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櫟陽潮生 第四節 世族元老們惶惑不安了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准備在秦國大動干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持舊制,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麼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曆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權力層大動蕩.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曆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于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蕩.在秦國的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蕩.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于落後,由于窮困,由于穩定,由于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象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場也沒有條件.一旦兵連禍結,世族庶民一般艱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從軍,浴血奮戰,任何一個家族都可以數出曆代成百上千的戰死者.這種不大的差別,使秦國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著很深的根基,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溶為一體也不為過.正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穩定和諧,使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都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世族中沒有分化出東方那樣的新地主,也沒有產生東方那樣的士人階層;庶民雖有怨言和不滿,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幾乎同樣落後的楚國那樣的群盜暴動,或周室洛陽那樣的百工起義.三百多年中,秦國朝野沒有改變這種"一體窮困,同甘共苦"的願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國君在一個外來士子的蠱惑下竟要大動干戈,能不震驚嘩然?

最早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的,是職任戎右的西弧.這個西弧,是秦穆公時期名將西乞術的後裔,算得上秦國的名門世族.戎右,是秦國公室護軍的將領之一.西弧三十來歲,機警異常.他守護國府,連續三天擋回了二十余位大臣,自然知道這三天三夜非同尋常.他第一個找的是他的頂頭上司--衛尉車英探聽口風.車英職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後,年齡資望和軍功卻還都不能與他相比,所以說話也沒有顧忌,直截了當便問,"敢問衛尉,國君和這個白衣士子密談三天三夜,想讓他在秦國變法麼?"誰知車英冷冷回答:"西弧將軍,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個軟釘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說話.

這"孟西白"在秦國可是大大有名,說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後做過秦軍統帥,長期共同作戰,交誼甚厚,素來是通家之好.三將死後,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來代代結好,姻緣互通,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世族勢力.三大家族中,"西乞"雖是複姓,但老秦人卻按照他們慣有的簡單說法,喊為"孟西白".時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執掌對戎狄聯絡的外部事務.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縉,官居車右,掌秦國的戰車兵.由于秦國的戰車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縉便稍顯冷落.西弧與孟坼均居顯赫的要職.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請來白縉.西弧一說消息,孟坼與白縉先還不在意,變法就是變變法令,有何大不了?經西弧一說變法的厲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罵一通那個衛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機警,提議去見上大夫甘龍,聽聽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趕到甘龍府,巧的是長史公孫賈和中大夫杜摯也在甘龍府議事.西弧將來意說明,甘龍沉吟半日,卻沒說話.公孫賈淡淡笑道:"國君求賢令已經申明,就是要恢複穆公霸業,能變到哪里去?三位無須多慮."甘龍道:"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著急,看看再說."杜摯卻粗聲大氣道:"一個魏國中庶子,能成何氣候?國君見他,消閑解悶罷了,還真的大動干戈?我卻不信."西弧輕蔑的笑笑,便對孟坼白縉示意,三人告辭,聚在孟府又飲酒議論到二更方散.

櫟陽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動態,景監都及時稟報給秦孝公.自從衛鞅與秦孝公晝夜聚談以來,景監簡直高興得心都要醉了.因為衛鞅而使他產生的委屈,難堪,憤懣,早已經煙消云散.他唯一的擔心,就是世族們的這種詆毀,會不會使尚在繈褓中的變法大計窒息?景監是秦國現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確切的說,是過早敗落在世族傾軋中的世族後裔.他本能的對世族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他們的動態卻是異常的敏感.當他把這些紛紛揚揚的議論和動態稟報給國君時,秦孝公卻笑著揮揮手,"讓他們說去吧,吹吹風也好."


秦孝公心中卻是有數,和衛鞅徹談三晝夜,他信心大增,原來准備自己苦修自己動手的悲壯,化成了烈烈變法的昂揚情懷.但是,長期錘煉的沉穩性格卻使他很是冷靜的思索了幾天.他不想在沒有充分准備的情況下急于動手,他思謀了一個周密的疏導方略,而且決意不讓衛鞅過早的在前期疏導中顯露鋒芒,樹敵于元老重臣.當世族層紛紛揚揚的奔走議論時,他便開始了不著痕跡的疏導.

孝公的第一個動作,是拜衛鞅為客卿,賜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頒,櫟陽世族與朝臣大出意外,招賢館士子則忐忑不安.朝臣世族們原本以為,衛鞅馬上就要成為紅得發紫的權臣,耀武揚威地立即對他們動手,就象韓國的申不害那樣.孰料國君才給了衛鞅一個客卿?客卿者,沒大沒小的一個虛職,對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預,只能和國君敘談敘談罷了.世族朝臣們頓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輕松了下來,覺得這個衛鞅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杜摯和孟坼幾個人晉見秦孝公時,還抱怨國君對衛鞅官職太小太虛,不利于招賢,請國君對衛鞅再升一級.秦孝公淡淡笑道:"諸卿賢明,我已知曉.但有大任再說吧."出得國府,幾人相對大笑,分外暢快.招賢館士子們呢,一看衛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個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國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臉,聚相議論,思謀著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這時,國君卻頒下詔令,招賢館所留士人,全部派為縣令,郡守和國府官署的實權官吏.最高職位是王軾,做了櫟陽令.原先的櫟陽令子岸則重回軍中做大將.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嘩然.招賢館振奮慶賀,世族朝臣卻又變得茫然失措.戰國初期的縣比郡還高一級,是國府直轄的最高地方政權.變法前的秦國,除了在隴西戎狄區域和北部荒涼地帶設郡以外,腹心地帶全部以縣為治,而不設郡.所以縣令,郡守都是當時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員,軍政一把抓.至于櫟陽令,那更是都城長官,非同尋常.這些如此重要的職位,大部分派給了這些外國士子,世族元老們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嘴里卻講不出.國君花大力氣招賢,沒有重用那個咄咄逼人的衛鞅,還能不讓用其他賢士?令世族元老們沉住了氣的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國君對招賢館士子們只授了官,而沒有授爵.在一個老牌國家,有官無爵的實際含義是臨時任職,尚未進入真正的上層世族,一旦罷免,即為平民.

詔令頒布的三天之後,秦孝公在招賢館設宴為新任大員們餞行.酒間秦孝公鄭重叮囑,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內許靜不許動,只准熟悉政務治情督導勸耕,不許擅行新政.這個奇特的命令,引來士子們一片茫然--強大秦國卻又不許創新不許做事,卻要賢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職,謹慎為是,便也無人異議,餞行結束,士子們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傳出,世族朝臣們又是大為寬心,認定國君招賢只是求治而已,並非要拿祖制開刀.就在朝臣世族們雖有狐疑而又無話可說的時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衛鞅見面敘談,卻始終沒有出人意料的大舉動.一個月過去,寒冬來臨,又沒有戰事,進入了老秦人說的"窩冬"期,也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秦孝公來到左庶長嬴虔的府中,密談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舉行朝會,冊封上大夫甘龍為太師,輔助國君承當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長史公孫賈升任太子傅,左庶長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習太子文武學問;中大夫杜摯升任太廟丞,掌祭祀大禮,職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轄的"瑣碎政事",分別交于左庶長嬴虔和內史景監,國政大計由左庶長統攝.四道詔令一頒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說起來,秦國素來沒有太師這個顯貴尊榮的職位,那只是商周兩代王室才設置的"百官之首,協理陰陽"的首要大臣,有無實權,視時視人而定.老秦國素來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荒誕高位,從未設置.而今國君竟然抬出一個"太師"給了元老重臣,實在莫名其妙!想想卻又無法詰難于國君.甘龍本是東方大儒,尋常時動輒來一通老秦臣子們摸不著頭腦的高論,讓他去"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適不過,況且又是大大升了兩級爵位,比上大夫顯貴多了,又如何質疑于國君?長史公孫賈的太子傅更重要,曆來為學問大臣所爭奪,公孫賈又本來就是文臣,又能說甚?至于杜摯,從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級,也是非同小可的升遷,不好麼?一陣惶惑,大臣們終于一齊向甘龍,公孫賈,杜摯三人慶賀.三人雖是笑意盈盈,卻顯得頗為尷尬.

散朝之後,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議論了半日.西弧說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來得蹊蹺,認定國君還要舉動,說不定還會罷免了他們幾個的官職.說得孟坼和白縉惶惶不安.誰知過了幾天,秦孝公便召集軍中將領議事,宣示秦軍將領一個不動,每人還晉爵一級.他們放了心,櫟陽便又安靜了下來.


秦孝公並沒有停止他的舉動.三日之後,他分別和景監,車英密議了半日.第二天便頒布詔令,左遷景監為長史;左遷車英為櫟陽將軍.內史遷長史,降了一級.衛尉遷櫟陽將軍,降了兩級.新貴貶官,世族元老們忒是快意,卻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這倆人雖然挨貶,但左遷後的職位卻極為重要.是明降暗升麼?也不對.這兩個新貴本來的職位也都是沖要高位呵,一個總掌國府庶務,一個總領國府護軍,絕非虛職,似乎談不上明貶暗升.然二人又無過錯,卻何以貶官?一時間,朝臣們弄得云山霧罩,紛紛揣測卻又莫衷一是,漸漸的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里,衛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門,異常冷清.秦孝公沒有來過,景監也沒有來過.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總有三五甲士不斷經過,轉角隱蔽處,還有釘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便裝武士.櫟陽國人便悄悄議論,那個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軟禁了,否則哪有如此森嚴的警戒?這一切,足不出戶的衛鞅自然不知道.買菜,造飯並一應瑣務,都有國府派來的兩個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書房,不是讀書,便是謀劃,仿佛在山中一般.

這日午後,依舊是大雪飛揚,卻有人嘭嘭敲門.

仆人開門,衛鞅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對,是他!衛鞅疾步出得書房,來到廊下,便見滿身是雪的侯嬴提著一個大竹藍走進院子,不禁高興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記我這賤商了,怪得誰來?"衛鞅笑道:"客卿也算官麼?"說著便接過侯嬴手中的大竹藍,聳聳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沒錯.大雪窩冬,不痛飲一頓說不過去."衛鞅便將竹藍遞給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書房來."老仆人恭謹應諾,連忙到廚下去了.侯嬴走進書房低聲問:"說話方便麼?"衛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搖頭道:"如何外面有暗崗?還有兵士巡查?"衛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沒事兒,只管痛飲便是."說話間老仆人已經將熱氣蒸騰的肥羊燉捧來擺好,又將燙好的酒壺用棉布包裹,斟好兩杯,便輕步退出.侯嬴微笑點頭,"看來,給你這個客卿派的仆人倒還夠格."衛鞅笑道:"我是沒管,這都是國府給配的.來,先干一杯!"倆人便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陶杯叮當一碰,痛飲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國從來不給上大夫以下的官員配官仆,你這客卿,職同上大夫?"衛鞅大笑,"客卿嘛,沒大沒小,禮遇有加,也不為過."侯嬴道:"沒有實權執掌麼?"衛鞅搖搖頭,"沒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賢館士子們都做了縣令郡守.秦公和你暢談三日三夜,櫟陽國人皆知,卻給了個有名無實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衛鞅思忖有頃,"侯兄啊,我與秦公披肝瀝膽,引為知音,我衛鞅願與這樣的國君終生共事.至于他用我為何職,我已經不考慮了.給這樣的國君做個謀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滿一杯,共飲而盡,"你就聽任擺布?"言外之意,頗有不解.

衛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觀秦公絕非舉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無能之主.然為君者,有尋常人所不能體察的難處,凡事須給他一個疏導的余地.既為知音,若連此點都不能理會,急吼吼求官,豈非大煞風景?"

"你還有信心?"侯嬴認真問.

衛鞅點點頭,斟滿兩杯,"來,不要辜負了烈酒苦菜."

一杯飲下,侯嬴從懷中掏出一個銅管,"白姑娘給鞅兄帶來一信."


衛鞅眼睛一亮,驚喜的接過銅管打開,抽出一卷展開,卻是一方白絲,上面是白雪秀勁的小字:"自君別去,倍加思念.秦國諸事,大略知之,雖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無以為助,刻刻掛懷.願君保重,以慰我心."白絲左下角,畫了一只展翅飛翔的鴻雁.

衛鞅看得眼睛濕潤,舉杯一飲,卻是良久無話.

侯嬴喟然一歎,"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處,鞅兄莫要上心."

衛鞅默默的遞過白絲,侯嬴猶疑著接過,看後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來,為鞅兄有如此紅顏知己,干!"

衛鞅舉杯飲盡,慨然道:"侯兄稍待,我書一信給她."

侯嬴笑道:"正當如此.三日後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請吧."

衛鞅走到旁邊書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紙,提起鵝翎卻是感慨萬端,含淚下筆,竟是字字艱難.寫完後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跡干盡,便卷起來裝進原來的銅管遞給侯嬴.侯嬴一摁管頭的銅豆,管蓋"當"的一聲扣緊,笑道:"這是白氏特制的密管,一管一法,最為保密呢."衛鞅笑道:"那就煩勞侯兄送給她了."侯嬴道:"方便得緊,反正客棧每旬都要回魏國進貨,你有事,隨時找我便是."衛鞅高興,倆人便將一壇秦酒在侃侃敘談中飲了個盡干,直到暮色降臨,大雪稍停,侯嬴方才離去.

整個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幾天總要和左庶長嬴虔,長史景監,櫟陽將軍車英,櫟陽令王軾會商,要麼就是單獨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獨和衛鞅沒有見過一次.窩冬的朝臣們也幾乎忘記了客卿衛鞅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