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第二節 司馬錯講述的軍旅故事

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說話.嬴華將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云一進府便忙著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里轉悠,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說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日間在校軍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請進."張儀打量著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發?"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說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性,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歎:"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銳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說是沒有軍功,甯不升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說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性,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于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煉于他.否則,今日校軍場如此場面,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

司馬錯歎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

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馬錯卻使巴蜀三千里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根柱石,卻又是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盡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面權力居于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曆來都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勳,更有實力,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邦交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里!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面較量,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于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說是張儀胸襟開闊,毋甯說是司馬錯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脫相反,司馬錯厚重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只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里疾的話說:"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意也!"在秦國曆史上,後來的范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翦蒙恬,都做了權力場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于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之可貴了.

雖說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張儀感覺到了咸陽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彌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穴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又很難說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咸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著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感覺.張儀知道,縱是才智獨步天下,要說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著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歎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張儀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咸陽."司馬錯又是一聲歎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脫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刹住淡淡笑道:"為今日慶典太得鋪排麼?"

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說來."

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說出了一番故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說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曆練.司馬錯大是驚訝,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說,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绔少年,豈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曆練,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著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吟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只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說著便是一聲歎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曆練,只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說罷啪啪拍了兩掌,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甯不入軍!"說話間,臉竟紅到了脖子根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說,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脫去斗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勃勃.

司馬錯送走秦惠王,卻為如何分發太子為了難:留在身邊做中軍護衛吧,既非秦王初衷,太子也不樂意;當真做一個小卒分下去,卻有哪個小頭目能領住這座尊神?嬴蕩看出司馬錯為難,倒是笑了:"上將軍莫得為難,不要說出嬴蕩姓名,當做尋常卒子分配,豈不省事了?"司馬錯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個名字方好."嬴蕩道:"便叫一個胡人名字,阿木拉!"司馬錯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騎兵?還是做步兵?"嬴蕩道:"步騎都想做."司馬錯思忖一番,便帶著嬴蕩到前軍去了.

前軍,是司馬錯為奔襲巴蜀新組的一支先鋒大軍,全軍兩萬人,先鋒大將便是張儀熟悉的白山.因了蜀道艱難崎嶇,大多數山路,棧道,峽谷,隘口,都要前軍徒步涉險為主力開道,所以這前軍將士,便全部由既做過步卒又做過騎兵的精銳組成,人人都能上馬做騎士,下馬做步卒.司馬錯來到前軍營地,卻沒有到白山的大帳,而是辨認著旗幟顏色,徑直到了一座牛皮小帳篷.

"白起可在帳中?"司馬錯在帳外高聲喊話.

"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在!"帳中一聲渾厚果斷的應答,便見一個頭盔矛槍上有一綹黑纓的精悍武卒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四尊黑鐵塔一般的壯漢!

司馬錯笑道:"好耳力.如何便聽出是我的聲音?"

白起赳赳高聲:"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聽過上將軍對全軍訓示!"

司馬錯點頭道:"伍長白起,這位是隴西武士阿木拉,遠道從軍,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稟報上將軍: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須得前軍主將准許!"白起站得象一尊鐵塔.

司馬錯點頭道:"白山將軍有我去說,你帶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腳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話,有何武技特長?"

那個阿木拉立即挺胸高聲:"稟報伍長:阿木拉力道第一!劍術第二!"

話音落點,白起身後的四尊黑鐵塔便"呲--!"的裂開了大嘴,雖然不敢公然大笑,那無聲的蔑視卻是顯然的.白起沒有回頭便喊了一聲:"烏獲出隊!"只聽"嗨!"的一聲,一尊鐵塔便嗵嗵走到了隊前,仿佛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聲下令:"阿木拉!與烏獲扳腕較力!"

"嗨!"阿木拉甕聲答應,便伸出了粗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長的茸茸黃毛,活像是一只碩大肥厚的熊掌!

"對勁!"對面黑鐵塔嘿嘿冷笑著,一只同樣肥大厚實的黑手便搭了上去.

"一,二,扳--!"

兩聲大吼同時響起,兩左雄偉的身軀同時拱背發力,兩只粗壯的胳膊便猛然抖抖的僵持住了.倏忽之間,四只大腳便一齊陷進了泥土里!看著兩人猛獸般的對峙,白起與身後的武卒竟都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正在僵持之中,便聞金發阿木拉一聲虎吼,黑鐵塔一般的烏獲便轟然倒在了地上!這一下,連見慣了軍中力士的司馬錯也大感詫異.

"彩--!"武卒們不禁同聲大喝.

白起高聲道:"較力扳腕,阿木拉勝!孟賁,將你的重劍給阿木拉!"

"嗨!"一座黑鐵塔吼應一聲,便見一支長大黑物呼嘯飛出,直撲阿木拉!阿木拉卻是氣靜神閑,伸手便抄住了飛來長物,口中叫道:"好劍!當真趁手!"

司馬錯一看卻是驚訝莫名,這口重劍除了雪亮的鋒刃,通體竟黑森森長矛一般,少說也有三十斤重量!軍中用劍都是統一打造,雖也有輕重長短之分,但配給一些大力武士的重劍,最重也沒有超過十五斤的.司馬錯精通各種兵器,深知一口十五斤的長劍,要在馬上連續揮舞,劈殺一場最短大戰所需要的兩個時辰,沒有超常膂力,斷然無法支撐,更何況眼前這口三十余斤的重劍?再說秦軍法度森嚴,曆來不許兵士攜帶私家兵器入伍,這重劍卻是從何而來?


"孟賁回話,你這口重劍可是軍中打造?"司馬錯臉色沉了下來.

"稟報上將軍!"孟賁的聲音竟是銅鍾般洪亮:"因小卒力大,伍長請命前軍主將,特准小卒打造了這口重劍!"

"那烏獲呢?莫非也有重兵器?"

"稟報,上將軍,"扳腕落敗的烏獲卻甚是木訥:"我是這支帶鉤大鐵矛,一百二十斤重."說著便上前兩步,挺出了一支碗口粗丈余長的黑沉沉鐵矛,那帶鉤的矛槍便有三尺長短,當真令人望而生畏!

"一百二十斤?你如何使法?"司馬錯大是疑惑.

烏獲嘿嘿笑了:"這,小卒說不清,要伍長說."

"稟報上將軍:"白起赳赳高聲道:"孟賁烏獲,均不通騎術,只能步戰!烏獲更有一長,行走如飛,善于攀緣!故而兵器為帶鉤長矛,遇有絕壁險關,烏獲可借此兵器攀緣鑿道!"

"好!"司馬錯不禁贊歎:"巴蜀山地,正是險道重重,這鉤矛卻是大有用場.誰的主意?"

"伍長!"四尊鐵塔同時吼了一聲.

司馬錯贊賞的望了白起一眼:"白起,我下令白山將軍:白起一伍六卒,為全軍開路尖刀!"

"嗨--!"這次,白起,阿木拉六人齊齊的吼了一聲,竟是分外興奮.

司馬錯笑道:"白起,你要與阿木拉比劍麼?"

"稟報上將軍:明白阿木拉劍術高低,便能編定戰場次序!"

"好!那就比吧,我也見識一番."司馬錯此話,卻是說給這位"阿木拉"聽的,意思是要告訴他:入軍曆練,沒有空談,更無照拂,可是要一刀一槍見功夫的.

阿木拉卻掂掂重劍道:"我用重劍,卻占了伍長便宜,還是用常劍了."

白起笑道:"無妨,劍術原不在劍器輕重,何況我也是十五斤重劍."說罷一伸手,便有一支帶鞘長劍呼嘯飛來,白起揚手抄住,長劍便鏘然出鞘,卻是一支青光閃爍的精鐵重劍!能使此劍,足見白起也是軍中猛士無疑.阿木拉見白起抄劍出劍,便知這個小小伍長確實是劍術高手,便穩穩的挺出了長大的重劍,等著白起進攻.

白起卻道:"軍中比劍,不是劍士比劍,是戰場之上的實戰劈殺,架力士木樁!"

只聽"嗨!"的一聲,烏獲便夾著兩根大木走來,嗵嗵往地上一墩,那大木竟陷進地面半尺有余,穩穩的栽在了中間,足足有一人高低合抱粗細,比尋常一條大漢可是粗出了許多!孟賁洪鍾般叫道:"這是我練重劍的木樁,你阿木拉能一劍劈到底,就比我強!"阿木拉冷笑道:"這麼說,孟賁劈不到底?"孟賁叫道:"對!我能一拳打碎這粗家伙,可就是用劍不行,忒煞怪了!"白起道:"阿木拉,你先劈了."

阿木拉圍著粗大的木樁轉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聲大喝,高高躍起,雙手舉劍奮力劈下!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重劍在離地面一尺高低處,卻卡在大木中不能動了!阿木拉愣怔變色,憤然抽劍,卻連木樁也噗嗵拉倒,一抬雙臂,竟連那合抱粗細的樹段也舉過了頭頂!又是一聲大吼,連著大木砸到地面,"嗵!"的一聲,樹段竟陷下地面二尺許!饒是如此,重劍還是死死夾在大木中不能動彈.阿木拉面色鐵青,沙啞的吼叫一聲,一拳打向被重劍劈過的大木裂縫,只聽"咔嚓"一聲大響,合抱粗的樹段竟攔腰斷開,飛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塊!

阿木拉氣咻咻道:"請伍長劈來我看!"

白起沒有說話,走到另一根木樁前站定,突然一個飛身躍起,便聞空中一聲大吼,劍光如一道白練斜斜劈下,但聽咔嚓脆響,粗大的木樁竟應聲分為兩瓣!看那木樁斷面,卻是光潔的刀劈平面,而絕不是震開的裂縫痕跡.這在騎士中叫做"刀面",一段木樁的"刀面"若能貫穿木樁頭尾,便意味著這一劍從始到終都在劈殺,劍術力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軍中將士無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齊齊的大喝了一聲:"彩--!"

阿木拉繞著木樁端詳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長劍術,天下第一!"


白起卻沒有理會,高聲道:"阿木拉膂力過人,與孟賁烏獲成三人卒,為全軍尖刀!"

"嗨--!"三尊鐵塔齊齊的虎吼了一聲.

從此,白起六卒威振三軍!千里巴蜀險道,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人頂得百人.有一次,前軍逶迤抵達一處絕壁險關,當地人稱巴子梁.這是橫亙在大峽谷中的一道山梁,形如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卻又是寸草不生,仿佛青蒼蒼崇山峻嶺中的一塊黑禿疥廯,令人望而生畏!偏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經之路,若繞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時光.司馬錯入巴蜀前,曾經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志,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志》,書云:"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傾側縈回,下臨峭壑;行者扳緣,或攀木而升,或繩索相牽而上,陟高若將階天,巴蜀之人,以為至險,唯獵戶藥農鳥獸可行,商旅至此絕跡也!"

就在大軍望山興歎的時節,白起六卒一番密議,竟立即開始了攀緣開路的行動.

鐵鉤長矛的烏獲當先攀緣.他腰間結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繩,只聽當當山響,他便一步一步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後便是孟賁,腰間大帶捆在烏獲的牛皮大繩之上,雙腳只須蹬住一塊山石,雙手便能著力.他結結實實的揮舞著重劍,只管鑿開一個又一個碗口粗細的石洞,每排三個,間隔一尺,竟是驚人的均勻紮實.第三個便是那個阿木拉,同樣將大繩捆在腰間,背上背了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個大鐵錘,一錘一個,嗵嗵連聲,便將長大的木楔結結實實釘進每一個石洞.第四個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繩,卻是將傳遞上來的厚實木板架上木楔,釘上鐵釘.其余兩卒則踩在釘好的懸空板橋上不斷向上傳遞木板.山下陸續到達的萬千軍士工匠,便是砍伐大樹,劈鋸木板.

連續四個時辰,白起六卒沒吃沒喝,直是一鼓作氣的拱到了山頂.單是這份耐力,也令全軍將士驚心動魄了.更何況烏獲,孟賁,阿木拉三人,腰間大繩還負擔著後面人的重量,若是常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天將暮色時分,山頂終于傳來了孟賁三人雷鳴般的吼嘯:"萬歲--!山頂了--!"

大軍攀登巴子梁時,天色已經大黑,萬千火把直通山頂,竟是活生生一條火龍天梯!三個巴蜀鄉導驚訝得連連乍舌,直呼:"天兵噻--!天兵噻--!"

兩個月後,司馬錯大軍會齊,相繼向巴蜀兩國發動了突然攻擊.白起六卒又是戰功赫赫,竟是活捉了巴蜀兩王,並斬首兩百余級,一時聲名大噪.

但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種關于太子的流言在軍中不脛而走."王太子在我軍中!""阿木拉是太子!""太子異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賴阿木拉奇能絕技!"起先,司馬錯並沒有在意.他治軍雖然極嚴,但對于軍營流傳軍中猛士的神話,卻從來都是聽之任之.事實上,這種神話往往能激勵士兵的功名欲望,使軍營斗志更加昂揚.可時間一長,司馬錯卻聽出了這些傳奇流言的一種異味兒--都在說太子,說阿木拉,真正的猛士與堪稱猛士靈魂的白起,倒並不是傳奇神話的人物!司馬錯秘密召見了白起詢問,白起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伍六卒,沒有人亂說."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司馬錯便又找到前軍大將白山.白山本也疑惑,卻是說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將軍,流言彌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後."司馬錯仔細一想,竟有些明白了過來.

所謂三臣入巴蜀,說的是平定巴蜀後,秦王派來王族大臣嬴通,咸陽內史陳莊,長史甘茂三大臣進入巴蜀.三大臣帶來的詔書確立了治蜀法度:將原來的巴蜀兩王分別貶為"只許閑居,不許干政"的巴侯,蜀侯;冊封嬴通為巴蜀王,陳莊為巴蜀丞相,統領秦軍一萬鎮守巴蜀;甘茂為撫軍王使,犒賞三軍後隨同司馬錯班師返回.甘茂犒賞三軍時,特意在前軍停留了一個晚上.白山說,他的衛士看見了,甘茂在軍營外的叢林里與"阿木拉"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領進了嬴通的王帳,也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

有了這個心思,司馬錯在班師途中便與甘茂有意無意的經常說起太子.甘茂極有興致,向司馬錯詳談了太子嬴蕩的過人稟賦:文武全才,胸襟開闊,禮賢下士,雄心遠圖等等等等.司馬錯不經意的知道了許多事情,心中卻是越來越不安甯了.

回到咸陽,太子的軍旅神話又迅速的彌漫了宮廷市井,又彌漫了秦國朝野.司馬錯卻始終保持著沉默,在對秦惠王的《平定巴蜀書》中,只字未提太子曆練,在《請封軍功爵位書》中也沒有羅列"阿木拉"軍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終沒有向司馬錯問起過太子的軍旅曆練,想起秦惠王托付太子時的殷切之情,司馬錯便覺察出其中難以言傳的微妙.更令司馬錯不安的是:班師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張儀笑了笑:"沒一件硬實事兒,操心個甚?"

"是麼?"司馬錯也笑了:"果真無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聽我聒噪一個時辰?"兩人都笑了,卻都是沒有說話.良久,司馬錯輕輕歎息了一聲:"颶風起于青萍之末,太子躁動暴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國卻是如何了得?"

"上將軍,就沒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馬錯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龍騰之時了."

張儀笑道:"巴蜀一趟,上將軍竟也磨出了幾分詼諧?"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豈非大喜?"

張儀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將軍兩年有得,且容張儀思謀一番了."說罷便告辭出門.司馬錯殷殷送到府門,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