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一節 宏圖憂患兩歎嗟

大典完畢,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

紅日臨窗,國君竟然還不能醒來.黑伯在廊下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國君?思忖片刻,黑伯終是拿定了主意,走進大門,靜靜守在寢室門口的縱橫要道上.咸陽的國府宮殿比櫟陽擴大了幾乎十倍,政事堂,書房,寢室各自在一個小區,寬敞得令人覺得空曠.黑伯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反倒覺得櫟陽的小庭院更為溫馨緊湊一些,書房寢室政事堂緊緊相連,他只要往書房門口一站,全部要緊的物事都可以照看過來.如今不行了,不想讓人打擾國君難得的酣睡,就須得守在寢室的第一重門外,這樣一來,國君如果醒來他就不可能隨時聽見.看來,宮中的內侍與侍女還得增加,現下這幾十個人顯然是忙不過來了.最可惜的是,太後的寢宮也遠了,單獨的一片園林,又隔著幾條宮巷,要象在櫟陽那樣將難為之事隨時報告太後,也不行了.公主瑩玉也出嫁了,回宮的時候竟是越來越少.國君始終也沒有大婚,連個統管後宮的國後也沒有.偌大的宮中,便只有黑伯連東帶長,整日陪在國君身邊.

"黑伯,君上用過早飯了?"

黑伯回頭一看,"參見商君.君上勞累,今日尚未醒來,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頃,"黑伯,可曾讓太醫給君上看過?"

"沒有.君上從來不喜歡無事把脈."

"黑伯,你去傳太醫來,最好看看.君上可是從來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點頭,快步去了.片刻之後,太醫便匆匆趕來了.衛鞅讓太醫等在門外,吩咐黑伯先進去看看.黑伯輕步走進,片刻之後又急忙出來招招手,衛鞅和太醫便連忙跟了進去.黑伯掛起大帳,只見寬大的臥榻之上竟然彌漫出一股隱隱熱氣,秦孝公面色赤紅,顯然在發熱昏睡之中!太醫上前把脈片刻,從隨手藥箱中拿出一包銀針,熟練仔細的紮進了六處穴位.大約小半個時辰,秦孝公臉上的紅潮消退,顯然是清醒過來了.太醫退出銀針,走到一旁去開藥方.商鞅見秦孝公清醒過來,連忙上前問:"君上自覺如何?"秦孝公笑道:"沒事.昨夜大約傷風了."說著就坐了起來,腳方著地,又是一陣大汗淋漓,驟然間竟是面色蒼白.太醫急忙走過來道:"君上受風寒侵襲甚深,宜安臥休憩數日,容臣醫從容調理才是."

秦孝公揮揮手,"無甚大礙,你下去吧."說著就站了起來.

黑伯連忙上前扶住,"君上,還是臥榻休憩吧."見秦孝公不語,深知國君個性的黑伯便不再說話,扶著他走向隔間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醫,低聲問:"君上為何發熱?有它疾麼?"

太醫躬身做禮,答道:"啟稟商君,寒熱之疾,百病淵藪,在下一時尚難斷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無度,長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點頭,"你將藥方留下,回去召太醫們議診一番再說吧."

"是."太醫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著,方才進宮時還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悵.

慶典之後,他也是覺得寬慰了許多.變法,遷都,收複河西,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個臣子成為秦國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時完成了三件大事,親手將一個貧弱愚昧的西部諸侯變成了一個富裕強大的一流戰國,封君領地,權兼將相,達到了人臣功業的極致.人生若此,夫複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問題,大功之後如何走完後半生?孔夫子將人生劃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越矩".自己已經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聲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麼?曆來的功業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繼續走完權臣功業的道路?還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前者是一條充滿荊棘危機四伏的道路,它的艱難與危險,甚至遠遠勝過建功立業時期.功高自危,這是無數功臣的鮮血鑄下的古老法則.遠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孫臏,都活生生的證明了這條古老的法則.同是大功臣,文仲不聽范蠡勸告,堅持在國輔政而被殺害;范蠡斷然辭官,隱退江湖而逍遙終生;田忌不聽孫臏勸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離齊國;孫臏卻隱退山林撰寫兵書,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險的功臣末路.商鞅對這些興亡榮辱的典故再熟悉不過,他在班師咸陽的歸路上,就已經開始想這件事了.

商鞅選擇了功成身退.


他要辦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對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無法安甯,他要用後半生的激情去安撫補償那顆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靜心總結自己的變法心得,撰寫一部超過李悝《法經》的法家經典.再者,還要回到故國尋找父母的墓地,為他們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園,以盡自己從來沒有盡過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還想收三五個學生,將他們教成出類拔萃的法家名士,讓自己的法家思想更為發揚光大.他還想與白雪,瑩玉並帶上弟子們重新游曆天下,象孔子孟子一樣在列國奔走一番……所有這些事,都有待他辭官之後才能去做.

對于國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辭官,絕非因為秦孝公是越王勾踐那種"唯知共患難,不能同享樂"的國君,更不是齊威王那種表面英烈實則耳根很軟的國君.秦孝公的膽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稱千古罕見,否則也不會與他這樣凌厲冰冷的權臣肝膽相照,更談不上他的建功立業.他從來傲視天下,惟獨對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來,他始終有一個鮮明的感覺,秦孝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蒼蒼松柏,沒有這堅實的萬仞高山,就沒有凌越絕頂的蒼松翠柏.他相信,終秦孝公之世,他衛鞅決然沒有任何功臣之難.選擇隱退,恰恰因為他對秦孝公,對秦國的未來完全放心.秦孝公比他長一歲,同樣是正當盛年,只要再撐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國將對山東六國占壓倒優勢.

今日進宮,商鞅正是要對秦孝公交代國事,提出自己隱退的請求.

但是,秦孝公的"熱病",卻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個長期忽略的事實,秦孝公的身體與儲君太子的下落!秦孝公的身體果然沒有隱患麼?看來不是這樣.若果然有隱患,太子的事就應當早日著手了.這些事商鞅從來沒有想過,他認為只有四十三歲的秦孝公,完全有時間有能力從容的處置好這些基本大事,而且,秦孝公處置這種事情的能力要遠遠超過商鞅自己.可是,秦孝公卻恰恰對自己的"熱病"沒有絲毫警覺,自然也不會去想相關問題了.一想到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來,你我今日痛飲一番."秦孝公沐浴出來,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熱方退,還是不要飲酒吧."

"哪里話來?"秦孝公爽朗大笑,"我這發熱是喜病!當年一打勝仗一高興,就要莫名其妙的熱一次.這回呀,大捷遷都,雙喜慶典,就大大的熱了一回.我看呀,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塗,讓我將糊塗撂在睡夢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豈能不一醉方休?來,這是你最喜歡的趙酒!"

商鞅也大笑起來,"君上,秦國終于也有趙國貢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壇."

"豈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來昨夜就要請你和瑩玉來共飲,不想回來就昏睡過去.今日你來正好,我們多久沒有暢談暢飲了?二十年?對,二十年!來,干!"

商鞅一陣激動,"君上……"舉爵一飲而盡.

"商君啊,二十年前,我們可是暢飲暢談了三天四夜哪.從那時侯起,你我就攜手並肩,就挑起了興亡重擔,榮辱與共,艱辛備嘗.此中甘苦,何堪對他人道啊."秦孝公喟然一歎,眼中竟是淚光瑩然.

商鞅也是兩眼潮濕,"君上,臣心中始終銘記那句誓言."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兩人不約而同的念誦著,舉爵相碰,慨然飲盡.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幾次,我都覺得支撐不住了.至今想來,猶覺後怕也."

"二十年與君上風雨共舟,臣時常想起孟夫子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此真丈夫也.此格,君上當之無愧."

秦孝公大笑起來,"哪里?我倒覺得,此話是孟子專為商君說的."


"不.唯君上能當之無愧."

"那就別謙讓,都是!"兩人同聲大笑,又是一飲而盡.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啊,你說往前該如何走?總還是能活幾年吧?"

商鞅心中一震,臉上卻是一片微笑,"臣當問,君上之志若何?"

"強國之志,未嘗有變."

"國已強盛,敢問君上遠圖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頃,輕聲的,"商君是說,秦國可統一天下?"

"可與不可何足論?君上,可有此遠圖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飲一爵,"商君以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業?"

商鞅搖頭,"君上,天下紛擾割據六百年,一統大業,自是萬般艱難曲折.若君上與臣再有三十年時日,或許可成.然則,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滅夏,曆時兩代.周滅商,曆時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國由弱變強,用了二十年.然若東出函谷關,與六國爭天下,直至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于秦,當有數代之不懈奮發.以臣預測,至少需三代以上較量.此中關鍵,在于君上是否為後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國策可以確保?"

"堅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長歎,"商君啊,今日一席話,你將我面前的迷霧撥開了.堅持法制難,代有明君更難啊.就說太子嬴駟吧,十幾年不見他了,也不知他變成了石頭?還是煉成了精鐵?"

"君上,"商鞅覺得到了坦誠直言的時候,"臣以為,君上雖正在盛年,亦當慮及旦夕禍福,及早為秦國未來著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國事,確保後繼有明君.此乃國家根本,望君上明斷."

秦孝公望著窗外,一聲沉重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