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政俠發難 第四節 荊南突然失蹤 刺客突然出現

左庶長府燈火通明,依舊是一片忙碌.

抗田風波平息後,新田法在秦國勢不可當的推行開來.貴族們一片沉寂,聽任擺布.衛鞅卻從這種沉寂中嗅到了一絲異味兒,幾天來反複思慮,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結.這天晚飯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里,反複在牆上掛著的新法條幅前踱步思索回顧,想找出那種異常感覺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雙腳還是釘在了《田法》下面.他覺得好象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終抓不准那個點.這種感覺使衛鞅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習時有幾次身上發癢,將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紅,可就是找不准那個"癢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輕輕一摁,輕微的一陣疼痛,身上的奇癢就海水退潮般蕩然無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個"癢根",就是將全身抓破也無濟于事,癢還是癢.目下就是要找這個"癢根",而且還不能亂抓.那個"癢根"往往是身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紅點兒,雖然不是大傷口,可引起的全身不甯竟絲毫不亞于一個傷口和一場病痛.變法給秦國帶來的這種異常氣息,就是那種怪癢.可是,這個"癢根"究竟在哪里呢?刑殺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賞功過烈?不是.那是眩暈.隸農除籍?不是.那是舒暢.抑制貴族?也不是.那是憋氣.究竟在哪里?

猛然,衛鞅腦海里一道閃電劃過!他驀然醒悟--對,是封地!

在秦國取消封地,而且以郿縣風波為契機,竟先行取締了太子的封地,這件事有點兒過頭?對,是有點兒過頭.將封地制度徹底取締,本意是將世襲貴族養尊處優的基礎連根拔除.然則卻給整個貴族和未來的功臣以無處著落的空蕩蕩的感覺,功勞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職與俸祿,還能有什麼不朽的標記?再說,對國君好象也有一種激賞乏力的感覺.秦公頒布《求賢令》時,曾明確告白天下"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自古以來,擁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極致,也是君王激勵國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國的封地制度如果徹底取締,在這戰爭連綿刀兵不斷需要激賞功臣的戰國時期,究竟好不好呢?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無異于回到諸侯制.但徹底取締,似乎也太早.對,這里分明便是"癢根"!既然如此,只消輕輕一摁便可也.

如何"一摁"呢?衛鞅凝神有頃,爽朗大笑,"好!便是這般."回頭便走向書案……

突然,衛鞅發現書案有異.緊走兩步,仔細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釘在書案上!箭頭下還帶著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畫著一柄短劍刺進一個白衣人的胸膛,下面還有四個大字--暴政必殺!衛鞅驚訝的四面打量,窗戶,屋頂都沒有發現異常,竟想不出什麼人能夠在什麼時候將這短箭射進來?猛然,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廊下卻不見了荊南!平日任何時候,只要衛鞅在書房,荊南都守在書房廊下.衛鞅趕出來,也正是想讓荊南看看這樣東西的來路.如何荊南突然不見了?衛鞅感到情況異常,卻也沒有絲毫驚慌.他知道,這種刺客依靠人多勢眾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遠躲在萬馬軍中.他沒有叫車英和景監,重新走進書房,將書房門大開,燈燭全部點亮,對著書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來.

"暴政必殺"--從這四個字看,刺客不是尋常的游俠,而是對變法刑殺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團體.這種人在秦國只有三種,一是秦國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俠,二是上層貴族,三是趙亢之兄趙良.然仔細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雖有數百人和幾名族長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雖好勇斗狠,但卻素來沒有游俠暗殺的習俗,他們甯可公開決斗.秦國的游俠呢?自從數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後,其余都被收繳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們都分了大片土地,興高采烈的忙于整田,好象沒有跡象要替犯法的游俠複仇.上層貴族雖有仇恨,但目下變法還沒有從根本上觸動他們的利益,誰有足夠的仇恨心理來出頭組織如此規模的暗殺呢?好象一個都沒有.趙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俠複仇,他畢竟是秦國名士,其兄趙良又是稷下學宮的名士,在齊國多有交游.但是趙亢趙良兄弟都是儒家學人,素來與游俠格格不入,游俠劍士也素來蔑視儒家,兩種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領高強的俠者為他複仇?

哪麼,是秦國之外的力量麼?可秦國之外有何種力量呢?是期望秦國變法失敗的山東六國派出的刺客麼?不大可能.山東六國雖說早想置秦國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會通過正面的戰爭較量去完成,而不會采取謀殺手段.戰國以來,大國君主和執政大臣曆來崇尚陽謀--正面的實力較量,曆來蔑視陰謀--背後暗殺別國君主和大臣.所以戰國以來近百年之間,大國的內亂政變與殺戮,比春秋時代已經大為減少,一個國家以暗殺顛覆另一個國家的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在憋足勁兒強國變法增長實力,誰也沒想到暗殺對手而取勝.魏國在忙著整軍遷都,韓國忙著變法練兵,齊國忙著整頓吏治,趙國燕國忙著爭奪中山國,就是最沒有生氣的楚國,也忙著吞並嶺南的山夷苗蠻呢.再說,山東六國確實還在嘲笑蔑視秦國的變法,誰也沒有認真的將秦國的變法看成未來的威脅.這種情況下,哪個國家會花大力氣做這種貽笑天下的勾當?如此說來,還有別的力量注視著秦國變法?什麼力量呢?衛鞅心中閃過天下一個一個的學派團體,心中突然一頓,莫非……

正在此時,屋頂一陣極輕微的咯咯響動!衛鞅眉頭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沒遮攔處佇立不動.此時正當月初,沒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風呼嘯,衛鞅隨風抖動的白色長衫分外顯眼.衛鞅注目屋頂,已經看見兩個極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輕輕搭在腰間,依舊一動不動的站著.

突然,屋脊上的兩個黑影暴起!黑暗中只聽一片尖銳的嘯聲,數不清的箭頭從四面八方向衛鞅飛來!

瞬間之際,衛鞅腰間的素女劍正欲展開,卻見一個黑色斗篷的身形從後飛出,撲入箭雨,劍光大起間短箭紛紛落地.黑色斗篷一個翻身,象一只大鷹般飛上屋頂.此時屋頂已經有四個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顯然有人攔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飛上屋頂,只聽一聲尖銳的口哨,兩個黑影竟凌空而去.

衛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幫忙?請到屋中一敘,衛鞅尚要請教."

屋頂飄然飛下一人,另兩人卻倏忽不見.衛鞅拱手道:"請屋內敘話."來人也不做聲,默默跟隨衛鞅走進書房外間.燈下,來人揭去面上的黑紗,衛鞅驚訝笑道:"侯嬴兄?你如何也成了大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豈能趕巧?"衛鞅一怔,"你說白雪?她到櫟陽了?"侯嬴點點頭,"他就在客棧,你去麼?"衛鞅笑道:"這還用問麼?走吧.哎,侯嬴兄,荊南失蹤了."侯嬴一驚,"失蹤了?何時?"衛鞅道:"大約一個時辰."侯嬴沉吟有頃道:"先去客棧.這事我來查."說著倆人便出了書房.來到庭院,衛鞅道:"侯嬴兄稍待."到旁邊的政事廳對景監交代了一番,便和侯嬴匆匆出門.

櫟陽城本來不大,衛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說他要處置幾件急務,告辭先去了.衛鞅佇立在小門外,不禁思緒萬千,敲門的手竟然遲遲停在半空.疏忽之間兩年多了,他只接到過白雪托侯嬴轉來的兩封信,無限的思戀都被繁忙緊張的公務深深壓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靜的時分,他也是伏案辛勞,想國事多想白雪少.當他倒頭睡去的時候,往往已經是雞鳴五更,疲勞之極,連做夢的機會也沒有.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長時間的撫摩在腰間那把柔韌的素女劍上.他知道白雪一定會來,但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白雪會在這個危險的關頭來到櫟陽.他自己被那個神秘的團體當作暴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當緊,白雪要被裹進去可就是麻煩,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比他自己出事更令他難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甘苦共嘗,但又不忍心她為了他而生出意外.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愛之人有危險,一定是舍身排解,可是,這次衛鞅面對的絕不是游俠之類的獨行劍士,而是一個具有霹靂手段,高超技能,堅定信念和博大學問的誅暴團體.這個誤會能否澄清?衛鞅自己能否安保無恙?連衛鞅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此之時,白雪和自己在一起,的確有很大風險.

"篤,篤,篤"衛鞅終于敲門了.


小門"吱呀"一聲開了,梅姑興奮的叫道:"小姐!衛,大人來了!"

衛鞅大笑,"亂叫.這里有大人麼?"便往里走去.

白雪已經匆匆迎了出來.黑暗中,兩個身影緊緊抱在了一起,久久沒有分開.梅姑抹著淚水跑進屋里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開了衛鞅,"瘦多了,胡須也有了.走吧,進去說話."便拉著衛鞅走進了自己的臥房.

白雪的臥房布置得精致舒適,明亮的燭光下潔淨異常.一面大銅鏡立在中央,擋住了背後帳幔低垂的臥榻.一柄短劍橫置在榻前的劍架上,劍架後是兩個堆滿竹簡的書架,書架與劍架中間是一方書案.除了銅鏡和紅色的帳幔,屋中充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息,絲毫沒有匆匆來去的臨時居所的那種草率痕跡.

"沒想到,這地方經你一收拾,竟是如此愜意."衛鞅贊賞點頭.

白雪紅著臉笑道:"這是我們在櫟陽的家,豈能草率?坐吧,這兒."說著在臥榻上拿過一個楦軟的棉墊兒靠在書案旁的書架上,摁著衛鞅的肩膀讓他靠著棉墊兒坐在厚厚的地氈上,"如何?可愜意?"

"妙極.比我那書房舒適多了."衛鞅靠著書架,伸直雙腿,身心頓時放松.

白雪跪坐在衛鞅對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寫滿在紅撲撲的臉上,"給你說也,我慢了兩天,是在路上被變法分田的喜慶景象給吸引住了.秦國鄉野開了鍋似的,熱鬧忙碌極了,山搖地動一般呢.隸農將你當天神般敬,富人說你勞民傷財草菅人命,可知曉麼?我的左庶長大人?"

衛鞅笑了笑,"變法之難,難在起始.一兩年內,罵聲必多.目下有贊有罵,比我所預料的還好一些.你說,變法究竟變什麼?說到底,還不是該變舊的利害關系,建就一種新的利害關系?隸農得益最大,自然最高興.富裕農戶尚未得益,自然怨罵.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後,秦國朝野定將對變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動的拍手贊歎,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你受了那麼多屈辱,走了那麼多彎路,終于在這個窮國,紮實的邁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我,真為你高興……"白雪忍不住撲到衛鞅肩頭,竟是又哭又笑.

衛鞅緊緊摟著白雪,撫摩著她長長的黑發,心中也是一陣異常的激動.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言笑的冷峻才會不翼而飛,才是一個本色的男人,高興了就想大笑,悲傷了就想流淚.那是因為她那溫柔細膩而又明晰的女兒心總是象潺潺小溪,能夠滲透到他心田的溝溝壑壑,激起他的豪情,挽起他的悲傷,點燃他的心燈,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的現出內心的本色.當熱熱的淚水湧出眼眶時,內心淤積的陰暗和繃緊的心弦便頓時溶化了松弛了.白雪滾燙的臉頰貼在他的耳根,同樣滾燙的淚水在他的臉上湧流著,和他的淚水交會在一起,溫熱的淚線順著他的脖頸流向胸前和心頭,就象一只無形的手在神奇的撫摸他的四肢百骸,直使他物我兩忘.

輕微的一聲響動,梅姑放下了一個銅壺,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兩人終于分開.衛鞅揉揉眼睛笑道:"呀,這就叫溫柔鄉吧,快睡著了呢."

白雪嫣然一笑,"快,來一碗熱酒."輕柔的將銅壺中的熱酒斟進陶碗,雙手捧給衛鞅.衛鞅接過,一飲而盡,嘖嘖道:"好酒!來塊涼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頭了.等等."便起身從外間拿進來一方浸過涼水的面巾,跪在衛鞅面前為他輕柔的擦拭,而後又擦擦自己的臉,掠掠散亂的長發,將面巾撂進書案上的銅盤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們,方才都到我那里去了?"衛鞅笑問.


白雪沉吟有頃,點頭"嗯"了一聲.

"你在路上發現了他們?"

白雪點點頭,又"嗯"了一聲.

"你覺得他們是哪個路數?"

白雪搖搖頭,"一下看不出來.但,我覺得他們絕不是尋常的游俠劍士."

"對,他們絕不是尋常游俠."

"你知曉他們來路?"白雪驚喜道.

衛鞅搖搖頭,"不能確定.我有一種預感,他們是墨家神殺團."

白雪可是大大驚訝,"墨家?你從何推斷?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聽我說.其一,瞄著變法,警語是暴政必殺.這就是說,他們的暗殺,不是沖著個人仇恨來的,而是為了誅滅暴政權臣.你想想,普天之下,這樣的團體焉有第二家?其二,荊南失蹤.侯嬴兄當初對我講荊南的身世和經曆時,我就想到了荊南有可能是墨家的門外弟子.若是尋常游俠,荊南豈能毫無抵抗?其三,暗殺時機.目下國君正在西部巡視,我在櫟陽獨當國政,正是分而治之的機會.這種謀劃與魄力,尋常游俠和團體絕然沒有.我斷定十有八九是墨家所為.你看,這是他們的警告袖箭."衛鞅將書案上的帶著白布畫的短箭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箭畫端詳,"發現這袖箭,距離刺客出現有多少辰光?"

"不超過一個時辰."

白雪笑道:"還真有氣魄,暗殺還先下戰書,不愧是兼愛之心呢.如此說來,當是墨家無疑了.你打算如何面對呢?"

"這是飛來橫劍,應對方略我還得想想.我目下要說的是你."

"我?說吧,教我做甚?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白雪念著墨家誓詞笑答.

"你必須立即離開櫟陽,回安邑等我."衛鞅沒有一點兒笑容.


"如何?我回安邑?不!"白雪驚訝得驟然高聲.

"聽我說,小妹.櫟陽目下很是危險,依墨家的能力和縝密,渭風客棧一定是監視之列.尤其是今晚,你們狙擊了他們的第一次攻擊,他們不久一定會發現你們.墨家雖然講兼愛天下,但對行動中的擾亂和對手卻從不手軟,曆來如此,我了解他們.不但你必須離開,侯嬴兄也必須離開,渭風客棧暫時關閉."

"哪你呢?你也逃出櫟陽城麼?"白雪淡淡笑問.

衛鞅哈哈大笑,"豈有此理?秦公托國于我,我豈能退避三舍?我還要看看墨家究竟有何種高明手段呢?""那我呢?為何要離開?就因了這點兒風險?"

"你如何就不明白?"衛鞅著急起來,"你在櫟陽,我不得幾頭分心麼?萬一你有個閃失,我……"

白雪見衛鞅如此為自己著急,心中一陣熱流,思忖有頃,淡淡笑道:"好吧,我走,明天."

"小妹."衛鞅長長的一聲歎息,"其實,我何嘗想讓你你走啊."

"我曉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能走."

衛鞅笑了,"交換麼?好,我今天不走."

白雪輕輕抱住衛鞅,在他耳邊悄聲道:"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安頓一下上路的事就來."說完,輕盈的轉身走出了臥房.

秋深涼如水,風停了,細細的霜花卻開始降落.白雪來到侯嬴屋中,侯嬴和梅姑正就著燎爐火盆議論晚上的神秘刺客.白雪來到,說了衛鞅的主張,兩人都很不高興.白雪低聲說了一個主意,兩人又興奮起來.三個人秘密計議了一個時辰,方得散了.

回到臥房一看,白雪不禁笑了.衛鞅竟然手中握著一卷竹簡,背靠著書架坐地,卻是沉沉的睡去了.白雪撥亮了燎爐火盆,伏身輕輕抱起衛鞅放到了帳幔之中.聽得櫟陽城樓上的刁斗聲已經是三更四點,白雪打來一盆熱水,脫去了衛鞅的衣服,輕柔仔細的為他洗腳擦身.一切做完,白雪又收拾好自己,便輕輕的坐在了衛鞅身邊.

燈下,她仔細的端詳著經常出現在她夢中的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頜的胡須也留起來了.兩年有半,一個姿容挺拔的年輕士子,臉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滄桑憂患.看著看著,白雪的熱淚就情不自禁的湧流出來,斷線似的掉到衛鞅的臉上.

衛鞅醒來了,猛然抱住了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