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陽初動 第三節 奇策考校 太子府一團亂麻

疑團廓清,蔡澤頓時精氣神大爽,著手謀劃入手路徑.

立嫡雖則繁難,然根基卻只有一點:在諸王孫中遴選出真正的賢能之才.只要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關涉自有老秦王殺伐決斷.但是,恰恰是遴選賢能這件事最難做,否則,老秦王也不會讓一個統政丞相拋開政務來做此事.就實而論,此事難在三處:其一,以何尺度取賢?也就是說,以何家學問為基准查勘考校?戰國之世,百家爭鳴流派紛呈,除了專攻經濟民生(如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與玄奧之學(如星相家堪輿家陰陽家易家名家等)的諸多流派,其余"顯學"幾乎家家都是治世經國之學,其中最顯赫者便有法,儒,墨,道與王道之學,時人號為"經緯五學".雖說秦為法治之國,法家之學居地位顯赫,但以戰國求賢之道,卻從來無分學派軒輊.當年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計而強秦者",而絕不限定學派.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用人之道更趨明朗--只要恪守秦法,無論所持何學!當年的甘茂,魏冄是雜家,而今的蔡澤是計然家,都不是法家,卻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學為王孫考校之依據,但是,又不能沒有一個學問標尺,這便是第一難.

其二,騎射劍術與軍旅之能者算不算賢才?對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繼承,或某種無可變易之大勢所既定,不學無術而又異常傑出的馬上國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難事.然則,此處要害恰恰是太子無嫡子,要在諸多王孫中遴選,這個難題便立即凸顯出來.秦國激勵耕戰,朝野無不尚武,誰能說騎射軍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倉打破了這個禁忌,直然上書老秦王,斷言范雎初選的嬴傒"不堪國君之才".老秦王決意重選,實際上便是肯定了士倉主張.但是,老秦王畢竟沒有明詔,更沒有將嬴傒排除在備選者之外,這便成了一個實在的難題.

其三,以何種方式遴選?論學論戰,對策應答,騎射較武,任官試用,組合考校,那一種方式都牽涉到諸多方面.再說,太子嬴柱有二十六個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齒懸殊,最大者三十二歲,最小者八九歲.哪種方式能使王孫及其背後勢力都無可指責?這便是大大一個難題.還有,公主在不在遴選之列?十歲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備選之列?仔細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難題.

思謀得幾日,蔡澤竟是拿不出一個穩妥的方略,便決意先到太子府拜訪一番.

軺車到得太子府門,尚未進得車馬場,門吏便將蔡澤軺車直接從側門車道領進了第二進大庭院.蔡澤與嬴柱年歲相當,非但常常共商國事,更有著范雎與士倉的微妙關聯,來往便是頗為相得.蔡澤下車,便徑直進了國事堂.

"稟報綱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請稍等片時."主管書吏迎上來便是一躬.

"午眠?打實說,太子病了麼?"

"綱成君,"主管書吏低聲道,"日前,太子從河西巡視回來便病倒了."

蔡澤再不說話,搖著鴨步便去了後園,到得大池邊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見嬴柱正靠在長大的竹榻上閉目養神,身邊石案上一只藥爐還嫋嫋飄著藥香.蔡澤一拱手笑道:"安國君,別來無恙?"嬴柱頗艱難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閑了,我能無恙麼?坐了."轉身對守著藥爐的侍女一揮手,侍女便抱著藥爐走了.蔡澤坐進石案前關切道:"如何?是暑氣還是當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歎息一聲,"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見勞便發,歇息便好.老樣子,不說它也罷."蔡澤歉疚笑道:"丞相府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當勞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搖搖手道:"綱成君,我終是通了,此事也實在非你莫解.我勞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萬全也."蔡澤滿面憂色地搖頭道:"難,難乎其難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綱成君說難,便是有譜了."蔡澤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譜,非得安國君從權,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誰敢掣肘!綱成君只說,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蔡澤連忙搖手,"安國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樣:王孫及其教習,須得悉數聽從老夫號令.安國君與諸夫人,尤其諸夫人,最好不過問,不說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須!"嬴柱板著臉,"此乃父王之命,綱成君何須松弛?那位夫人敢壞大計,綱成君便找嬴柱說話!"

"好!"蔡澤大笑,"安國君此時精神否?"

"只說何事?"

"召得幾位教習,老夫想與幾位官師先行議論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轉身便喚來府邸總管正色道:"家老聽好:自今日起,綱成君每來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違抗,我必嚴懲!"回頭對蔡澤一笑,"綱成君自己說了."見嬴柱如此認真,蔡澤便也不再推辭,當即吩咐對家老請各位教習到學館正廳,又對嬴柱慨然一拱:"安國君養息便是,老夫去也!"

學館在後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孫師已經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的教習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王孫,便可請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師"教習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便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問官師.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做禮.

"諸位入座便是."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發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發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座,便向對面一字排開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師,可是?"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趙嶂,云陽趙氏之後."首座老者端嚴中有著幾分矜持.

"在下相里軫,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頗為穩健.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教習."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云陽趙氏之後,顯然便是秦孝公時云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後裔了.那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龍複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並斬首.遭此重創,趙氏竟一直沒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里軫商山人氏,顯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後裔.後期墨家在秦國朝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這相里軫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流,然北楚曆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聯?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尋常.最後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便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更是盤根錯節,何能小視?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課讀,無論男女,只以長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兩月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為學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贊歎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曆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如何遴選?"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便是這般.孟明兄大是!"蔡澤點頭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法?"


"綱成君明察."老者趙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孫之賢愚,便當考校詩,書,禮,樂,射,禦六學,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惟德才兼備者可謂之賢,舍此無他也!"

"趙師差矣!"相里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用價值,詩書禮樂四學,與經邦治國幾無用處.考校此等學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家規矩,人道無異于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只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義."相里軫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惟墨家秉持大義,節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攻防諸般學問,無一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考校,高下立見!"

"相里之說,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根基在野,曆來自外于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軫哈哈大笑,"詆毀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說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依舊如斯!"

"成何體統也!"趙嶂皺著白眉搖著白頭,"君子克己複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相里軫與莊塍哄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著嘿嘿笑了.

蔡澤學問博雜,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說,乃孔老夫子當年會晤衛侯夫人南子,事後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著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大袖一甩,便徑自點著竹杖去了.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好說好說."蔡澤站起來呵呵笑著,"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這便好."蔡澤笑道,"今日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欲言.諸位盡管如常,屆時老夫自有定見."說罷搖著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日色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發去冠,正在柳林小徑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說綱成君已經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來了.

"不韋呵,好灑脫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慚愧慚愧."呂不韋大步進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說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教了.你但想,吏員二百余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日日進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說話間,蔡澤便解開腰間牛皮大帶,脫了長大官衣,摘了頭頂六寸玉冠,輕衫散發長籲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

呂不韋大笑一陣,指著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

一個童仆推著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彌漫的白色冷氣中顯出了一只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麼?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年秦惠王所創,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仆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品嘗一番再說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液,一股冰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說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說話便咚咚咚牛飲而下,喘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周身盡覺涼風颼颼舒坦無比,不禁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還有這冰甘醪?"

呂不韋道:"冰甘醪者,並非僅僅冰鎮,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後原汁原味,最是費事費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

"噫!"蔡澤愈發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麼?"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爽通泰."

看著童仆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呂不韋坐到對面,笑著一點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說,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後,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侯一封書簡."蔡澤的燕山大眼不只斷地撲閃:"你與平原君有交?"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兌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澤恍然點頭:"不韋便說說,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說了."回頭便對亭外童仆吩咐道,"請家老過來."

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境況,你便說說."西門老總事便對著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後看護公子的三個趙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禁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後,趙人複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移到巨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後,異人公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松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春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說信陵君與秦國質公子異人論戰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斷語."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

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老朽已經記不得了.左右是說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

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難說也."呂不韋道,"聽老總事說,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衛.綱成君意欲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秘.譬如,你欲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購,後果如何?"

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說."蔡澤不無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說,依你商旅閱曆,如何才算得經邦治世之學問?"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呂不韋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真,"自來士子修學,都是先學後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問也.專精一業或可有成,經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要害,便在于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流.譬如趙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問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奧之學也."

"說得好!"蔡澤拍案贊歎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後,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主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這一日清晨,太子府學館大不尋常.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點布于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交談.二十歲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著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悠著議論著.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著臉的書吏督導下高聲吟誦著未熟的《詩》《書》.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處樹下的乳母作勢禁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後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著各式各色華貴服飾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庭下,引頸遙望著學館正廳的大門.

卯時首刻,太子府家老一聲長呼:"綱成君到--"

學館庭院頓時寂然無聲,王孫們一齊肅立齊聲:"見過綱成君!"

衣冠整齊的蔡澤帶著兩名書吏進門,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間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問道:"太子府家老,諸位王孫可曾到齊?"家老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綱成君:除公子異人質趙未歸,二十六位公子實到二十五位,悉數到齊!"蔡澤一點頭肅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諸王孫學問才能.老夫無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為此,請得一經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請先生入館."

"先生入館--"家老肅立門廳一聲長呼.

余音猶在回蕩,呂不韋已經信步走進了門廳,一身布衣一頂竹冠滿面微笑,便如一團春風拂煦過庭院,滿院王孫們竟都莫名其妙地綻開了笑意.蔡澤遙遙地虛手一請:"先生這廂入座.老夫旁觀也."呂不韋拱手一禮:"謝過綱成君."便進了蔡澤讓出的主案前,環視庭院一周,朗聲說道:"諸位王孫皆廟堂之器,身負經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學便在務實求治,不在玄談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綱成君之托,擬以實學考校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國之法統,諸位以為如何?"

"我等贊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聲,"求學不實,有甚用處?"

"對!我等贊同!"幾個酷好劍術騎射的公子齊聲呼應.

其余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卻也無人反對.圈外的首席官師趙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何考校聽任綱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來,開始便了."

呂不韋微微一笑便道:"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題.三題起首,不能答三題者作罷;連答三題者,問滿十題.能答八題者,再行考核武學.聽得明白麼?"

"明白."公子們或回答或點頭,神色各異.

呂不韋從袖中抽出了一個軟皮袋打開,在石案上擺開了一排羊皮紙條,轉身對家老低聲吩咐了幾句,家老便高聲道:"諸位公子聽我宣點,點到者上前答問.點名之法:以二十歲為中界,一大一小輪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歲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紅地走到了呂不韋案前.呂不韋指著案上的一排羊皮紙條道:"公子任選三張."嬴杜很是新奇,反複摸索一陣抽定了三張遞上.呂不韋接過,展開一張高聲念道:"問曰:秦國人口幾何?土地幾何?郡縣幾多?"

驟然之間,庭院一陣寂靜又一陣哄然,見嬴杜抓耳撓腮的難堪模樣,庭院終是人人默然禁聲.在出奇的靜中,嬴杜紅著臉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否,有土一成,有眾一旅?"話方落點,庭院便是一陣哄然大笑,便聽一位公主笑叫:"喲!秦國幾時成夏少康也!"哄笑聲中,嬴杜卻是惱羞成怒:"笑甚!《尚書》所載,何錯之有!"轉頭便道,"不知道,下問了."

呂不韋便又展開一張:"二問曰:目下天下邦國幾多?七戰國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在滿庭院一片竊竊聲中,嬴杜又是面色脹紅:"官師只講《詩》《書》,幾時教得這些瑣碎了!"呂不韋卻是不動聲色,又打開一張羊皮紙條:"三問曰:秦國律法幾多?總綱何在?"嬴杜面色煞白,額頭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聲:"律法問廷尉!關我甚事!"

家老上前兩步躬身道:"請公子退下."嬴杜氣咻咻地大袖一甩:"鳥!這也叫考校?"便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執法,面色頓時尷尬.呂不韋卻笑著擺擺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頭便道:"在座諸位王孫公子,誰能答上此三問?"連問三遍,竟是無人應聲.

"我有話說!"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問?"呂不韋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問."嬴傒憤激高聲,"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測!我等王孫公子,非官非吏,六藝修業,兼習騎射,何須通曉此等微末之學!大秦以耕戰立國,或考校六藝學業,或考校騎射劍術,皆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卻搬出尋常官吏之雕蟲小技,不言大道,不習矛戈,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十多個成人王孫立即跟上,大喊一聲.

"公子好說辭也."呂不韋揮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靜地微笑中帶著顯然的揶揄嘲諷,"敢問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卻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見,諸位公子王孫絕非甘居一介庶民,實是以廟堂之器自詡也.志存高遠,心在廟堂,自當知廟堂為何物.夫廟堂者,邦國公器也,統官吏而治萬民,制法令而安邦國也.統官吏,制法令,卻不知官吏之真實操持,不知法令之綱目功效,不知邦國之民生運籌,遇事何斷?遇危何克?縱然入得廟堂,執得公器,豈非也是楚懷王一般?諸位公子不服,盡可登高疾呼遍問秦人,誰能信得一個連秦國幾多郡縣幾多民眾幾多法令都一無所知之人,竟能執得廟堂公器?"

"……"嬴傒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呵."蔡澤從樹蔭下搖過來笑道,"無一人答得三問,不打緊,再學便是.散場!"大袖一揮,便搖著鴨步徑自去了.家老連忙過來,恭敬一躬,便要護送呂不韋出館.呂不韋卻淡淡笑道:"我自隨綱成君去,家老還是善後為好."說罷也徑自大步去了.滿庭院王孫公子們眼看著蔡澤呂不韋背影遠去,竟是愣怔著回不過神來.直到竹林後夫人妃妾們一湧出來驚詫打問,庭院才轟然大亂起來.

呂不韋出得學館,來到大池岸邊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車,卻聽林中一聲"先生且慢",一位綠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體態豐滿,肌膚白皙,一看便是貴胄夫人無疑.呂不韋稍一愣怔,便見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見疑,我惟一問:先生何方隱士?可否見告高名上姓?"呂不韋一拱手道:"在下濮陽商賈,呂不韋,並非隱士."女子驚訝地笑了:"喲!可遇著奇人了,一撥姐妹誰不以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呂不韋笑道:"商賈無反話,夫人有話便請直說."女子撲閃著眼睛神秘地一笑:"錯也!我與她們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誰麼?"呂不韋淡淡一笑:"夫人毋憂,在下不會無端打問.告辭."登上輜車便去了.

卻說這日嬴柱回府,剛喚來家老要詢問日間考校事,一班嬪妾便湧進了書房,忿忿然淒淒然地訴說起來.聽得片刻,嬴柱蒼白的臉色便是一片鐵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寶現世!家丑!國丑!竟有臉聒噪!傳于朝野好聽麼?"嬪妾們從來沒見過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時噤若寒蟬,書房大廳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陣,嬴柱冷冰冰道:"都給我聽好:不管坊間如何傳聞,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爾等誰敢絮叨抱怨,冷宮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嬪妾們悄無聲息地走了.嬴柱長籲一聲,這才吩咐家老將日間考校備細說了一遍,竟聽得額頭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斷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辭還五名官師.其二,自明日起,只請一名干練老吏,專一對王孫們備細教習諸般"實學".其三,王孫若有不服者,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臥榻上靜臥片刻,只覺腹下隱隱脹痛,便吩咐兩名隨侍健仆將自己用竹榻抬到後園.方進甘棠林,便聞琴聲隱隱,嬴柱心下一松,琴聲卻戛然而止!

"停下,我來."林中飄出的黃衫女子輕聲吩咐一句,便輕柔地偎上竹榻,將體魄碩大的嬴柱毫不費力地背了起來,說聲你等去吧,便悠悠然進了甘棠林後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黃衫女子將嬴柱輕輕放到草席上靠著廊柱,剛要轉身,卻聽嬴柱笑道:"華陽不用拿藥,今日無事,只想來聽聽琴聲."黃衫女子拍拍嬴柱額頭,借著月光打量笑道:"儂毋曉得,氣傷肝,常人無大礙,你卻是要調理了."說罷輕盈飄去,片刻間便捧得一只玉碗出來,"舒肝化氣湯,來也."說著喝得一口便湊了過來,嬴柱閉著眼輕車熟路般張開大嘴吞住了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聲便吸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最後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兩臂一張便將女子裹到了懷里.黃衫女子嬌笑著拍拍嬴柱的臉頰:"急色,一個時辰等不得也!"便扒開嬴柱的大手,只跪坐著面紅氣喘地看著嬴柱.

"華陽呵,你要生得一子,何來這般齷齪事也!"嬴柱歎息了一聲.

"儂又忘了?我命無貴,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著,"一大群兒女,缺得我生一個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憂心了."

"胡說!"嬴柱低聲呵斥一句,拉起身邊那只柔膩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為嬴氏頂住門庭.記住了?說說,只要你看中了那個庶子,我便立他為嫡,你便是正儀母親!"

"莫急莫急."華陽夫人輕輕拍著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太子了,立嫡便是立秦國儲君,能由得我一句話麼?再說,兒女一大群,竟沒有一個實學干練之才,我卻選誰去?"

"你,你曉得日間考校事了?"

"學館府中沸沸揚揚,我能不知?"

"天機莫測也!"嬴柱一聲歎息,"原想,嬴傒雖不入士倉之眼,總歸還是實學實干,不想今日一見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個也!"

"少年看老也."華陽夫人笑道,"我卻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斗狠,浮躁乖戾,縱是你我選中,也過不得老父王一關."

良久默然,嬴柱叩著草席便是一聲長歎:"嬴氏何罪,其無後乎!"

"哪里話來?毋得亂說!"華陽夫人笑著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與後不後何干?萬一不濟,筷子里挑旗杆,一代弱君也壞不了國運."

"婦人之見."嬴柱嘟噥一句,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華陽夫人搖著嬴柱,"藥行腹要時辰,醒著,我有話也."

"好好好,說,甚事?"一旦郁悶,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兩件事,聽好了."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笑道,"那個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有消息了,你卻如何打算?還有,今日考校王孫的這個呂不韋,我看大有蹊蹺."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說一遍!"

華陽夫人便將家老從蔡澤口中得到的消息說了,又將今日考校的情形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這個呂不韋大異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卻又大合情理.其二,見識說辭不虛不妄,大白話說得很是實在,平中見奇,官師王孫們根本無從辯駁.其三,面對貴胄不卑不亢,氣度全然不象尋常商賈.有此三者,又從趙國入秦,我便覺有些蹊蹺."

"說得是."嬴柱頻頻點頭,思謀一陣道,"蔡澤近來也頗有些異常,這呂不韋是他延攬而來,異人消息也是從他而來,他不報我,卻說給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報你,此事便非國府邦交所能解."華陽夫人笑道,"你想,稟報太子便是國事,邦交若不能解,豈非朝堂難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來周旋此事,我只做個壁上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