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一節 邦有媛兮 不讓須眉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松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冄起了磨擦,先是小別扭,接著便起了沖突,相互都堅持著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冄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冄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著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里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冄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征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冄商議.魏冄秉性剛烈,一聽便怒火上沖,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著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冄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冄說,秦法無私,嬴蕩誤國無功,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蕩無功,你魏冄豈有今日?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冄更是勃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士也!于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著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于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冄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冄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一番波浪一起,給本來便動蕩不甯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于主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竟是點著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著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里疾帶著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著手杖黑著臉道:"武王在位兩年余,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了."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歎息之下,索性深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著是魏冄,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後,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便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後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卻是不談國事,帶著各色珍貴禮物,帶著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說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後.說也奇怪,楚姑提著吳鉤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于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著兒子,徑自梳攏著長長的黑發:"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著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

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他們兩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歎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闊,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余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于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沖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蕩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里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于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發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咸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郁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蕩開,卻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不禁大是慚愧,對著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于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松地長籲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好!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情.你幼時離開咸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咸陽後跟商君曆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讓母親高興一句便低聲問:"母親以為,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著了:釜底抽薪,從宮中開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說,惠文太後?"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根,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

嬴稷心中一顫,卻是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後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生身娘親.雖然秦國不象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後端莊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甯肯離開秦惠王也要陪著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後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後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後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說,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聲歎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兒,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你的骨肉血親.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便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聲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麼?"

羋王妃冷笑道:"誰個這樣說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複仇殺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說,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說,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骨肉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便沒有王權的光焰!"看著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自然,娘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曆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終于松了一口氣:"娘是說,鐵著一顆心,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了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贊賞.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羋王妃三日睡來,精神卻是大振,草草進過晚飯,便立即喚來楚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寢室准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便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咸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卻是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後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里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鮮亮.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卻見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著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書架前,橫架著的一口長劍卻已經是銅鏽班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秦箏,箏前端坐著一位白發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弄著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歎息.

"惠文太後,不曉得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中蕩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麼?"白發女子依舊肅然端坐著.

"太後明銳,小女子也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著.

"一朝掌權,便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發女人舒緩地撫弄著竹簡.

"太後年高,無疾而終,該當是上策了."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但不可以誤秦."白發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將無顏見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

白發女子站了起來.那座劍架竟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竟是那樣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著空蕩蕩的大紅長裙,襯著雪白的長發與蒼白的面容,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昔日風韻傾國的惠文後.只見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劍架,歎息一聲道:"姑娘,你便在那里給我聽著了:嬴稷雖是羋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國君主.本太後給嬴稷留下了一件鎮國利器.羋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說罷走到屋角一口大銅箱前輕輕一叩,"便是這口銅箱.這是鑰匙."當啷一聲,一支六寸長的銅鑰匙便丟在了箱蓋上.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甜美的聲音微微發顫,卻依舊是那樣恭謹.

白發女子轉身背負雙手,坦然發問:"說吧,想讓本後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聲音似乎有了一種感動:"太後請坐便了.小女子當報太後謀國之心."

白發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秦箏便在突然間叮咚而起,沙啞的嗓音便激越悲傷地放聲吟唱:

幽幽晨風莽莽北林

未見君子欽欽憂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隰有桃李山有松柏

未見君子蕩蕩癡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戰國樂諺:激哀之音,莫大秦箏.這種樂器原本是馳驅馬背的老秦部族所發明,因其激越悲愴而又急促渾厚似兵爭之象,故名之為箏(爭),時人稱為秦箏.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回蕩,當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箏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惠文後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秦箏,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茫,直貫入惠文後腦後.惠文後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著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便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白發頓時撒滿了秦箏,只聽轟然一聲大響,秦箏竟是弦斷聲絕!

纖細的身影顫抖著走到案前,納頭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宮中長史急報:惠文太後不幸薨去!此時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務還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處置.雖然這是宮中事務,但太後喪葬曆來在國事之列,須得有外臣主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會太醫令,太史令會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國史.

日上三竿,三方會齊,方才進了王宮.及至太醫令仔細勘驗完畢,甘茂便問是何病因?太醫令搖頭歎息道:"面如嬰兒之恬淡,卻是無疾而終.以情理推測,當是憂喜過度,心力交瘁而亡也."甘茂松了一口氣,轉身問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後薨,無疾."甘茂點頭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諡號,當做了太後名號倒也貼切,便是這般了."轉身吩咐長史:"即刻通會秦王與羋王妃,勘驗之後再定葬儀."長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秦王嬴稷與羋王妃匆匆來到.進得太後寢宮書房,卻見物事齊整,除了那一頭不忍卒睹的白發與那干癟的身軀,太後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羋王妃一見,便撲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後的尸體放聲痛哭:"姐姐呀!羋八子正說要來看你,你卻如何匆匆去也?"一陣哽咽窒息,竟是當場昏了過去.一時人人感慨唏噓,竟是哭聲一片.

好容易羋王妃甦醒過來,甘茂便會同諸臣並國君王妃勘驗遺物.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確定遺物歸屬而不致生出爭端.若死者對諸般遺物沒有明確遺命,便由長史分類清理上報國君處置.對于與國君同禮的太後,最重要的自然是書房,所以便先行勘驗書房.及至一件件看過,卻並無特異之處.正要移到寢室,卻有長史道:"稟報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銅箱."甘茂一看便道:"打開了."長史拿起箱蓋鑰匙一捅,銅箱竟"嘭!"地跳開,箱面赫然一方白絹,暗紅的血字竟是觸目驚心:"嬴稷謹記:《商君書》國之利器也,長修之,恒依之,棄商君之法者,自絕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開白絹,便是整整一箱捆紮整齊的竹簡.

嬴稷從長史手中接過白絹,竟是面色蒼白,一聲哽咽:"母後!嬴稷來遲了……"便軟倒在了銅箱上.羋王妃抹著淚水笑道:"秦王挺起來了.這是惠文太後的遺願,豈能以淚水沒了?"嬴稷踉蹌站起,捧著白絹轉身對著惠文後尸體深深一躬:"母後,嬴稷記住你的話了."

甘茂卻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聽惠文王說過,這《商君書》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瑩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來的,舉世唯此孤本,連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見.只是這,這……"甘茂突然尷尬地打住了.

羋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說,這《商君書》為何沒有留給武王嬴蕩,是麼?"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蕩已經被朝野看作蠻勇君王,雖不能說壞了商君之法,卻也是沒有弘揚秦法大業的荒誕君主.秦惠文王沒有將《商君書》傳給嬴蕩,分明是一件尷尬的事.加之他曆來受秦武王重用,幾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話到口邊便生生縮了回去,卻又被羋王妃一語道破,便更是難堪.

嬴稷卻沒有理睬,肅然一揮手:"長史,立即護送《商君書》到政事堂秘室."長史便匆匆去傳喚甲士了.

羋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剛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卻看著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後大德大功,當以王禮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贊同.秦王發詔,臣便立即發喪."

次日,秦王嬴稷詔告朝野:惠文太後薨,旬日之後行國葬.此謂發喪,也就是將死亡消息通告國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葬禮儀,發喪之後,便是朝野舉哀,禁止飲酒舉樂;死者尸體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後入殮進棺;進棺之後再停留五日,稱為殯;殯後再停留五個月,而後再送葬入土.這一整套葬禮走下來,幾乎便是整整半年,還不說葬禮之後的守孝長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動尸舉柩,哭踴無數",整整半年之內,生者天天都要痛哭無數次,任你多麼重要的事體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耗時耗財摧殘生者身體的葬禮已經大大簡化,各國都是據實而行,不拘長短.

便說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縱有大冰鎮之,尸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甘茂便當機立斷,將停尸三日改為一日,再加太醫令勘驗證實死者確實不能複生,方才入殮進棺.其所以如此,便在于這喪禮環節中"停尸三日"是關鍵,其他環節的壓縮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壓縮則往往會招來朝野指責.其中原由,便在這"停尸三日"來源于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這種死而複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禮記-問喪》備細解說了這種原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複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甘茂卻是精明,同時將太醫令對惠文太後的勘驗診斷與太史令的刻史斷語,專發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縣.秦王嬴稷行親子大禮,麻衣重孝,辭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淚.羋王妃也是一領孝衫,親自看著女巫為惠文太後入殮,並親手將秦國王室最珍貴的一件雪白貂裘放進了棺槨,白頭元老們無不為之動容.旬日之後,咸陽再次舉行國葬大禮,惠文太後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側,這件事終于便告結束了.

國葬一畢,嬴稷除去重孝,便一頭埋進書房揣摩《商君書》去了.回咸陽半年,他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說人事難以勘透迷霧,便是國事,也斷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幾次大錯失,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穩當.這是戰國大爭之世,外戰頻仍,內爭迭出,幾個大錯下來,不是外戰亡國,便是內爭失政,要想建功立業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剛剛一身是鐵!否則,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王冠不是枷鎖,便是墳墓了.與其此時毛手毛腳地坐在王座上發號施令,何如潛心打造自己?從母親回來後對咸陽朝政的評判料理看,母親完全有魄力坐鎮國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眾,且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簡出,除了禮儀需要,便是整日的在書房與典籍庫里徜徉.

羋王妃卻是大大地忙了起來.惠文太後安葬之後,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書,請尊羋王妃為惠太後,名號自然也從的是秦惠王了.甘茂聞訊,卻是別出心裁地上書,請為太後另立名號,以示大秦新政之發端!此舉得魏冄羋戎嬴顯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銳呼應,又經秦王嬴稷首肯,便進羋王妃為太後,定名號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為宣),布新也,合起來便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羋王妃便成了宣太後.

名號既定,宮中之患已了,宣太後便放開了手腳.她先秘密探訪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訪了咸陽令白山,竟與白山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過了兩日,宣太後一輛緇車竟是直奔藍田大營,在已經回到軍營的前軍主將白起的大帳里盤桓到天亮.回到咸陽,宣太後召來魏冄,羋戎與嬴顯三人議事.魏冄一看全是羋氏族人,不禁便皺眉道:"當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來家人在宮中聚商,不怕物議麼?"

宣太後冷冷道:"但為國事,何懼物議?這里沒有姐姐,只有太後,儂曉得了?"

羋戎怕魏冄生硬,打圓場笑道:"太後有事便說了,左右我等聽命便是."

宣太後點著手中那支碧綠的竹杖:"我先說得明白,羋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氣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羋戎點頭道:"我等羋氏與楚國王室之羋氏相去甚遠,在楚國已經沒有根基牽連,自然是以秦為家為國,太後何慮之有?"

"話雖如此,卻也未必."宣太後板著臉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許權力,便要胡亂張揚了."


魏冄目光一閃慨然道:"太後所慮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軌,任憑處置!"

"單單立誓不行,我要與你們三人約法三章."宣太後鄭重地站了起來,每說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點,"其一,不得與楚國王室有任何來往.其二,不得與秦國王室任何人為敵.其三,但處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當下說話!"竟是辭色凌厲,與平日的滿面春風大不相同.

一直沒有說話的嬴顯吭哧著道:"只是這,這第二條難辦.兒臣縱然容讓,王室有人卻硬是與我糾纏,如何計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後從楚國接來的兒子,本姓羋,入秦而改姓嬴,雖是小心謹慎,卻也多有王室子弟熱嘲冷諷說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顧慮,原也平常.

宣太後卻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業,是非自有公斷,何來個不好計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絲毫地不留情面.嬴顯還想辯駁,卻終究是沒有開口.

"太後之言,是為至理.魏冄遵從!"最是桀驁不馴的魏冄竟然率先認同.

"羋戎遵從!"

"兒臣聽命."嬴顯雖然心有顧忌,還是明朗地表示了認可.

"這便好."宣太後篤的一點竹杖:"我羋氏一族,也將刻進大秦國史!"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新君即位後的第一次盛大朝會,秦王嬴稷與宣太後並坐高高王座,主旨卻只有一個:論功行賞,理清朝局.秦王當殿頒布詔書:擢升魏冄為丞相,恢複樗里疾右丞相之職,二人總領國政;封羋戎為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嬴顯為涇陽君,領咸陽令;白山為櫟陽君,兼領櫟陽令;白起為左更,兼領前將軍.詔書宣讀完畢,竟是舉殿歡呼一片生氣.

頒布詔書之後,宣太後說話了,雖然是滿臉帶笑,話卻是紮實得擲地有聲:"我有兩句話說:曆來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滿朝加爵.但我大秦從商君變法起,便廢除了這兩個舊規矩.這規矩廢得好!國法如山,雖君王而不能移.耕戰晉爵,雖王族而無濫封.功勞爵位是要自己掙的,不是憑改朝換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職是實職,爵,卻都是虛爵,沒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們功勞還不夠.'無功之爵,加身猶恥!’這話是白起說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將軍才第十二等,誰不說小?可白起曆來是無戰功拒晉職爵,連左更都連辭了三次.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風范,我已經事前對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職半年,無功即行罷黜.大爭之世,無功便是錯!曉得了?人都說'主少國疑,少做事,混功勞’.錯也!誰指望在老身這雙老眼下翻云覆雨,混個高爵,你便來試試!"

一席話落點,舉殿肅然無聲.宣太後卻是誰也不看,點著竹杖篤篤去了.

最驚訝的還是甘茂,他確實愣怔了.丞相沒有他,上將軍呢?似乎還掛著個虛名,但仔細一想,有了白起這個左更前將軍,他這個上將軍還不明是個擺設?何時拿掉,已經只是個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憤懣之極,覺得自己總算也是楚人,宣太後如此做法未免太過無情,當初假如不是自己穩住秦國局面,而是與嬴壯同謀,豈有宣太後母子今日?然則,這便是權力官場,講究的只是實力與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來,自己一心只在宮廷經營,既沒有朝臣人望與庶民根基,又沒有軍中實力,雖說是權兼將相,可從來都沒有統攝過國政一日,一朝被半罷黜半冷落,竟是沒有一個實力人物為自己說話.如此秦國,難道還要耗在這里麼?郁悶在心,甘茂交了政務便稱病在家了.

過得幾日,忽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要起兵滅宋!甘茂心思靈動,立即上書秦王,請求出使齊國.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後,但他已經從宣太後的作為中看出:宣太後不會公開主政,一切國事都還是以秦王的名義處置;雖然是上書秦王,但首肯此事,還得宣太後.

果然,上書次日,宣太後便在東偏殿召見了甘茂.宣太後親切地撫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歉意的話,竟是容不得甘茂訴說.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說.他知道,越是訴說,便越是討人嫌.末了宣太後笑著切入了正題:"齊國滅宋,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將軍出使,這國書卻是如何寫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諳邦交的樣子.

甘茂心中卻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齊國滅宋,看似與我井河無犯,實則大大相關.齊本強國,若再滅宋,國土人口驟增,頓時獨大中原而無可抗衡.其時野心膨脹,也必然成為合縱抗秦之中堅,秦國連橫當大受挫折.萬一有差,秦國被再次鎖于函谷關之內,豈非前功盡棄?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齊宋沖突為名,實則尋求遏制齊國之策.太後以為然否?"

宣太後點頭笑道:"是個事兒,也沒那麼厲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轉轉開開心也好."

"敢問太後:上將軍印暫交何處為好?丞相府還是前將軍?"

"放我這里吧,也免了他們與你聒噪."

甘茂便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宣太後的允准,心中卻是空蕩蕩的更覺得人情蕭瑟.及至到丞相府辦理國書,署理公務的卻是老丞相樗里疾.這個須發已經雪白臉卻依舊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竟沒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駕不愧文武全才,這回又要做縱橫家了,老夫實在佩服也."說著伸出長長的手杖,一點對面的書案,"尊駕久為長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動手吧.老夫卻是出不得手了,書吏動筆,只怕未必入尊駕法眼呢."叨叨幾句,竟使甘茂不好推脫,便也不再多說,坐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羊皮大紙,略一思忖便揮毫疾書,不消片刻,國書便已擬就.甘茂看看老態十足完全沒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紙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過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來?用印."便有一名年輕的掌印吏捧來一方銅匣打開,在羊皮紙的留空處蓋下了鮮紅的陽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謝老丞相.我便進宮蓋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駕歇息便是,讓後生們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務--特使一旦奉命,一應文書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辦理.他自己其所以想親自進宮,實際上是想見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後時刻改變自己心中的那個決策.此刻見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將這樁公事攬了過去,卻是不知這頭老狐的虛實,想想也不能妄動,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說番閑話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甘茂突然問道:"老丞相識得孟嘗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說孟嘗君?此等貴公子,老夫卻如何識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為,目下齊國何人當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齊國齊國,自然是齊王當道,用問麼?"甘茂搖頭道:"只怕未必,齊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嘗君田文,上將軍田軫,上卿蘇代一干權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駕所言極是,入齊必得從此三人著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間,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帶著國書並一應關防文書走了.

甘茂剛走,魏冄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來找樗里疾.魏冄說了一個重要消息:邊地斥候密報,甘茂妻小家眷已經于三日前出了咸陽,正隨楚國商人的車隊南出武關!魏冄之意:立即稟報太後,命藍田大營派出一支鐵騎追回.樗里疾卻搖搖頭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將相,若通連外國,秦國豈不盡失機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太後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馬的.此中深意,日後便知了."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說此事了.

暮色時分,甘茂的特使車馬出了咸陽,太陽升起時便出了函谷關,向東面的齊國轔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