陽,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員就是了."

景監似乎還想再度請命,卻終于說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還在踱步,幾乎是一步一頓,停比走多.景監站在廳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這位年輕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國君內心的壓力.面對滅頂之災,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這位新君流淚哭喊或無所措手足,景監反倒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會給他講述秦國屢次度過的危難,會給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種主意.可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那怕是瞬間的驚慌.這種定力,這種靜氣,反倒使景監感到了無所措手足,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對策講出來.

"景監,"秦孝公終于回過頭來,平靜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覺.我得靜下來,好好思謀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會,你也參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了."景監激動得聲音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