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第四節 點點漁火不同眠

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晉見齊王,並邀孟嘗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立即著手秘密准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

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著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竟沒有檢查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便去了客棧,篷車卻七拐八彎的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著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屈子也多有風塵之色了."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發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了."

三人進得廳中,三案酒菜已經擺好,屈原敬了兩人洗塵酒,便酒中侃侃起來.春申君說了一番尋找蘇秦的經過,蘇秦說了一番燕國情勢,屈原不斷的關切詢問著,自是一番感慨唏噓.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讓我們這般神秘兮兮的回來?不想讓楚王知道麼?"

屈原道:"不是不想讓楚王知道,是不想讓張儀知道."

"噢呀呀,張儀關在大牢里,他卻如何知道?"

屈原搖搖頭一聲沉重的歎息:"楚王已經將張儀放了."

"噢呀,那張儀不是跑了?放虎歸山了!"

"張儀沒走,還在郢都."

"噢呀,這個張儀,好大膽子了!死里逃生還賴著不走?"

蘇秦微微一笑:"這便是張儀了,使命未成,永不會後退."

"武信君啊,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歎息了一聲:"楚王能放張儀,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邊,向虎狼秦國乞和.果真如此,楚國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說說,怎麼才能將楚王扭過來?"屈原的語氣很悲傷,雙目卻炯炯生光.

"蘇秦一路想來,楚國的確危如累卵."蘇秦先撂下一句對大勢的判斷:"楚王向無主見,容易被蠱惑,也容易意氣用事.面對如此國君,不能操之過急.蘇秦以為:一則,不要再逼楚王誅殺張儀,以免陷入無可回旋的僵局.二則,大司馬應當離開郢都,暫時避開縱橫旋渦,全力以赴的訓練新軍,十萬新軍一旦練成,楚國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則,由我與春申君全力穩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轉向老舊勢力.一旦楚王穩定,便可聯齊聯燕,再度恢複合縱."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們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則他朝令夕改,變過來也是白變."春申君一路與蘇秦多有商討,立即表示贊同.

屈原卻默然不語,良久一聲歎息:"武信君,一番大敗,你變化很大了."

蘇秦明白屈原不無嘲諷,卻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國子之使我想了許多:誰有實力,誰便有權力,往昔所以失敗,都是我們沒有實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張屈原埋頭訓練新軍?"

"看來,屈子很不以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來:"我有一個更簡潔直接的辦法,一舉穩定楚國!"

"噢呀,那快說說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遠處戒備森嚴不斷游動的甲士,關上門回身低聲道:"秦國司馬錯親率二十萬大軍,屯紮在武關之外,意在威懾楚國,保護張儀.我沒有稟報楚王,呵,也是沒來得及稟報.我的辦法是:秘殺張儀,逼秦攻楚!只要楚國全力抗秦,楚國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驚訝得連那個"噢呀"話頭都沒有了:"這?這主意好麼?"


"好!"屈原拍案道:"這正是武信君說的實力對策!不能永遠與楚王只是說說說,要逼著他做!我有預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罷黜你我了,錯過這個機會,楚國就永遠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時愣怔得無話,只是木呆呆的看著蘇秦.蘇秦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竟淡漠得有些木然,見春申君盯著他,便默默的搖了搖頭.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蘇子啊,同窗情誼,天下大局,還要權衡了?"蘇秦還是沒有說話,卻默默站了起來,拉開關上的大門,看了看四面游動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來你是早有定見了,能否容蘇秦一言?"

"噢呀呀,這是哪里話?快說快說."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氣上心執拗起來,連忙先插出來圓場.屈原卻是一笑:"能說給蘇子,還能聽不得蘇子一言?"

"無論對手是誰,都不當暗殺."蘇秦正色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戰勝了敵國,更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穩定了自己."蘇秦喘息了一聲,坐到了案前:"再說屈子,你殺得了張儀麼?張儀此時入楚,秦王能將二十萬大軍開出武關,安知沒有諸多防備?一旦殺不了,楚國大局將立即陷入混亂,後果不堪預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陣,突然朗聲大笑:"好!武信君說得也對,原是心血來潮,不殺便不殺.不過蘇子啊,你可不能說給張儀,給我種一個仇人了."

"那是自然."蘇秦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屈府家老走進來稟報說:有個人送來一封密劄,請交武信君.蘇秦接過泥封竹筒,打開一看笑道:"啊,是張儀書信,約我明晚在云夢澤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連連搖頭.

"春申君莫擔心."蘇秦笑道:"鬼谷子一門,公私清白得很,情誼而已,不會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幾個人,駕船護衛?"

"不用不用."蘇秦笑道:"一葉扁舟會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說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蘇秦連日奔波勞累,竟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剛剛梳洗完畢,便見春申君匆匆進來:"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內侍來了,要召見你."蘇秦驚訝:"楚王如何知道我來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說不清,楚國現下真是出鬼了!"蘇秦略一思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來便了."

楚懷王對蘇秦很是敬重,特意在書房單獨會見.雖然聯軍戰敗,但合縱並沒有正式解體,蘇秦的六國丞相畢竟在名義上還保留著,楚懷王還是一口一個"丞相"的叫著,顯得很是親切.蘇秦便先行敘說了六國兵敗的諸多原因及戰後各國變化,尤其對燕趙齊三國的變化做了備細介紹,認為這三國的合縱根基仍在,只要楚國穩定不變,合縱抗秦的大業依然大有可為.楚懷王竟極有耐心的聽完了蘇秦的長篇大論,末了卻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樣了,從長計議吧.我想請問丞相,武關之外可有秦國三十萬大軍?"

"有,不過是二十萬,由司馬錯親自統帥."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馬屈原告知."

"丞相啊,這個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馬,他為何不向本王稟報了?"

"楚王恕蘇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稟報這個緊急軍情,請命楚王如何處置?不料卻因請斬張儀而與楚王爭執,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稟報,及至回府,屈原便郁悶病倒了."

楚懷王長籲一聲:"這個屈原啊,一見本王就急吼吼先說張儀,就是不分輕重!若非丞相說明,本王卻如何向朝臣說話?"

"大司馬忠心耿耿,願楚王明察."

"不說也罷."楚懷王似乎一肚子憋悶,敲著書案道:"丞相啊,你說我這國王好做麼?這邊說東好,那邊說西好,個個都斗雞般死咬住一個理不放!我,我不細細掂量行麼?"

蘇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聽之."


"快說,本王要聽."

"去內去老,一心獨斷.此乃戰國君王成功之秘訣也."

"丞相是說:不聽後宮,不聽老臣,只自己決斷?"楚懷王飛快的眨著眼睛.

"據臣所知,楚王獨斷之事,無不英明."蘇秦點頭笑著.

楚懷王長籲了一聲:"本王何嘗不想獨斷啊……咳,不說也罷."

蘇秦回到春申君府,說了晉見楚王經過,春申君聽罷,立即驅車來到大司馬府邸,偏偏的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來平日掌管大司馬文書的舍人將情勢說了一番,這個舍人是屈原親信,精明機敏,立即將武關急報找了出來,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語,並加蓋了大司馬印,便親自飛馬呈送給王宮.

蘇秦放下心來,便馳馬出城,登上春申君為他准備的快槳小舟,悠悠出了水門.

夕陽銜山時,一葉扁舟進得云夢澤水面.但見一片汪洋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島嶼恰似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飄蕩著的點點漁火,在山影里卻象那天上無數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近島嶼山影,竟似在天國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蘇兄--"山影里飄來一聲長長的呼喚.

"前面可是張兄--"蘇秦舉起風燈大幅的擺動著.

但見一盞同樣擺動著的風燈,在一陣笑聲中悠悠迎來,終于,兩只船頭上的身影在兩只風燈下都清晰了.在漸漸靠攏中,兩人都站在船頭相互打量著對方,竟是久久沒有說話,突然,兩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蘇兄,前面便是好去處,痛飲一番了!"

"好!並頭快船了."點點漁火中,兩只扁舟飛一般向小島飄去.

"蘇兄啊,這是田忌島,張儀當年避禍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話當年了."蘇秦大笑一陣.

笑聲中,船已靠近了島邊石條.兩人棄舟登岸,沿著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來到山腰一間茅亭下,卻見亭中石案上已經擺好了兩壇酒,兩方肉,兩只陶碗.蘇秦笑道:"看來張兄是有備而來啊."張儀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蘇兄也要來,自然要做地主了."蘇秦聳聳鼻子指點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樣樣本色,好!"張儀大笑:"老規矩:你蘭陵佳釀,我邯鄲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塊;粗陶碗兩只,不分上下."說著便打開酒壇,分別咕咚咚倒滿:"來,蘇兄,先干一碗重逢酒!"兩人舉碗相撞,一聲"干了!"便咕咚咚一飲而盡.

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谷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歎:"云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的留在這里,象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飲,不亦樂乎?"

"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歎:"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

"來,不說也罷,再干!"蘇秦舉起大陶碗,竟是一氣飲干了.

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嘛,干了!"也是一氣飲干.

"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成功!煌煌成功."

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我們只此一點相同了."


"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體味是什麼?"

"人,永遠不會實現最初的夢想.你呢?"

"名士追求權力,得到了,卻不過如此."

"好!再干了!"蘇秦飲下一碗,便盯住了張儀:"這個回合,你勝了."

"我勝了?"張儀大笑搖頭:"機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齊威王,魏惠王這三巨頭驟然去世,勝負可是難說了."

"青史只論成敗,不問因由,沒有機遇,誰也不會成功."

"蘇兄,你是在等待下一個機遇了?"

"是的,這個機遇一定會出現."

張儀喟然一歎:"蘇兄,我們都熟悉秦國,更是熟透山東六國,兩相比較,這個機遇不會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敗舊制加速滅亡,而今卻何以要助其苟延殘喘?"

"張兄莫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競爭."

"蘇兄,"張儀急切道:"還是到秦國去吧,那是個新興法制國家,你我攜手,輔助這個新國家盡快一統天下,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麼?"

蘇秦笑了:"張兄,是上天讓我們錯位了:當初我想到秦國,卻被逼回了山東;你想到齊國,卻被逼到了秦國.命運如此,各就各位了,蘇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張儀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個初衷,我守一個初衷,只有爭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條,我們都沒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蘇兄,我是知其可為而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你比我更苦,更難啊."

蘇秦舉起了大陶碗:"不說也罷,來,干了!"兩碗一撞,兩人咕咚咚一飲而盡.

酒中話越說越多,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忘情唏噓,說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習,說到了永遠不能忘記的老師,說到了出山以來的種種坎坷,說到了成功路上的萬千滋味兒,不知不覺的,天便亮了.汪洋云夢澤水霧蒸騰,天地山水都埋進了無邊無際的魚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點點漁火,在茫茫水霧中閃爍著溫暖的亮色,悠長的漁歌隨著風隨著霧,漫漫的在青山綠水間飄蕩著:

碧水長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誰邊兮點點漁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吳鉤共秦劍

孤舟一葉兮化做了淡夢寒煙

"好!點點漁火不同眠!"蘇秦大笑著,張儀大笑著,兩人都醉了.酒興闌珊之際,竟是你攙著我我扶著你,一路大笑著磕磕絆絆的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