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四節 天齊淵波瀾詭譎

河消冰開,咸咸的海風變得溫柔的時光,臨淄卻猛烈的搖晃了起來.

齊宣王仿佛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詔令頻頻,殺伐決斷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後的朝會上,突然任命孟嘗君為上將軍,授兵符王劍,全權執掌齊國四十萬大軍;元老大臣們雖然驚疑,卻也無從勸諫.孟嘗君本來就是齊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縱以來已經是名滿天下,齊宣王即位後雖然一直沒有授孟嘗君實職,但也沒有貶黜,如此一個人物,執掌軍權也算是無可厚非.

元老們剛剛平靜下來,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蘇秦為丞相,賜九進府邸開府,全權處置國務.這一下可是滿朝大嘩!蘇秦雖然名重天下,但離燕入齊,本來只是一個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齊國開府丞相?更令元老們深感不安的是:蘇秦曆來主張以變法強國為抗秦根基,他做開府丞相,不是明擺著要在齊國變法,要對老貴族動手麼?

正在元老大臣們驚恐之時,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稷下學宮六名青年學子為實職中大夫,入丞相府為屬官.蘇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鹽鐵,田土,官市,倉廩,百工,刑罰,邦交六個官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辦事實權,將元老大臣們的權力全部架空!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詔令:王宮禁軍大將換了,宮門司馬換了,執掌機密的王宮掌書,禦史換了,要害大縣的縣令也全換了!

臨淄城動蕩起來了,元老大臣們惶惶不安,竟紛紛出城,聚集到了一個神秘的山莊.

淄水從臨淄城外流過,北去五十里便彙入了兩山夾峙的一片大澤,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湧流出五條山泉,彙成了山下這片大澤,這大澤便叫做天齊淵.相傳周武王將太公姜尚封到東海時開始沒有國號,太公聽了天齊淵之名,便請周武王賜國號為"齊",可見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齊淵東岸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依山傍水,綠樹環繞,幽靜美麗得仙境一般.

這座莊園叫做天成莊."天"字依了天齊淵,"成"字卻是主人的封號--主人便是已經退隱了的成侯騶忌.

騶忌是個永遠教人揣摩不透的傳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師師曠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彈得一手好琴.後來入宮給齊威王做了樂師,便經常給齊威王講說樂理樂法.齊威王驚訝于騶忌樂理樂法中隱寓的治國之道,便讓他做了一個職同中大夫的樂博士.誰知這騶忌處事得當,竟將一班數百人的樂師歌女統轄得井然有序,還不斷有高雅的新歌舞新樂曲推出來.齊威王愛惜這個與王室貴族毫無瓜葛的人才,便封騶忌做了上大夫,幾年之後竟做了丞相.論才能,騶忌既不是學問精深的治國名家,又不是通曉戰陣的兵家名將,各方皆是平平.可騶忌天生的長于周旋,且城府極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准頭.幾年丞相做下來,便成了與上將軍田忌平分秋色的肱股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來瞧不起騶忌這個出身樂師的丞相.田忌與孫臏協力,兩次戰勝魏國後功高望重,更是極力舉薦孫臏出任丞相,取代騶忌.騶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這個王族名將!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勝仗後,騶忌派一個叫做公孫閱的心腹門客帶了十個大金餅,找到了一個以龜甲占卜著名的巫師,說:"我是上將軍門人,上將軍三戰三勝,聲威震天下,目下欲舉大事,請大師為之一卜吉凶,萬莫對他人說起!"待占卜完畢,公孫閱剛走,太史令派來糾察占卜者的官員便隨後趕到,將巫師抓了起來,連同方才占卜的龜甲卜辭一並押進了王宮.也是齊威王素來防備王族大臣,一審巫師,便對田忌懷疑了起來,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繳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為憤怒,立即發兵包圍臨淄,要求齊威王殺了騶忌!誰知齊威王與騶忌已經做好了准備,竟是堅守不戰.田忌久屯無糧,軍心渙散,只好只身逃到楚國去了.

從此,騶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齊威王封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騶忌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貴族.齊國老貴族們見騶忌雍容謙和敬老尊祖,變經常找騶忌商議一些有關貴族利害的對策.時間長了,騶忌便隱隱然成了臨淄貴族的主心骨.但是,騶忌對權力與國事卻漸漸淡漠了.一則,是他看准了在齊威王這樣的強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隨時都有覆舟之危;二則,是他覺察了齊威王對處置田忌孫臏的悔意,以及對孟嘗君等一班新進的器重.自己一個樂師根底,並非幾代根基的老貴族,若在權力場栽倒,便一切都煙消云散.反複揣摩,他終于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上書請求退隱,而且沒有薦舉接手丞相.齊威王沒有照准,他便再辭,連續三辭,終于獲准.齊威王雖然沒有說什麼,卻將騶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齊淵東岸,離臨淄城只有快馬半個時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無閉塞,簡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騶忌心中卻很明白,這塊封地名為"特賜頤養"之地,實則是齊威王防備他這樣一個權臣遠離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須在國君視野之內歸隱.因了這一切心照不宣的規矩,騶忌在天齊淵的田舍翁便做得很紮實.終齊威王晚年之期,騶忌竟從來沒有進過臨淄.新王即位,他也沒有鹵莽,依舊在冷眼觀察.漸漸的,他終于看清了這個新齊王的面目,覺得自己可以出山,臨淄的老貴族們也已經擬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騶忌出山,任開府丞相,恢複先王之富強齊國!"

正在此時,臨淄都城風云驟變,一切變動竟都與騶忌的預料南轅北轍!

騶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覺自己太過輕率,低估了這個田辟疆.畢竟,王室王族居于權力中樞,擁有的實力是無可匹敵的,一步踏錯,滅亡的只能是自己.想來想去,騶忌終于又蟄伏了下來.他相信,如此大的劇烈震蕩,臨淄貴族們一定比他更焦躁.

騶忌沒有錯料,貴族們急匆匆的來了,三三兩兩的湧到了天成莊.旬日之內,天成莊竟成了"狩獵者"云集的所在.騶忌一個也不見,莊前便竟日車馬如梭,竟仿佛一個狩獵車馬場一般.

"稟報成侯,十元老一起來了."白發家老匆匆來到水榭報告.

騶忌正在撫琴,聞言琴聲戛然而止:"十元老?卻在哪里?"

"斥候報說,已經過了淄水,狩獵軍士已紮了營,估摸小半個時辰必到."

騶忌推開了那張名貴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備好酒宴,十元老還是要見的."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聲又響了起來.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貴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齊國,除了一君(孟嘗君田文)一侯(成侯騶忌),他們既是齊國最有實力的十家貴族,又是所有貴族的代言人,別人可以不見,這十元老可不能不見.他們要聽騶忌的高見,騶忌也要聽他們的高見.

一曲終了,遙聞莊外馬蹄聲疾,騶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剛剛走到庭院廊下,便聞大門外一片粗重的腳步與喧嘩笑語卷了進來.


"成侯別來無恙乎?!"為首一個斗篷軟甲精神抖擻的老人高聲笑道:"經年不見,成侯竟是更見矍鑠也!"

立即有人高聲呼應:"誰不知曉,成侯當年便是齊國美男子!與城北徐公齊名呢!"

"徐公是誰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龍,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須白發,老朽也是白須白發,如何這精氣神就不一般?"

"笑話!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贊歎,庭院中竟是分外熱鬧.騶忌卻是儀態從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獵物,射准卻也難呢.""獵物多了,都在心田里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我看呀,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面應酬,卻是將每個人的話都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臉上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便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竟是嘖嘖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沒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絲毫不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制的!"另一人也高聲驚歎:"對了!形制古雅,還有銘文,當真難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贊譽之辭.騶忌卻是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歡這些粗樸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便舉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干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了!"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只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于是斗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後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後,逃到了齊國,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後,田氏奪取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二百余年,期間一些部族分支便恢複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曆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同源",陳氏大臣曆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余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臨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老將軍所言,老夫卻是不明,臨淄如何便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便備細說了騶忌了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制,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材賦?狼子野心!"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卻始終只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只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歎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只是搖頭歎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只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命干了!""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干二淨,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對!拼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的喊起來.

騶忌也不制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嘗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

于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嘗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象!盡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竟日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縱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只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歸消瘦,臉色卻是越來越好,那黯淡的顏色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須發竟神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感歎.

這一日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去了茅廁.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蘇秦吭哧道:"知道,事由麼?"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蘇秦顧不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

片刻之後,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色便黑了下來.

西偏殿是齊王夏日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牆壁都是淺淡的本色.平日里這座殿堂總是顯得明亮涼爽,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發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面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終生破相"!"尾大不掉"!齊宣王面色鐵青,旁邊的孟嘗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于追究,容你等將欲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

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鑒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邦國!律法貴在穩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明鑒了."

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

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面陳,只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回避!"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言說?無須回避,你等說便是了."

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粗聲喘息.沉默片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性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個清癯的白發老人顫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晏岵,人稱太史岵,是春秋姜齊名臣晏嬰的後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析離,乃不留功業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王若執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後行."

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為鑒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統的根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妙極妙極!"孟嘗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日老鴉般呱呱聒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啊?"

"孟嘗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孟嘗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嘗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屁,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朝了."這一下發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後悔與孟嘗君糾纏了.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回蕩開來.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性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聖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紈绔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人大養門客,幾達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毀全部隸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

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流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麼?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逼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范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卻是面色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只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面了.

"臣啟我王:請准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蘇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盡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這卻與你何干?只須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陳玎滿臉脹紅.

蘇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秦身上又神奇的複活了!他在元老們面前悠閑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春秋,李悝新法變戰國,商鞅新法變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云!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國以來,魏國兩代巨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不成而做魚肉;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谷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喘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症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象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根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只有任秦國欺侮而不能戰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

元老們瞠目結舌,竟無一人說話.孟嘗君冷笑道:"我看,這'三變破國’改為'三變破貴’才妥當,不怕丟失封地,你等胡亂聒噪個鳥!"最後竟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孟嘗君無禮!"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聲:"縱然變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嘗君呵呵笑道:"敢問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處啊?"

"祖上萊地夷吾,孟嘗君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時的夷吾是齊國麼?若非齊國,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陳國人,豈不也是外臣?還有你陳玎,不也是外臣?說說,在座者誰個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卻在這里猖狂個鳥!"孟嘗君又狠狠罵了一句.

"田文無禮啊……!"晏岵嘶喊一聲,卻是再接不上話來.

陳玎突然嘶聲哭喊:"田文言行粗蠻,狼子野心,我王萬不可重用哪!"

一聲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靜了下來!元老們驚愕的是陳玎亂了章法,一時不知如何跟進?按照騶忌的謀劃,只可全力猛攻蘇秦,對孟嘗君只能是點到即止.孟嘗君畢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剛猛,若一時激怒便是大禍.然則今日孟嘗君斜刺里殺出,嬉笑怒罵使元老們顏面無存,卻也是騶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陳玎一時憤激,竟當眾公然對孟嘗君正式發難,元老們如何不暗暗驚慌?齊宣王的驚愕,在于他猛然意識到老貴族們明是攻擊孟嘗君,實則是要將他孤立起來,一身冷汗之際,卻是拿不准是否便在此時處置這些元老?畢竟,他們在齊國也是樹大根深了.孟嘗君卻是一牽涉到自己,就要看齊王意思,總不能自己出令將這些鳥們拿了,一時也只能沉默.

"陳老將軍,當真斯文掃地也."還是蘇秦開口了,笑容里充滿了蔑視:"大臣風范,彈劾當言之鑿鑿,豈能以私憤戲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蠻便是狼子野心?你陳玎也做過上將軍,卻是一身葬服,當殿吶喊,鼻涕眼淚,又何至粗蠻?簡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豈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蘇秦口氣一轉:"孟嘗君身負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縱抗秦十余年,有權如斯,無權如斯,幾曾伸手討過封地?要過職權?今我王委孟嘗君以上將軍重任,孟嘗君卻將王命兵符交還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將軍便不動一兵一卒.更有動人處,孟嘗君決意在變法之時,自請交出封地,將悉數門客交于軍中,組成猛士之旅派駐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對日月,何來尾大不掉?何來狼子野心?!"

蘇秦這番話當真令元老們心驚肉跳了!果如蘇秦所說,孟嘗君交出封地,交出門客,這變法還有誰能阻擋?驟然之間,元老們竟是放聲嚎啕起來.

齊宣王厭惡的揮揮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蠱惑之辭,重重治罪!"元老們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書卻被蘇秦指派的內侍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