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第五節 衛鞅被求賢令激動了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著暮色從秘道進了洞香春,來到自己那間密室.

剛剛飲罷一盞茶,梅姑輕步進來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飲茶,沒飲酒.""哪位先生呵?"白雪板著臉."呶,高高的個子,一身白衣,很有氣度也."梅姑笑著比劃著.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簡道:"立即到寫字房,將這卷竹簡謄寫十份,散到士子們聚集的案上.還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來了,立即領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會誤事的."梅姑拿著竹簡興奮出門去了.

白雪走進密室內間,片刻後走出,又變成了那個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門,從庭院繞到洞香春主樓下從容而入.她沒有立即去見衛鞅,卻先到各個廳室觀察了一遭,方才來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廳.

一個有屏風遮擋的雅室里,衛鞅正在若有所思的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以往極為熱鬧的論戰廳竟然沒有一個"主戰"的名士,甚至連"助戰"的士子也不見蹤跡,想看熱鬧聽消息的吏員商賈走進來看看,便也出去飲酒博彩了.飲酒的開間大廳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沒有一個士子模樣的飲者,座中幾乎全是華麗的商人與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對冷清的茗香廳,今晚卻是三三兩兩的不斷來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這茗香廳與其他廳室的不同處,在于這里都是一個一個清幽雅致的小隔間,以與品茶的境界相合.雖然如此,隔間之間還是能時時隱約聽到高談闊論與朗朗笑聲.今晚卻忒煞奇怪,一個個隔間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卻竟然都是靜悄悄的.難道都在象他這樣細心品茶?一陣思忖,衛鞅竟自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無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動,便揣測著秦國求賢令會是何等寫法?假若不如人意,自己該怎麼對白雪說明?白雪又會是什麼想法?一時想來,竟是紛亂得沒有頭緒.

正在此時,輕輕幾聲敲叩,屏風隔間的小門被輕輕移開.衛鞅心中煩躁,頭也不抬便揮揮手道:"這里還有人來,別處吧."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閑否?"

好熟悉的聲音!衛鞅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白發白須的老人,身後站著一個俊朗少年.衛鞅驚喜過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輩別來無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衛鞅笑道:"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相逢豈是易事?請前輩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橫座相陪.老人道:"這是我孫兒.來,見過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衛鞅默默行禮,衛鞅便也微笑還禮.侍女裝扮的梅姑微笑著上了一份新茶,輕輕退出,便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開,前輩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懶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卻不想與足下再度萍水相逢,這竟是天緣了."

"蒙前輩啟迪,衛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後有何變數?"衛鞅在委婉的試探老人是否知曉秦國求賢令,以便判斷老人與秦國的淵源有多深?

"敢問足下,別來可有謀算?"老人微笑反問,竟是對衛鞅的問話不置可否.

"不敢相瞞,衛鞅對何去何從仍無定見.讀了幾卷西方之書,畢竟對西方實情不甚了了,委實難以決斷."衛鞅竟是實話實說.

老人微笑點頭,"很巧,老夫路過西方之國,恰巧知道些許消息.其滅國危難似已緩解,朝野頗為振作.新君似乎決意圖強,向天下各國發出求賢令,尋求強國大才.老夫以為,這是創戰國以來之求賢奇跡.只可惜呀,老夫已經力不從心了,否則,也想試試呢."說完,便是一陣爽朗大笑.

"先輩,"衛鞅並沒有驚訝,"自古求賢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賢,委實難能可貴,稱奇可也,未必稱得一個跡字.跡者,事實之謂也.能否招得大才?終須看求賢之誠意之深切,否則,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對衛鞅帶有反駁意味的感慨,竟是絲毫沒有不悅,反倒是贊許的點頭,"足下冷靜求實,很是難得.老夫沒有覓得求賢令請足下一睹為快,誠為憾事.然則,我這孫兒過目不忘,在櫟陽城門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來聽聽."

衛鞅忙拱手道:"有勞小兄了."


俊朗少年笑著點點頭,輕輕咳嗽一聲,一口純正的雅言念誦道:

求賢令

國人列國賢士賓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甯,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國人賓客賢士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衛鞅聽罷,竟是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滾滾的湧動起來.

這時,布衣士子裝扮的白雪輕步走了進來.衛鞅眼睛一亮,對老人笑道:"前輩,這是我的手談至交.小弟,這位是前輩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見過前輩.這位小兄的雅言好純正呢."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沒有蓋官印的求賢令原件呢.足下請坐."布衣士子笑著向老人一躬,便在衛鞅案頭打橫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打開,"前輩,兄台,呵,這位小兄也請看,這便是秦國求賢令原件,發到魏國的!"說著便拿出一卷竹簡遞給衛鞅.

衛鞅道一聲"多謝",連忙打開,一方鮮紅的大印蓋在連結細密的竹簡上,竟是分外清晰.衛鞅細細的看完,不禁贊歎道:"小兄背誦,一字不差!"卻又是不由自主的從頭再看.良久,方才抬頭,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為,秦國這求賢令如何?"

"好!有胸襟!"衛鞅不禁拍案贊歎.

"哦,就如此三個字?"過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問一句,臉上卻飛起了一片紅暈.

衛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緩緩道:"這求賢令大是非同尋常.其一,開曠古先例,痛說國恥.曆數先祖四代之無能,千古之下,舉凡國君者,幾人能為?幾人敢為?其二,求強秦奇計,而非求平平治國之術,足見此公志在天下霸業.身處窮弱,被人卑視,卻竟能做鯤鵬遠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來,除禹湯文武,幾人能及?其三,胸襟開闊,敢與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稱真心求賢也."顯然,衛鞅是被求賢令真正的激動了.老人平靜的面頰突然抽搐了幾下,那位俊朗少年竟象是對方在贊頌自己,竟是滿面通紅.白雪盯著衛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燒.

終于,老人笑了,"足下以為,求賢令有瑕疵否?"

衛鞅沉吟,"秦公意在回複穆公霸業,其志小矣.若有強秦之計,當有一統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遠.然則敢問足下,今見求賢令,可否願去秦國一展報複?"

衛鞅笑問,"布衣小弟,以為如何?"

布衣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極.我也想去呢."


衛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見求賢令,心方定,意已決,我當赴秦國,一展胸中經緯."

"人云上將軍龐涓軟禁足下于陵園,可有脫困之法?"

"龐涓只想衛鞅為他所用,並非以為衛鞅才堪大任.否則,以孫臏先例,鞅豈能稍有出入之便?惟其如此,脫困尚不算難."衛鞅頗有信心.

"能否見告,足下何以不做軍務司馬?此職亦非庸常啊."

衛鞅浩然一歎,"鞅雖書劍漂泊,然絕不為安身立命謀官入仕.生平之志,為國立制,為民做法.寥寥軍務,何堪所學?"傲岸之氣,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獨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贊歎罷拈須微笑,"老夫可否為足下入秦謀劃一二?"

"請前輩多加指點."

"我有一個象你這樣年輕的忘年交,在秦國做官.老夫與足下幾個字,你去見他,他可將你直接引見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許多周折,之後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樸實厚重,厭惡鑽營,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開辟,沒有誰能幫你."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長不盈尺的銅管遞給衛鞅,"請足下收好."

衛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謝前輩教誨.我們兩次相逢,敢問前輩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國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國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須留名?"

衛鞅悵然一歎,默默點頭.

布衣白雪笑道:"前輩說要為秦國物色三二大才,難道天下大才竟有與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無足赤,才無萬能.汝兄治國大才也,然兵事戰陣,理財算計等,豈能盡皆卓然成家?"

衛鞅誠懇道:"前輩明銳衡平,是為公論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辭了."


布衣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輩,難道從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閃,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後,或許還有一緣."

老人叫了一聲"姑娘",白雪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這,這?"

老人,衛鞅和那個俊朗少年一齊大笑起來.引得白雪也大笑起來.

老人向俊朗少年點點頭,"走吧."說著向衛鞅白雪堅執的搖搖手,示意他們不須相送,便回身去了.衛鞅白雪怔怔的望著老人背影,不禁歎息了一聲.

老人和少年走過茶酒兩廳的甬道,聽見酒廳中傳來悠揚的塤笛合奏,一個士子高亢明亮的歌聲頗顯蒼涼.老人與少年同時止步傾聽,只聽那歌聲唱道:

日月如梭人生如夢

流光易逝功業難成

大風有隧大道相通

何堪書劍歧路匆匆

國有難也念其良工

鸚其鳴也求其友聲

俊朗少年聽得癡了.老人輕輕歎息一聲,撫著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兩人便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樹影里,俊朗少年低聲笑道:"大父,那個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曉他是誰?"少年驚訝,"大父知曉麼?"老人笑道:"走,我們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呢,你往哪兒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電光石火.唱完這首歌兒,他就不在這里了.我知曉他去處."少年道:"這就去麼?"老人道:"對,飽餐一頓,五更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