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兵致禍 第一節 十六字訣震撼了齊威王

在洛陽和蘇秦分手,張儀終于到了臨淄.

對于臨淄,張儀並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宮.在宮門廣場停下軺車,他對緋云吩咐道:"車就停在這里,你可去逛逛街市,臨淄可是熱鬧得很呢."緋云笑道:"吔,逛個甚來?我就在車上睡覺等你."張儀說一聲"隨你了"便向宮門去了.

張儀對齊國是充滿向往的,在他看來,齊國是天下大變化的樞紐,齊威王田因齊則是天下僅存的第一雄主.這田因齊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變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鐵腕整肅吏治,啟動了戰國之世第二次變法的潮流,帶出了韓秦變法;第二件,與魏國霸權對抗,打了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兩場大勝仗,使魏國霸權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國獨霸變為齊秦魏三強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學宮,使天下士子由爭相"留魏"變成了爭相"留齊",天下文明潮頭自然也由魏國轉到了齊國.在三十年里,齊國能夠從中等戰國一躍成為首強,自然是齊威王扭轉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齊威王就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齊國的強盛與齊威王的英明,張儀才選定了齊國.

張儀的步履是從容的,也是自信的,因為他清楚齊國目下的危機,也謀劃好咯化解危機的對策,只看這個老齊王如何對待他了?張儀也不會來齊國.

齊威王正在王宮園林踽踽漫步,偏偏傳來密報:東南的越國正在秘密集結大軍,准備奪取齊國南部的琅邪地區!他頓時便煩悶起來,望著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輕拂,竟是夢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心中發虛.老了麼?五十多歲,正在如日中天啊;累了麼?心中明明還憋著一股勁兒使不出來.

半日徘徊,齊威王總算明白了自己--最讓他不安的,是沒有一個高明的爭霸方略.齊國在他手里是無可置疑的強大了,可是如果僅僅這樣,你田因齊畢竟是個庸才!論強國功業,天下數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實說,那才叫急起直追迎頭趕上.你田因齊秉承的基業家底兒,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與嬴渠梁比,你至多做個第二;和魏惠王那個酒囊飯袋比麼?未免太得窩囊,可不想窩囊還不行,齊國現下也就是與魏國不相上下.若說到財富軍威,說不得魏國還略勝一籌呢.只有使齊國更上層樓,完成統一霸業,你田因齊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業!否則,就只能是個二等明君而已.可是,從何處著手呢?

現下秦魏齊三強並立,面對一個老霸主,一個新強國,齊國該如何擺布?齊威王竟是思謀不出一個滿意的對策.當年的上將軍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孫臏也不辭而別隱居去了.只剩下一個老丞相騶忌,雖長于處置國務,卻素來沒有大謀略,與他商議多次都是不得要領.多方派員打探孫臏下落,也是一無所獲,搞得齊威王竟是悶悶不樂.

目下又是越國要進犯!越國雖不是勁敵,但對于十多年沒有大戰的齊國來說,也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不怕打不過,就怕陷入糾纏.別看這個快被人遺忘的越國,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見,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糾纏,急切間不能脫身,中原的霸業就等于白白的拱手送給了兩個強大對手.這種局面,齊威王如何能夠忍受?可是,如何全盤籌劃,急切間竟是難以權衡決斷.齊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孫臏在時的氣象,不禁深深懊悔當初對騶忌,田忌將相傾軋的失策處置,非但逼走了田忌,還帶累的孫臏也走了,這是他即位以來犯下的最大錯失,想起來就隱隱心痛……

"魏國名士張儀,求見我王."內侍匆匆走來稟報.

"張儀?"齊威王一愣:"是那個罵倒孟子的張儀麼?"

"稟報我王:正是那個張儀."

"好!有請先生,到湖邊茅亭!"

內侍匆匆去了.齊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擺下簡樸的小宴,他要與這個能罵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對談.在齊威王眼里,一個能將孟子罵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閑之輩.孟子何許人也?天下第一雄辯大師,天下第一衛道士,清高之極淵博之極智慧之極,但遇對手從來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絕,鮮有對手走得了三五個回合.這是齊威王在稷下學宮多次親眼目睹的.就是那個鋒銳無匹的新秀荀況,也只和孟子堪堪戰了個平手,更不要說其他人物了.可這個張儀,竟在大梁魏王宮以牙還牙,罵得孟子幾乎要背過氣去!連素來喜歡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惱羞成怒了,可見其人辭色之鋒利.

一個月前,當這個故事傳到齊國時,有人說張儀有失刻薄,齊威王卻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獨霸便從此休矣!"齊威王明白,要說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輩,痛斥貶損從來都是毫不口軟,而且往往都是搶先發難,何獨怨張儀?想不到這個張儀今日竟來到了齊國,可得用心體察一番,若果真是個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蒼有眼!

片刻之間,便見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來了一個黑衣士子,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發無冠,步幅輕捷,恍若一朵黑云從綠色的草地飄了過來.


"好個人物!"齊威王暗自贊歎,大笑著迎了上去:"先生光臨齊國,幸甚之至也!"

張儀也遠遠看見齊威王迎了過來,心中大感欣慰.這個老國王是天下有名的鐵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厲,生殺予奪嬉笑怒罵從來都是毫不給臣下臉面,對待稷下學宮的名士,也極少對誰表現出贊賞,只有即位頭幾年,才對孟子孫臏這樣的人物恭迎如大賓.如今,老國王卻親自起身迎接自己,雖然僅僅是一個湖邊相迎,談不上大禮相敬,但張儀已經預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間齊威王已是咫尺之遙,張儀連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國張儀,參見齊王."

"先生拘泥了."齊威王大笑著扶住了張儀,並拉住他一只手:"來來來,這邊茅亭落座."親切豪爽竟是如見老友一般.

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己執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間里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習習一片清涼,酷暑之氣頓消.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張儀不禁贊歎.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張儀受教."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齊威王慨然歎息了一聲.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節,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謝過齊王."兩只青銅大爵"噹!"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先生遠道來齊,欲入稷下學宮?抑或入國為官?"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征詢你的實際去向,既顯得關切,又試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于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束了,"國士"云云也將成為過眼云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切.然則,張儀不是為游學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齊國有何急難啊?"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只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訝問:一只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齊國歧路何在?"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齊有大國強勢,卻無霸業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魏國之衰落,也只在十余年也."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張儀坦然道:"霸業長策,首在三強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魏鎖秦,和秦敬魏,北結燕趙,南遏楚韓."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山,魏國居于中原要沖.秦國與齊國少有戰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統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中干,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于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要.當此之時,聯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易東出函谷關,為齊國霸業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並立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悍的秦國結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沖淡兩國爭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國宣示修好願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便推給了魏國.而聯魏,敬魏之根本,在于利用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後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之中,齊國穩操勝券也."張儀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

"好!後邊八字呢?"齊威王竟是一動也不動.

"天下戰國,三強連成東西一線.其余四國,北方燕趙,南方韓楚,應對所以不同,在于他們與齊國的利害關聯各不相同.燕趙兩國均與齊國接壤,多有邊民沖突,小戰不斷.齊國要聚力壓向中原,就必須與這兩個大臨國結盟修好,騰出手來專力與秦國,魏國周旋抗衡.齊對趙有救援之恩,對燕有戰勝之威,只要齊國示好,趙國燕國定會樂于跟從,如此北方大安.此為北結燕趙."

齊威王微微點頭,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熱!

張儀侃侃道:"遏制楚韓,因由不同.韓國雖小,但地處中原要害,又有宜陽鐵山,各國大是垂涎.得韓,則南可威脅楚國,西可封鎖秦國,東可壓迫魏國,洛陽王室更在韓地包圍之中.然則,申不害變法失敗後,韓國實力銳減,勁韓之名大為暗淡,已經成為最弱小的戰國.齊對韓有再生大恩,韓對魏有血戰之恨,韓國人恨魏而愛齊.只要齊國繼續與韓國修好,韓國就會成為齊國的附庸.要韓國長久附庸齊國,就既不能讓韓國強大,又不能讓韓國受欺.齊國需要一個馴服的韓國,此為遏制韓國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國,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廣袤,任誰不能一戰數戰滅之.然則,楚國曆來冥頑不化,對中原野心勃勃,那個國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對策:聯合魏國,封鎖楚國與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為遏制楚國.如此縱橫捭闔,齊國安得不成千古大業?"

微風吹拂,湖畔垂柳搖曳,張儀咬字很重的魏國口音在風中傳得很遠.


聽著聽著,齊威王緊緊握住了銅爵,雙手竟微微有些發抖.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使他當真如醍醐灌頂般猛醒!驟然之間,三強格局與天下大勢便格外透亮.尋常名士泛論天下大勢,齊威王也聽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領.張儀卻迥然有異,以齊國利益為立足點,剖析利害應對,句句要害,策策中的,當真是高屋建瓴.連齊威王都覺得是一團亂麻的七國糾纏,竟被他刀劈斧剁般幾下就料理清楚!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間,齊威王幾乎立即就要拜張儀做齊國丞相.但是,這位久經風云變幻的老辣國王還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張儀,這可是托國重任啊.盡管已經平靜下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話大是解惑.但不知這聯魏鎖秦,卻有何具體方略?如何聯?如何鎖?"

張儀幾乎不假思索:"齊魏相王.齊秦通商."卻是點到為止,沒有再說.

齊威王默默思忖有頃,已經想得清楚,覺得張儀的方略實在高明,心中大是松泛,不禁又起身為張儀斟滿一爵:"來,為先生長策,一干此爵!"竟是先自飲盡,還笑著向張儀亮了一下爵底.酒諺云:先干為敬.但在國君待客的禮儀中,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這樣做.張儀自然深感齊威王敬重之情,舉爵便是一氣飲干,也笑著亮了一下爵底,只不過是雙手握爵,以示更為謙恭的回敬.

"先生對越國北進,卻有何化解之策?"齊威王知道,面對如此奇人已經無須隱瞞,便直截了當的問出了這件頭疼的事.

"化解越禍,易如反掌也."張儀頗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須得張儀親自出馬."

"如何?"齊威王顯然是不願張儀離開了:"先生定策,派特使辦理不行麼?"

"齊王且先聽我的策謀."說著便湊近齊威王身邊,一陣悄聲低語,仿佛怕遠遠站著的老內侍聽見一般,說完坐回笑問:"如此捭闔,特使可成?"

齊威王聽得頻頻點頭,卻又大皺眉頭:"先生孤身赴險,我卻如何放心得下?然則,此事要派別個前去,確實也可能壞了大事,當真兩難……"

知道齊威王已經是真正的為自己擔心了,張儀心中大是感奮,慨然拱手道:"齊王以國士待我,張儀敢不以國士報之?齊王但放寬心,張儀定然全功而回."

齊威王思忖一番,終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齊之日,便是齊國丞相!"

"謝過我王.張儀今日便要南下."

齊威王慨然一歎:"先生如此忠誠謀國,田因齊心感之至.只是無法為先生一壯行色了."說罷回身對老內侍下令:"立即帶先生到尚坊府庫,一應物事財貨,任先生挑選!"

張儀笑了:"謝過我王,兩匹快馬,百鎰黃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