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儀風云 第一節 咸陽宮君臣合璧

六國聯軍集結的時候,秦國大軍也在秘密移動.

司馬錯不是一個只懂得"兵來將當,水來土屯"的將領,而是一個審勢為戰的統帥.這個將門家族的《司馬法》,大部分都是在說打仗的基本准則,也就是"戰外之道",對于具體戰法陣法的論說倒是篇幅很少.這就是司馬兵家的特殊之處:著力錘煉將領的全局眼光,不脫離大勢,不純然打仗.《司馬法》最後的論斷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執略守微,本末唯權,戰也."說的便是高明統帥要善于運用戰略(本),其次善于運用戰術(末),能夠堅定推行戰略而微妙把握戰術,權衡本末而用于戰場,這才是最高明的戰法.司馬錯天賦極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藍田總帳自然不會放過函谷關外的絲毫動靜.

六國兵馬尚未開出本國的時候,散布在各國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報回消息,與張儀丞相府送來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證,司馬錯便大體上清楚了各國兵馬的情況.他給掌管斥候探馬的中軍司馬下了命令:"立查六國軍情:主將,兵力,兵器,輜重,務求詳盡,作速稟報!"同時下令秦軍各部:"作速稟報傷病人數,兵器殘缺,糧秣輜重之詳情!"

兩道命令一下,司馬錯卻沒有急于調動兵馬,而是飛馬趕赴咸陽.

司馬錯到咸陽,不是要晉見秦惠王,而是要見張儀.司馬錯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國連橫的一個環節,他要對合縱連橫的大勢做到心中有數,打仗才能有分寸;張儀對六國情形的了解,比他更為詳盡深刻,與六國大戰而不向如此一個人物請教,實在是極不明智的.

身為上將軍的司馬錯,與丞相爵位幾乎等同.按照戰國傳統,除了輜重糧秣軍俸等軍務事宜,上將軍在戰事上完全獨立,既可以不征詢國君"高見",更可以不征詢丞相"指點".這便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將權力的極限.然則事在人為,大將主動征詢于國君丞相,卻也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來,大將對這種權力都很難把握分寸,遇到剛愎自用的君主,大將堅持獨立,往往便會有殺身之禍;遇到奸佞權相,便會將相沖突事事掣肘,勝仗也得打敗.惟其如此,便生出了無數的名將悲劇.戰國大爭之世,人們看一個國家是否穩定強盛,一個重要標志便是將相兩權是否和諧?在刀兵連綿的時代,上將軍獨立開府統轄軍事,權力與丞相幾乎不相上下,國君--丞相--上將軍,便是國家權力的三根支柱.將相不和,國家必然混亂.當然,司馬錯沒有想到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見張儀,對這場大戰是必須的,是有好處的.

張儀正在與樗里疾議論這場大戰,恰逢司馬錯來到,自是分外高興.司馬錯將來意說明,張儀樗里疾竟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馬錯道:"兩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馬錯願聞高見."

"上將軍准備如何打法?可否見告?"樗里疾嘿嘿笑著反問了一句.

"大軍未動,尚無定見."

樗里疾知道司馬錯性格,沒有思慮成熟絕不貿然出口,便也不追問,徑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話:放手去打,准保大勝!"

"好主意."司馬錯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卻是甚也沒說."

"甚也沒說?"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倆等你高見,你要我倆高見,究竟誰有高見?"三人一陣大笑,司馬錯道:"還是丞相先點撥一番吧,廓清大勢,打仗便有辦法."


張儀笑道:"疆場戰陣,上將軍足為我師也.張儀所能言者,七國縱橫大勢也,上將軍姑妄聽之."對生性極為高傲的張儀而言,這種口吻可謂十分罕見.其原因在于司馬錯的奇襲房陵,使張儀在兵事謀劃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張儀對司馬錯的軍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馬錯卻一直認為,房陵奇襲成功,乃楚國邊備荒疏所致,張儀謀劃之失並非根本,反倒以為張儀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極為罕見的.見張儀如此自謙,司馬錯連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實不敢當.為將者,貴在全局審勢,丞相縱橫天下,洞悉六國,堪為戰陣之師,司馬錯正當受教."

"都是心里話,也好,我便說了."張儀一揮手:"此次六國聯軍出動,乃合縱第一次成軍,也是近百年來山東六國第一次聯軍攻秦.對六國而言,這一戰志在必得,欲圖一舉擊潰甚或消滅秦軍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國萎縮,至少也鎖秦于函谷關內,消除秦國威脅.對秦國而言,此戰便是能否破除合縱,長驅中原的關鍵.秦國戰勝,六國舊怨便會死灰複燃,連橫破合縱,便有了大好時機.若秦國戰敗,連橫便會大受阻礙,下步的連環行動便要擱置,山東六國也將獲得一個穩定喘息的機會,期間若有趁勢變法強國者,天下便會重新陷入茫無頭緒的戰國紛爭,秦國一統天下,便將遙遙無期."

"嘿嘿嘿,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不能讓這幫小子喘息!"樗里疾拳頭砸著長案.

"丞相以為,六國聯軍長短利弊如何?"司馬錯更想聽到實際軍情.

"六國聯軍,兩長三短."張儀敲著座案:"先說兩長:其一,初次聯軍,恩怨暫拋,將士同心,多有協力之處.譬如六國軍馬皆不帶糧草輜重,而由魏國敖倉統一供給,過後六國分攤.若在往昔,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勢強大,四十八萬大軍,多我三倍有余.再說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國長期互斗,軍事各自封鎖,更無聯兵作戰之演練,雖有名義統屬,實則自守一方,很難形成渾然一體之戰力.其二,軍制不一,裝備各異,步兵騎兵戰車兵相互混雜.其三,將帥平庸,疊床架屋多有掣肘.楚軍主將子蘭為聯軍統帥,此人年輕氣盛,志大才疏,實則一個華而不實喜好談兵論戰的貴胄公子,毫無眾望,難以駕馭大軍.此外,六軍統帥之外,還有一個六國總帳,由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監督諸軍並統決大計.如此章法,必然行動遲緩,縫隙多生."

"嘿嘿,還有一條:除了魏國五萬鐵騎與齊國三萬鐵騎是新軍外,六國聯軍都是步兵車兵老式大軍.我軍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騎步新軍!"樗里疾插了一條.

"丞相之見,我軍當如何打這一仗?"

張儀笑道:"上將軍有此一問,必是已經有了謀劃."

"丞相總是料人于先機."司馬錯笑道:"如此打法,兩位丞相卻看如何?"說著便移坐張儀案前,拿過鵝翎筆,便在案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妙--!"張儀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張儀道:"此計之要,算地為上.'知天知地,勝乃可全.’不知軍中可有通曉此地之將?"司馬錯道:"目下沒有,須得依賴斥候與得力鄉導."樗里疾道:"孤軍深入,等閑鄉導都是外國人,只怕誤事,可否讓得力大將事先踏勘一番?"司馬錯道:"此事我來設法,兩位丞相無須分心了."張儀卻慨然拍案:"我來!河內之地,張儀無處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里疾驚訝的叫起來:"我去!黑肥子好賴打過幾仗."


"你?"張儀笑道:"先畫一張虎牢敖倉圖出來再說."

司馬錯莊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險,老秦人無地自容了,司馬錯萬不能應承."

"哪里話來?"張儀霍然起身:"張儀雖不是老秦人,可秦國是結束天下連綿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縱,統一華夏之根基!張儀對秦國之忠誠,何異于老秦人?縱然獻身,又何足道哉?"司馬錯見張儀動情,大是歉疚,站起肅然一躬:"司馬錯大是失言,請丞相恕罪."

樗里疾嘿嘿笑道:"上將軍未免當真了,張兄是借你個靈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還是不能去."張儀哈哈大笑道:"還是樗里兄,一針便紮破了我這氣囊."言罷卻又正容拱手道:"上將軍,此戰鄉導非張儀莫屬,你便收了末將吧."

司馬錯厚重不善詼諧,又見樗里疾直是搖頭擠眼,便思忖道:"事關重大,我須得進宮,請准君上定奪."

"然也."樗里疾搖頭晃腦:"司馬錯,真良將也."

司馬錯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將,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張儀卻仿佛沒聽見一般:"好!我也進宮,走."

三人立即進宮晉見秦惠王,各自說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國君重臣親赴戰陣,在戰國原是不少,秦國更是尋常.丞相之請,並非橫空出世.右丞相上將軍攔阻,亦是關切之心也."

張儀笑道:"君上卻是甚也沒說."

樗里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國君大臣統兵出戰,原是尋常.然重臣做鄉導,卻是聞所未聞,還當真是橫空出世!君上當斷然否決才是."


"只戰事需要,重臣為何做不得鄉導?《孫子》有言,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我對河內了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張儀卻是分外執著.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擺擺手道:"上將軍,如丞相這般洞悉六國者,對戰事可有裨益?"司馬錯肅然拱手:"丞相對六國洞若觀火,司馬錯獲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揮手:"請丞相做你的軍師如何?"

"君上英明!"司馬錯大是欣慰.

"君上不當也."張儀卻急迫搖手道:"臣在帥帳,無端攪擾上將軍,豈非事與願違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臉色凝重起來:"探馬報來,我便反複思忖.此戰事關重大,嬴駟本欲親臨軍陣.然上將軍與兩位丞相同心合議,倒使嬴駟頗有感慨:將相同心,為國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氣象,六國何懼之有?然據實而論,秦國兵力畢竟少了許多,要想獲勝,便一個環節也出不得毛病.糧秣輜重兵器馬匹衣甲等,務求通暢充足;六國軍情探測,務求精確及時.凡此種種,都得有人著力督導,下細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將戰力發揮到十分十二分.惟其如此,我意:丞相親赴軍前,輔助上將軍督導軍務,贊襄軍機;嬴駟與右丞相督導後方,務求軍需輜重並一應急務快速解決.《孫子》云,上下同欲者勝.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無須有他."一口氣說罷,笑得一笑:"嬴駟沒有過軍旅戰陣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議決,卿等以為如何?"

張儀三人一時肅然沉默.進宮之前,三人所議所言,畢竟還是各司其職的一種征詢.張儀請做鄉導,也只是一件單純行動的輔助.從心底里說,三個人都沒有將這一仗看成舉國大戰,自然也沒有看成是三人之間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卻梳理綱目,一舉從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確實觸及要害,且頓時使秦軍作戰的基礎大大強固!張儀三人皆是當世英傑,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對秦惠王的這一番調遣從心底里敬佩;更有難能可貴處,在于秦惠王沒有絲毫的剛愎自用,而是自認"沒有軍旅戰陣生涯"只是共同議決而已,相比于六國君主,當真是令人感觸良多.

"君上所言極是!"三人不約而同的高聲贊同.

"但求事成,心中無他."張儀笑著重複了秦惠王這句話:"君上點睛之筆,張儀記准了!"

"臣亦銘刻在心."司馬錯也慨然補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這般了,山東六國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