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三節 齊王夜入軍營 聯軍橫生波瀾

孟嘗君聽斥候稟報完畢,不禁愣怔了:"白起?白起是誰?"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嘗君,左右是支濫竽了,管他是誰,打敗便是了!"孟嘗君卻皺著眉頭不停地轉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來了!張儀曾經對我說起過秦軍趣事:有個千夫長叫做白起,秦武王與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在他卒下當過小兵,還有……反正此人非同尋常,有許多故事."春申君更是樂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頂得千軍萬馬了?一個千夫長竟做了秦軍大將,我看這秦國氣數啊,也沒得幾多了."孟嘗君道:"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秦國曆來是兵爭大國,崇尚耕戰,一個人沒有真本事,三軍如何服他?秦國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三十萬大軍,不是兒戲呢."春申君笑道:"噢呀,認真打仗自然沒錯了.可要將這個千夫長說成大將之才,孟嘗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來,秦國可曾打過大仗?一個千夫長在襲擊巴蜀啊,奪取宜陽啊這樣的小仗中露出些許頭角,如何便是大將之才了?我看啊,無非是輔助秦王奪位有功,才給了個左更爵位,實際職權才是個前將軍了.這次嘛,沒得旗杆從筷子里挑,便挑了這根粗筷子而已也!"孟嘗君不禁被春申君說得笑了:"你說得也是道理,但願這白起是個肉頭,成就你我一番大志了."

倆人正說得高興,中軍司馬匆匆來到:"稟報丞相:魏趙韓三將趕到中軍大帳請戰,不服上將軍號令,上將軍請丞相即刻前去."孟嘗君便是一驚,對春申君說聲"一起去!"便匆匆出帳上馬,向田軫的中軍大帳飛來.

原來,駐紮澠池的趙國大將司馬尚最早得到秦軍拜將的消息,立即馬不停蹄的趕到魏營韓營,魏將新垣衍與韓將申差一聽都大為興奮,竟是異口同聲叫出一聲:"好!正當其時!"三人沒有片刻猶疑,立即飛馬宜陽,堅請聯軍主將田軫明日便向函谷關發動猛攻.田軫本是無甚主見,只因于孟嘗君議定要慎重出戰,便只是一句話回了過去:"三位將軍少安毋躁!聽俺說了:聯軍出戰,須得六國大將會商決之,如何能說打便打?"誰知三將大是不服,那新垣衍赳赳高聲道:"秦軍一個千夫長,上將軍便畏敵如虎,何談滅秦大業?若聯軍不動,我魏趙韓三軍便徑自攻秦!"司馬尚與申差也是一口聲跟上:"正是!聯軍不動,貽誤戰機,我便徑自攻秦!"田軫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贊同三將貿然出戰,四人便在中軍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時孟嘗君與春申君趕到.孟嘗君路上已經想好對策,進帳巡視一番,便對三將厲聲道:"六十余萬大軍做滅國大戰,便當謀劃一個高明戰法,務求一鼓全勝!戰機越是有利,越是要一舉成功,絕不能鼓勇亂戰!不管秦軍何人為將,秦國大軍動向不明,函谷關易守難攻,聯軍協同尚無成法,貿然開戰一旦受挫,三軍銳氣大傷,卻是何人承擔罪責?!"春申君立即呼應:"噢呀諸位將軍,目下一定要謀定而後動,務求一舉成功了.大軍奔馳疲勞,糧草尚在陸續運輸,急于出戰,分明不利了!"見三位大將似有不服,田軫便沉下臉道:"俺上將軍令!旬日之內,只做三事:養兵蓄銳,安置糧草,謀劃戰法.但有擅自出戰者,立請回歸本國!"

畢竟,齊國三十萬大軍是攻秦主力,孟嘗君又是資深望重,三位大將也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壓下了一班悍將,已經是明月初升.草草用過晚飯,孟嘗君春申君便與田軫商議攻秦戰法.田軫出身行伍,從來沒有統帥過六十多萬大軍作戰,僅是率領三十萬齊軍西來,路上已經是被各種軍務攪得捉襟見肘,此時只有一句話:"丞相但說如何打?田軫發令便是!"春申君原是算得通曉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將軍,更有合縱兵敗與屈原八萬新軍全軍覆滅的慘痛經曆,以及對秦軍的神出鬼沒與強大戰力心有余悸,真要謀劃打法,便將方才對秦軍千夫長為將的蔑視忘到了腦後;再加對楚軍戰力心中沒底,便不想分兵,反複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關,吸引秦軍來援,趁機聚而殲之的戰法.孟嘗君思忖再三,卻是搖頭歎息:"不行啊,函谷關險峻狹窄,大軍無法展開,秦軍兩萬便能頂住我十萬大軍攻勢,他不來援,你卻奈何?"春申君一陣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塗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點,孟嘗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大帳,卻見月色朦朧,夜風送爽,兩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馬,卻見中軍司馬疾步走來:"稟報丞相上將軍:齊王車駕來到營門."

"齊王車駕?"孟嘗君大是驚訝,不及思索,便與匆匆出帳的田軫上馬一鞭,迎到營門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搖頭歎息一聲,徑自踽踽回楚軍大帳去了.

齊湣王這次卻是輕車簡從兼程而來.齊國大軍出動,他便出了臨淄,移駕巨野澤西岸.在巨野行營,齊湣王立即下令齊國的五鎮兵馬--齊國真正久曆戰陣的二十萬老軍--向巨野澤秘密開進.另外十萬老軍,齊湣王則下令全部開到齊燕邊境的濟水河谷秘密駐紮.這便是齊湣王冥思苦想出來的"一石三鳥,聲東擊西"的大謀劃,只是沒有對任何大臣透漏,由他親自操持實施罷了.燕國,秦國,宋國,都是齊國彈弓石瞄准的肥鳥,至于究竟打那一只或先打那只後打那只?他還要權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勢再定.這便是齊湣王星夜兼程趕到河外的原由,他要實地踏勘,看看六國聯軍究竟能否打跨秦國?

在大營門口,看著驚訝莫名的孟嘗君與一臉困惑的田軫,齊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來,盡盡盟主之情,犒賞撫慰六軍罷了,丞相上將軍無須多心了."

孟嘗君走近低聲道:"我王輕車遠行,國無鎮守,涉險未免過甚.臣請我王即刻還國."


"人言孟嘗君豪氣干云,大軍之前,如何卻這般沒有氣象?"齊湣王一陣嘲諷,又轉而低聲撫慰,"本王不多事,激勵將士後立即便回了."

"王言甚當."孟嘗君轉身吩咐道,"請上將軍快馬傳令:六國大將急赴中軍大帳."

"遵命!"田軫倒像是個行伍將軍,高聲一應,便上馬飛馳去了.

孟嘗君便陪著齊湣王一路走過軍營,備細敘說了各軍駐紮位置以及軍營的高昂士氣,以及秦國命無名之輩做大將等等諸般狀況.齊湣王雖然並不振奮,聽得卻是仔細,淡淡笑道:"如這般無名之輩為將,聯軍滅秦當牛刀殺雞了."孟嘗君道:"牛刀殺雞不敢說,勝算卻是頗大."齊湣王道:"孟嘗君以為,這場戰事需得幾多時日?"孟嘗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約總在一個月左右.""一個月,也夠了."齊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鄭重其事,"無論情勢如何突變,孟嘗君只須穩住六國大軍便是.能打跨秦國最好,但只要不落敗,便是功勞."孟嘗君聽得云山霧罩,不禁驚訝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圖?"齊湣王哈哈大笑:"天機不可泄漏,只管打仗就是了."孟嘗君對這個齊王的神秘兮兮素來不耐,不禁便是眉頭大皺,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默然對之了.

進得大帳歇息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各國大將連同副將,輜重將領等陸續來到,竟是滿蕩蕩一帳.田軫升帳,只高聲說得一句:"盟主齊王,駕臨河外犒賞三軍,請齊王訓示!"大將們一聽富甲天下的齊王犒賞,便大為振奮,不約而同地高呼了一聲:"齊王萬歲!"

片刻之間,全副裝束的齊湣王在孟嘗君引導下大步出帳:頭上一頂無流蘇的紅色天平冠,身披一領紫色的繡金斗篷,內穿青銅軟甲,也就是時人說的金甲,腳下一雙高達膝蓋的牛皮戰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長的闊身劍,更兼虯髯戟張,步態赳赳,竟看得滿帳大將目瞪口呆!除了齊國將領,有人便不禁輕輕的"噫!"了一聲.原是這身裝束奇特不過--戰將甲胄,統帥斗篷,國王天平冠,騎士闊身劍莫名其妙地組合起來,再加上齊湣王的奇特形貌,頓時怪誕異常!若非在中軍大帳,又申明了是盟主齊王,這些率直的將軍們定然會大嘩起來.

"諸位將軍,"齊湣王卻是高傲矜持地開了口,"本王親臨戰陣,激勵三軍,犒賞各軍齊酒一百桶,黃金千鎰,牛羊豬各一百頭!"

"齊王萬歲--"大將們驚喜非常,可著嗓子喊了一聲,大帳竟被呼的鼓了起來.

"只是,本王須得申明:獎罰有度,這般犒賞卻是不能給了搪塞合縱之國."齊湣王目光一掃,大帳便倏忽聲息不聞,將領們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個"東海青蛟"要問罪于何人?孟嘗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覺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這個齊王曆來喜歡驚人之舉,掃興者立時便殺,卻也是無可奈何,倏忽之間竟是想起了甘茂,直後悔沒舉薦甘茂入軍同謀.

此時齊湣王見大帳中一片肅然,不禁大是滿意,拉長聲調問道:"燕國何人領兵啊?"

"末將張魁,參見齊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卻是黝黑精瘦須發灰白衣甲破舊,與帳中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大將們相比,直是老軍一般.

"張魁?"齊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職啊?"


"稟報齊王:末將職任行儀!"張魁倒是底氣十足.

"行儀?哼哼,連個將軍也不是,帶了多少兵馬啊?"

"稟報齊王:燕國窮弱,末將帶兵兩萬參戰!"

"兩萬,都是老卒,對麼?"

"齊王明鑒:雖是老卒,一樣效命疆場!"

"大膽張魁!"方才還帶著一臉笑意的齊湣王突然暴怒拍案,"兩萬老卒,一個行儀,便來趕這天下大利市?燕國好盤算!別家流血,你家分地麼?"

張魁拱手高聲道:"齊王差矣!燕國原不出兵,也不貪秦地,我王念及燕齊淵源,念及蘇代上卿與武信君蘇秦情誼,方才出義兵兩萬,且自帶軍糧,如何便是趕利市了?"

"一派胡言!誰家不是自帶軍糧了?"齊湣王聲色俱厲,"分明是火中取栗貪得無厭,竟敢大言不慚自詡義兵?來人!將張魁推出,斬首!"

這一下卻是滿帳驚慌.雖說各國大將對燕國都是心存蔑視,但因張魁早已在軍中昌明燕國不分秦土,只為全六國合縱名分,所以也不再給張魁難堪.如今這齊王未曾開戰,便要立殺別國大將,這在戰國盟約合縱中當真可是頭一遭,大將們頓時驚慌失措.在座大將春申君最有資望,將領們的目光便齊唰唰聚了過來,連孟嘗君也向春申君飛快的瞥了一眼.春申君曆來長于斡旋,便從首位將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齊王,這未出兵便先斬將,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說,燕國數年戰亂,國窮兵弱也是實情,縱然兵少,何至于死罪?齊王心胸如東海,饒恕張魁,必能使燕軍拼死力戰啦."

"狡辯之辭!"齊湣王更是滿臉漲紅拍案厲聲,"殺一個張魁便是凶兆了?放一個張魁便是東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這天意如何?田軫!立殺張魁!無赦!"

大將們驟然變色!眼看連春申君都碰了個大大的釘子,若是別個講情,還不得陪了殺人樁?畢竟這是齊軍大帳,將領們一時竟是冷著臉無人說話.孟嘗君一看情勢大壞,正要挺身而起,卻不防田軫已經大喝了一聲:"中軍武士!拿下張魁立斬!"便聽"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鐵甲猛士撲上前來,夾住張魁便拖出了大帳.張魁被夾,卻是兀自嘶聲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條海蛇!海蛇!老燕人會複仇!扒了你的蛇皮……"


"張魁!豎子猖狂!"齊湣王勃然變色,抽出長劍便沖出了大帳,疾步趕到武士身前,只聽"噗!"的一聲鮮血飛濺,張魁竟是頃刻斃命了.

齊湣王回過身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大將們卻鐵青著臉紛紛出帳,從他身邊走過,竟是沒有一個人向他做禮辭行,連最講究邦交禮儀的春申君也黑著臉走了.片刻之間,大帳中便是空空蕩蕩,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嘗君與那個呆若木雞的田軫.齊湣王也不看兩人,便對隨行禦史下令:"將張魁斬首,頭顱連夜送往薊城!本王卻要看看,這個小小燕王如何說法?"禦史答應一聲轉身便走,片刻之後,便聞馬蹄聲疾,直向軍營外去了.

孟嘗君始終沒有說話.齊湣王竟然也沒有理睬孟嘗君,只對田軫高聲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後,燕王若低頭服罪,便放兩萬燕軍生還,否則,一體斬首!教豎子心疼一番."說罷長劍一揮,便帶著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嘗君長籲一聲,獨自踽踽出帳,在朦朧月光下竟是直轉悠到天亮.

三日之後,斥候飛馬來報:燕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王請罪,自認選將有失,並重派將軍凡繇前來領軍.孟嘗君大是狐疑,覺得此事蹊蹺之極.從邦交大道看,齊王縱是盟主,擅殺他國將領也是大大開罪于盟邦的不義暴行,任何國家都會奮起報複的,輕則毀盟退兵,重則尋釁複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請罪責重新派將!是這個燕王果真軟骨病被齊國聲威震懾了?還是另有他圖?孟嘗君竟是想不出個頭緒,便來到楚軍大帳找春申君說話.

春申君半日思忖,卻是一聲喟然長歎:"噢呀孟嘗君,我看這不是好兆頭啦.不要忘記,燕國姬平可是有為之君,更有樂毅,劇辛一班干才了.明是齊國欺凌,他卻隱忍不發,只能說,這仇結得更深了,豈有他哉!"

"縱然結仇,燕國又能如何?"畢竟事關邦國,孟嘗君便有些不服.

春申君卻是搖搖頭:"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願齊王不要再滋生事端了."

想到齊王的怪誕無常,孟嘗君頓時沉默,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別想遠了,還是說打仗.各軍大將已對齊軍生分,不能再耽延時日也."

孟嘗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後攻秦!"

"噢呀是也,打敗秦國,天大的事也好說啦!"春申君頓時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