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衛鞅入秦 第五節 秦孝公奇策試真才

景監起來得很早.城頭的五更刁斗打完,他便在朦朧曙光中練劍了.

久在軍中作戰,他曆來沒有睡懶覺的惡習.目下雖說做了內史,依舊是勤奮謹慎.梳洗以後,他便坐在小書房看一卷簡冊,時而在簡冊上用刻字小刀劃個記號.這是進入秦國的列國士子名冊,他要對每個人的基本情況有個大約的了解,以備國君隨時問及.求賢令發布之後,一直是他在具體管這件事.按照秦國傳統,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龍管轄.這次大規模求賢在秦國是史無前例,孝公便派景監做甘龍副手,專門管轄求賢的諸種事務.甘龍對向列國求賢本來就很冷漠,讓景監介入人事他更是頗有微詞,對求賢之事便很少過問.有幾次景監登門商議招賢館選址和來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龍岔開話題,要麼就是一句"內史少年英銳,就相機而斷吧."景監碰了軟釘子,卻從來不對國君奏報,只是兢兢業業的化解一個又一個難題,總算沒有使求賢大計半途而廢.在他謹慎周到的操持下,陸續來秦的二百多名山東士子,總算留下來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國的種種窮困,回頭走了.剩下的這些人也還算不得穩定,這一點最教景監頭疼.士人們讀書習兵,為的就是個功業富貴.論做官,到得秦國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國一個小吏富裕豐華.論治學,齊國稷下學宮給士子的待遇比秦國好過百倍.在這種積貧積弱的情勢下,有士子入秦,已經是破天荒了.至于來了又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只有盡心盡力的留幾個算幾個了.

景監連看了兩遍花名簡冊,也沒有發現他心中的那個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來書簡,分明說此人已經入秦,卻為何還沒有到?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對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沖動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為.可是,他為何不見呢?莫非也是來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監心里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想想還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種可遇不可求的事兒想也沒用.他起身離座,收拾好簡冊,准備到招賢館等候秦孝公.今日,國君要到招賢館看望入秦士子,還要宣布對士子們任用的辦法,是最要緊的日子了.

秦國招賢館在南門內城牆邊的一條小街上.

這里原來是一座舊兵器庫.實在沒有現成的庭院房屋,景監便找櫟陽令子岸和衛尉車英商議,將舊兵器般出,騰出了這座帶有庭院的府庫,經過緊急修葺,尚算過得去.大門前,臨時趕起來一座石牌坊,門額正中是老石工白駝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庭院內圍成方框的四排青磚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間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間.景監親自督辦招賢館士子們的飲食,保證了招賢館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餅.這在當時的櫟陽,已經是超豪華的生活了.因為在秦國,連七十歲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國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卻是餐餐有肉,談何容易?僅此一點,已經在櫟陽城大為轟動.國人們每日聞著招賢館飄出來的肉香,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兒子講這樣的話:"看見了麼?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進招賢館."聽見竟有士子逃走,櫟陽庶民氣得牙根發癢,紛紛大罵:"鳥!全攆跑算了!""吃了個肚兒圓還跑,忒沒良心!""沒了了他們有甚打緊?老秦國照樣打勝仗!"罵歸罵,氣歸氣,櫟陽老秦人終究還是非常敬重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賢館的長衫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讓道,在店鋪買雜物,店主更是將價錢壓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賢館士子們無不感慨,每日聚餐時大談秦人的憨樸厚道.

景監來到招賢館,正是太陽初升的卯時.吏員們已經在庭院中擺布好了國君會見士子們的漏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幾.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大的木案,虛位以待.

卯時首刻,招賢館掌事撞響了那口古鍾,三響之後,士子們陸陸續續走出小屋,到蘆席前就座.這時,一個白衣士子從偏門走進,坐到了最後排的中間,頭上纏了一條寬寬的白布巾,顯得面目不清.他便是衛鞅.昨晚雖然大醉,但他喜愛烈酒的習慣和非同尋常的酒量,卻使他經受住了來得猛去得快的秦鳳酒的沖擊,一覺醒來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書簡先找景監,卻很想先到招賢館看看再說.他和景監下過棋,怕他萬一認出自己,便包了一塊頭巾不聲不響的坐在議論紛紛的士子中間,倒真是沒人注意到他.

士子們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談相互見聞,便是對秦國新君做種種猜測.山東列國對秦國新君傳聞頗多,乃至大相徑庭.士子們入秦,許多人最感興趣的,竟是一睹這位敢在求賢令中數落自己祖先的奇異國君,其中不乏見了這位奇異君主便要離開秦國者.可是,這位發出求賢令的國君一個多月來竟始終沒有來招賢館,許多士子熬不住,罵著"求賢不敬賢"一類的話,便陸續走了.今日,這位國君終于要露面了,士子們的興奮是顯然的,猜測也是千奇百怪的.

這時,招賢館掌事高聲報號:"秦國國君駕到--!"

景監前導,秦孝公嬴渠梁從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面色黝黑卻沒有留胡須,眼睛細長,嘴唇闊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賢館而是在街市山野,誰也不會將他認做七大戰國之一的秦國君主,只當他是一個尋常布衣而已.場中士子們頓時一片歎息議論,顯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數士子們的想象中,秦國雖窮,但卻是剽悍善戰的蠻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圓紅發碧眼面目猙獰,他們倒是毫不足怪,甚至會嘖嘖贊賞.今日一見,卻是如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逼人的英雄氣概,如何不令人沮喪?這種失望的議論歎息,是誰都感覺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卻是沒有絲毫的窘迫難堪,鎮靜自若的站在那里,不笑不嗔,竟是面無表情一般.

景監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國公親臨招賢館,向先生們昭明任賢用能之國策,以定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請入座."

秦孝公擺擺手,沒有坐入大案,卻是肅然站立,凝重開口:"諸位賢士不避艱險,跋涉入秦,嬴渠梁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謹向諸位賢士深表謝意."說完向場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國,士子們一定會感動呼應.但在秦國,他們似乎很自然的忘記了這一點,認為在窮鄉僻壤受到如此禮遇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這是虛禮,關鍵是看他後面講些什麼.毫無反應的寂靜中,只聽秦孝公繼續講道:"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當是胸中所學未展,平生抱負未達.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諸位也需要秦國一展大才.秦國將成為諸位一展才學的山河大場,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機遇,須當諸君與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齊國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虛言,我等是做事來的,請即刻確認職掌,各司其職,治理秦國.莫得誤了時光."

如此公然要官,確實為不遜之言.士子們雖說心中著急,也感到此人過于桀驁不馴竟是大為失禮.卻不知這位國君如何發作?一時間全場緊張,竟是默然無聲.

秦孝公卻是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任職.然秦國與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嬴渠梁之意,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點,士子們感到大是新鮮驚奇,又是哄哄議論聲四起.這些山東士子們能來秦國,自感已經是降尊紆貴了,內心企及著來到秦國便能立即做個高官,雖然窮些,好賴也是士子正途.不想這位國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還要讓士子們先到窮鄉僻壤跑三個月.招賢求士,豈有此理?終于,還是方才的稷下紅衣士子不耐,站起來拱手高聲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國無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曆險而來,公卻如此煩瑣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乎?"辭色鋒利,引起一片贊歎附和.

秦孝公郎聲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今秦國欲求治國大才,共享秦國可也,何惜區區官爵權祿?然各位誰是大才?誰是中才小才?誰長于治國?誰勝于軍旅?誰堪廟堂?誰可縣治?豈能混沌間以寥寥數語定之?嬴渠梁對天明心,三月之後,各位若有任職不當者,盡可鳴鼓見我!"一席話慷慨明朗,擲地有聲,全場靜了下來.

稷下士子紅衣大袖一擺,臉上漏出輕蔑的微笑,"此等做法,聞所未聞.秦國之官,不做也罷!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時有二十多個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韓國吧."

"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們身後招手.

士子們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靜的一拱手,"諸位入秦不易,修業成才更不易.景監內史,發給每位先生五十金,資其前往他國."又回身對場中士子們道:"列位,三月之後,若有不堪秦國貧弱艱難者,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願留秦國者,當與國人共渡艱險,共享富強."

全場默然肅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場中坐下,其余人終于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個布衣士子站起高聲問道:"在下王軾,請問秦公,士子所學不一,公欲以何種學說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學.至于以何家為本?嬴渠梁所學甚淺,尚無定策.然則有一條可明白告知諸位,秦國求實不求虛,無論何家治秦,必須使秦國富有強大.能使秦國富強者,那家都行."

"好!"士子們終于一起認可了這最結實最無學派偏見的一條,喊起好來.

午後,士子們又聚在一起紛紛議論,交流的結果,又走了三十多個.招賢館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監一邊不斷的發出返金,一邊感慨的連連歎息.這些金錢是國君硬從宮室府庫擠出來的,不送這些人,還可增加一點留下人的訪秦衣食零用.發給這些離開的士子,等于白扔了四五百金.對于步履惟艱的秦國,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打理完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們盤桓了半日,景監才回到府中.這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景監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隨秦獻公大戰時雙雙陣亡.原先的舊宅也早早被他變賣了.那時侯,他決意報仇血恨馬革裹尸,哪里能讓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無常,他卻竟然做了內史,要住在櫟陽城里了.秦國慣例,舊族子弟做官不封賜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龍上大夫管轄,自然是不可能對他這個"新貴"做特例處置.景監倒是常見國君,無話不談,惟獨對自己的私宅絕口不提.他咬牙變賣了父親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幾百刀幣,買下了偏僻小巷里這座小小庭院.兩排房,共六間.景監剛剛二十二歲,雖然還沒有來得及娶妻,家中卻有一個十三歲的養女.這個女孩兒是他在軍中一個生死朋友的獨生女兒.老友是個千夫長,正當盛年時卻慘烈戰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時候,向景監三拜叩頭,將女兒推進景監懷里,竟跳進墓坑剖腹自殺了.景監含著眼淚將這個小女孩兒領回家認做了義女.小女聰慧伶俐,將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景監便也沒有再雇傭仆人.

聽見門響,小女兒碎步跑來開門,笑道:"吔,回來這麼早啊."

景監笑著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給你好吃的."

小令狐頑皮的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給你自己吧."拉著他胳膊親熱的進了景監住的正房.景監無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給你吧.哎,別急,讀書了沒有?"小令狐做個鬼臉兒笑道:"讀了讀了,都背過了呢.啊,肉餅吔!"跳起來便抱住了景監.景監笑問:"你卻給我吃什麼呢?"小令狐頑皮的一笑,"別急,就來."便無聲的飄到廚屋,頃刻間又飄了回來,木幾上便有了一盆香噴噴綠瑩瑩的藿菜羹和一盤面餅,另有一個小木盤,盤中放著切開成兩半的一個肉餅.景監板著臉道:"肉餅是給你的,拿過去吃了."小令狐嬌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為我不知曉,自家挨餓,整天給我吃好的."亮晶晶的雙眼中竟是溢滿了淚水.景監笑道:"你個小東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兒,能比麼?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飯了."說著,認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小令狐著急道:"哎哎,一會兒涼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麼?"說著便捧起肉餅細嚼慢咽起來.景監吃完了晚飯,她竟是還有大半個肉餅捧在手里.景監正要訓斥,卻聽見"嗒嗒嗒"的敲門聲.小令狐跳起來就要去開門.景監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櫟陽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滿城靜寂,官府吏員也極少晚上走動.這時候會有誰登門呢?國君急召?為何卻沒有馬蹄聲?景監思忖間走到門口,隔門問道:"何人敲門?"

"故人來訪,無須擔憂."門外聲音頗為耳熟,景監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待他拉開木門,月光下卻站著一個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識.景監打量端詳有頃,驚喜的高聲笑道:"中庶子衛--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談,櫟陽重逢,確是快哉."景監拉住衛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來客,想殺我也.來來來,屋里坐.寒舍狹小,實在慚愧,這里這里.小令狐,上茶!"偏房一聲答應,小令狐笑盈盈飄來,"先生,請用茶."景監笑道:"鞅兄,這是我的義女,叫令狐麗元.小令狐,這是爹的神交摯友,快快見禮."小令狐紅著臉做禮道:"見過先生."景監笑道:"去收拾酒菜來,爹與先生接風洗塵."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們先說話,片刻就來."便輕捷的跑了出去.

"鞅兄啊,你來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國君稟報."

衛鞅擺擺手笑道:"內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賢館呢,一切都明白."


景監大是驚訝,"如何?你先去了招賢館?不先來會我?"

"國家求賢,招賢館是公道,內史舉薦是私道.先公後私,入政大道也."

景監欽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監佩服.國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對士子們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監已經領教,當由景監擔保引薦,無須耽延時日."

衛鞅笑道:"鞅初入秦國,得遇內史一片熱誠,先行謝過."

景監連連搖手,"哪里話來?為國舉賢,職責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禮?"

衛鞅正容道:"實言相告,鞅也曾想過請內史直接引見于國君.然則今日招賢館所見所聞,領略了秦公之氣度胸襟,此念頓消.秦公思慮深遠,透徹堅實,不為士人浮躁虛榮所動,提出的試賢奇策,令人心折.求賢令出自此公,絕非虛妄之筆.鞅雖學有所長,然對秦國民治尚無深徹了解,若依秦公之法,訪秦三月而後對策,自顯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回避,豈是名士本色?"

"如此說來,鞅兄准備訪秦了?"景監終是有些困惑.

衛鞅點點頭,"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斷,豈能錯失良機?"

"鞅兄以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機?"

衛鞅看著景監驚訝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難道內史以為是壞事麼?"

景監不禁大為感慨,歎息一聲道:"我是說,招賢館士子們卻無人做如此想啊.他們大都以為多此一舉,甚至認為是折磨賢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體察也,豈非是知音難求?神交難遇?"

此時,小令狐用一個大木盤上來了酒菜.卻是一陶盆蔓箐燉羊肉,一盤鮮韭,一盤青蘿卜,一盤野苦菜.小令狐擺好酒菜笑道:"請先生慢用."便笑著走了出去.衛鞅笑道:"小女年幼聰慧,真乃罕見."景監苦笑,"亡友孤女,我疏于督導,不知禮數,鞅兄鑒諒."衛鞅大笑,"本色本性為天質,何苦拘泥禮數?我看啊,此女將成內史絕佳助手."景監略顯窘迫的笑道:"鞅兄笑談.此事一言難盡,容後細說.來,我們干一杯!"

衛鞅舉杯飲盡,便去夾那苦菜.景監笑著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來,燉羊肉."衛鞅笑道:"我已經嘗過一次,苦中自有後味無窮."說著便吃下一筷,又大飲一杯,慨然笑道:"吾愛秦國,惟有兩宗耳."景監笑問:"哪兩宗?"衛鞅笑答:"苦菜烈酒,盡皆本色."景監大笑,舉杯一飲,"秦國別無所有,惟此兩樣,取之不盡."衛鞅笑道:"惟其如此,衛鞅可為秦人,是麼?"景監慨然高聲,"然!為鞅兄之苦菜烈酒,干!"兩人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衛鞅連飲,滿面紅光,"鞅有一請,內史助我."

"鞅兄請講,景監當全力相助."

"三月之內,不要對秦公言及衛鞅."

景監驚訝,"卻是為何?"

"三月後,秦公若對衛鞅不滿,尚請內史保我與秦公連見三次,可否?"

景監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滿?一次便可任職,此後同殿為臣,何故三次?"

衛鞅微笑搖頭,"君若信鞅,便當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為.個中因由,日後自當詳告,此時卻不便說明.此乃衛鞅拜會內史之故也."

景監沉吟有頃道:"好!景監當勉力為君斡旋."

衛鞅起身,鄭重一躬,"君子重然諾,內史信人也.衛鞅告辭,三月後再會."

"且慢."景監舉起大陶杯,"鞅兄當辛苦三月,景監以此杯為君餞行."

"好!"衛鞅朗聲大笑,"衛鞅若負苦菜烈酒,無顏見君.干!"

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相握,舉杯相碰,慨然飲盡.

第二天清晨卯時,衛鞅來到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的小屋里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來時還帶有隨身貴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賢館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議該到哪里去?有人說:"我看只到縣府走走就行了,難道真到窮鄉僻壤不成?"有人立即應和,"對,反正秦公說是隨意走訪不做定規嘛."又有人道:"沒有車馬,僅這翻山越嶺就累死人,能到縣府就謝天謝地了."更有一個士子揚著手中短劍道:"荒山野嶺,遇到刺客盜賊如何辦?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幾前還是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開始.

衛鞅向院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開花名簡冊瀏覽,竟是沒有找到衛鞅的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給先生辦理吧."書吏點頭答應,便給衛鞅發放了一應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的短劍.衛鞅久有孤身游曆的經驗,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東西,當場換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賢館.景監默默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佇立在院中.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于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准備長期紮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他相信這麼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嘖嘖眾議只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于明澈的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于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占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于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于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象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惟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于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嫋嫋,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回蕩,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那麼這里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里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于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只大黑狗凶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里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游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象,象,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里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衛鞅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干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贊女兒,便也笑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只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里,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游曆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發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仿佛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發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滿紅紅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贊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沖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贊歎,"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象醋."

村人們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谷化,不列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的都是五谷.老秦窮哩,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兩三年後便成苦酒了.這幾年天旱,山果也沒得長,苦酒也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壇,八年了,舍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感動的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何以回報?"

"回報?"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報,算得老秦?"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哩,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為何解甲歸田了?"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咧,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只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

村正粗重的歎息了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得拿回來.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

一個老婦人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吧--"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的褲子,兩腿上赫然漏出十幾個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的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村人們掩面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呵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麼?"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抽抽嗒嗒的拭淚抬頭.

衛鞅已經是熱淚盈眶,默默拭去,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連個爵位也不給?"

族老歎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貴族的.我等黔首賤民,縱然斬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泥土糊間房子,就托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的?"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村正笑道:"說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點點頭,高聲道:"咥肉--!"

瘸子高興的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的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衛鞅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羊腿.肉塊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咥肉!"村人們歡笑一聲,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塊.村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知道,秦人將吃叫做"咥".這是極古的一個字,本來發源于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辭.《詩經-衛風》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詞.老秦部族與周部族同源,又繼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語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來.周部族東遷洛陽後,悠悠數百年,大受中原風習的滲透影響,反倒是丟失了許多古老的語言風習.這個"咥"字,便成了秦人獨有的方言!被東方士子譏笑為"蠻實土話".衛鞅卻覺得這個"咥"字比吃字更有勁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繞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氣?所以他到秦國後,很快便學會了這個"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說一聲"咥!"便立即開吃.幾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衛鞅也笑著拱手道:"多謝.咥!"便在歡笑聲中和村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的村正女兒道:"給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兒粲然一笑,便拿過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嗚嗚咽咽的陶塤,村民們一齊用木筷敲打著陶碗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過我山陵

女兒耕織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忘我蒼生

陶塤嗚咽,粗重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夏夜的山風里,飄得很遠,很遠.

回到老村正家里,看天上月亮,已經是三更將盡了.老村正只有一間兩開間的磚泥屋,顯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里.可老村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山風要受涼,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牆下.這個位置和老村正夫婦一家僅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兒,老村正說,那里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衛鞅雖說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隨遇而安的主意,但對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確是難以接受.然這些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那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托詞,衛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日奔波疲勞,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夢之中,老秦人們在呼嘯沖殺,驟然間尸橫遍野,傷兵們淒慘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無人過問,一頭怪獸不斷的吞噬傷兵,一個美極的女子長衣飄飄,將怪獸一劍殺死,卻是白雪!她緊緊抱住自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撫摩,她真大膽,竟然……衛鞅在奇異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見村正女兒赤身裸體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豐滿的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的白光.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小妹妹,不能,不能這樣."山村少女撲哧一笑,"怕甚?爹讓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沒臉見人哩."衛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笑道:"小妹妹,來片席子陪我說會兒話,好麼?"少女高興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邊.衛鞅脫下長衫親切的說:"小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再說話,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衛鞅腿上.衛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衛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麼?"

"沒.村里沒有後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麼?"

"沒.娘說,我還沒破身哩."

衛鞅長長的歎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麼?"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卻是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于和這個十三歲的山村少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婦高興的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學的士子,要錢沒用,我想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吧.請老伯萬勿推托."說著便拿出錢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這叫啥事麼!不成!"老村正一聽,面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覺.衛鞅無奈,只好收起錢袋,歎息道:"老伯,村里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做義妹,帶她到櫟陽一個朋友那里做份兒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驚訝的睜大眼睛喊道:"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淚搖搖頭.老村正搖頭歎氣,"咳,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在村里也是見不得人哩."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過了."便跪倒在衛鞅面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揮手道:"村人還沒起哩,快走吧."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櫟陽渭風客棧來找我."

"記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巔,山溝里尚是蒙蒙發亮.衛鞅牽著山女的手走出了溝口,老婦人在身後遙遙招手.

"大哥,我還沒出過溝哩."

"跟大哥走吧,長大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