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艱危咸陽 第二節 風雨如晦大咸陽

甘茂回到咸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令已經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進宮後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云,卻是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王叔嬴壯卻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們一時恍然,連忙同聲應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湧出,卻是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

正在此時,老內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便拉長聲調高宣:"秦王口詔: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詔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便徑自搖著去了.

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無措起來.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只是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便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驚膽顫,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簡直是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喪"這個古老的權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麼?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麼?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躊躇木訥眼神飄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釘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只見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也似!發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也,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便大步去了.

監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便紛紛散去了.

甘茂卻是聽老內侍宣罷秦王口詔,便立即從後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了.甘茂便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嬴壯卻只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國左庶長嘛,明日也該交權了."甘茂豁達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詔: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豈能交得?看來啊,嬴壯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頭:"多謝左庶長了."又指著抬來的公文大案道:"也無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愈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轄.這是邦司空,關市,大內,憲盜的相關文書,你搬去便了."嬴壯連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

相府掌書答應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紮,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甘茂卻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壯卻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便轉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身便對身後老仆低聲道:"家老,備緇車!"白發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後,一輛四面黑篷布的緇車便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緇車便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後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卻說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後園走來.

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卻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格竟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直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曆功勳,自然不當此等府邸,顯然便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卻在太子犯法之後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後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後,公子虔複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勳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是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後便又是蟄居府邸,極少預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是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便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這座後園也是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包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卻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兒,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仿佛一只碩大無比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一般.微風掠過,便見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當真令人心旌搖蕩.

嬴壯匆匆來到湖邊,卻是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便伏著滿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便見湖中一條孤木小舟在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蕩著一支細長的竹篙,竟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仗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穩穩釘在了萬綠叢中.便在同時,嬴壯躍身飛起,竟如一只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將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點下竹篙,一葉小舟竟如離弦之箭般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頓一退.舟上兩人幾乎同時借力飛起,穩穩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徑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發垂肩面戴白紗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壯面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直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卻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大哥推測無差."嬴壯拍案亢奮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地穩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還連民治權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穩在我掌心了!"

"壯弟差矣."少年聲音淡淡笑道,"甘茂老于宮廷權謀,豈能給你實權?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後問罪的引子呢."

嬴壯頓時臉紅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只老梟!"

"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卻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的是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後援,立即發動."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聲音頗有訓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幾乎連根軋斷,之後竟一切平靜如常,說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詔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張你權力,只是為了穩定王族,以利他們秘密准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便會于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會將王位傳給誰?"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必是嬴稷,別無他人."


嬴壯面色鐵青,啪地拍案:"鳥!一個蒙童人質,未立寸功于國,憑甚立儲稱王?"

少年聲音歎息了一聲:"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遠圖,亦必將付之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壯弟其誰?"

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少年沉吟道:"這卻是一個謎了.按照嬴蕩品性,以及與壯弟之篤厚情誼,當必選與他同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想必是臨死一念之差."

"不說他了!"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少年聲音竟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後支持,以為正名.其二,引來一方外力,以為咸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一旦占據樞紐,則大事成矣!"

嬴壯大是欣然:"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一下沒有合適人選出使,卻是難辦."

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為壯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不禁便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聲音的白衣白發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為兄生成天殘,便是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後那里要緊."

嬴壯卻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離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咚一聲長音,便見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卻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激越地顫抖在紅花枝頭,冰冷地漫過綠蒙蒙水面,消滲在火紅的晚霞里.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後園出得後門,跨上一輛軺車,便徑直奔惠文後的寢宮而來.將近宮門,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里,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時侯,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後來便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後來便有了身孕.那時侯,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便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請原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發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發現.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可那個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凶辣無比,竟尖聲嘶喊著與父親撕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後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咸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過得幾年,太子已經成了國君,秦國的內政風暴也已經平息,父親也已經是年屆花甲的白發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只怪物.于是,父親堅執要太醫給胡女侍妾流產,竟咬牙切齒地說:"嬴虔甯可絕後,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是惠文王後的太子妃,惠文後二話沒說,便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惠文後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繈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後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里,惠文後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文後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後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後大嫂,而稱為嫂娘.如今,惠文後已經是惠文太後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彙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發,便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啊,還記得麼?每日傍黑時分,我便領你在這里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發:"白發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

惠文後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麼?"

"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相連."

"不."惠文後依舊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更是朝夕相處十余年,宮廷對于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後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娘的頭,想象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洞干涸,雖然沒有一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栗!

"嫂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後,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便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便是嬴壯的親娘!"


惠文後慈愛地撫摩著他的臉頰:"你啊,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後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著更大的秘密?一時竟只是流著淚連連點頭.惠文後卻是一聲輕輕地歎息:"起來了,說給我,他們為何不讓我見蕩?"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死了……"

惠文後無聲地張了一下嘴,便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里.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後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著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後,惠文後睜開了眼睛抓住了嬴壯胳膊:"說,蕩是如何死的?"

望著惠文後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蕩的慘死經過.惠文後靜靜地聽著,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她依然悄無聲息地躺著.嬴壯太熟悉嫂娘了,什麼也不說,只是握著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著.

"壯啊,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于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後,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文後一身大汗之後,終于坐了起來,突兀一句便是:"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後支持麼?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後倏忽蒼老容顏,卻竟是什麼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嫂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後突兀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娘,這是敢不敢的事麼?"

惠文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帳帷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鏽的銅匣:"老法子,打開!"

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才罷手.惠文後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後又氣又笑,有次拍著書案一只秘詔銅箱板著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只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寸長的銅棍兒,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便噘著嘴巴老大不高興:"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卻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是生生打開了那只機關重重的銅箱.

惠文後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里,讓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竟是一鎖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竟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竟是絲毫不比嬴蕩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鏽鎖,心中便不禁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讓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後笑著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閃閃的銅棍兒.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銅棍兒竟被惠文後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後?終于,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銅棍兒,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一擺弄,銅匣竟"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個物事?"嬴壯竟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後冰冷一句,便再無下文了.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便頓時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後淡淡問:"夠不夠?"

嬴壯向惠文後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與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後輕輕一歎,"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竟看也不看嬴壯一眼,便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後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向帷幕後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卻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閑談.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里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風向,便也不急于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讓樗里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里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他還著急.誰知樗里疾不斷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三件不咸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陣笑,接著便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湧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竟是大有吐盡胸中學問的架勢.甘茂心中著急,知道自己的雕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是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著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里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是哪里話來?"樗里疾笑著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只又是肅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卻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別繞彎子說話."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卻是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便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便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腳便向正廳走來,家老卻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聞聽頓感心中一松,覺得魏冄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封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台,魏冄莫非還能躲在樹後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唰地一聲便突然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甘茂一回身,見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你這魏冄,藏在何處?"魏冄道:"便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冄分明蓋著竹葉在這里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也忒是小心了."

魏冄卻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冄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面家伙只會更加生硬,便一揮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便一宗一宗地說了章台的准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後,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卻是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如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了."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後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後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後有兵符?他卻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卻是如何應對?思忖有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後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後親生,果真惠文後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後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評判,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卻一目了然:惠文太後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深不可測,丞相卻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後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便問:"你說,樗里疾會如何對待此事?"

"樗里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冄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說來,樗里疾曉得惠文太後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甯願不聞不問而已."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

魏冄笑著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說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便有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了."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便是了."魏冄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冄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經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也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務,主要便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冄一定要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咸陽亂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須三月?月內定局!"

甘茂正色道:"務須准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

正在說話,便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出,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卻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為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歎:"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識一番,這位是櫟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

魏冄卻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將軍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了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冄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忒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認粗,白山老軍一個,卻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那邊亭下去說,有得好酒呢."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著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