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政颶風 第二節 大道不兩立 國法不二出

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在驚訝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兩日之後的午後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牆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牆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鍾轟鳴三響,一大隊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了車馬場.牛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後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恬.甲士並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嘩然閃開.馬隊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不看兩邊的護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我乃咸陽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陽署官文:應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聖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城頭大鍾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台上,竟是穩穩當當堪堪合適,分明是事先預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鍾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乎與城牆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過的商君.人海一陣驚愕端詳,終于湧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浪.守護《呂氏春秋》的門客們一時懵然,不知如何應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于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紮起帳篷輪流當值,依舊前後奔波著,照應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五日,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聖苑,圈起了三尺石牆,一個百人甲士隊守護在圍牆之外,只許國人與游學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入石牆之內.如此一來,民眾士子被遠遠擋在了"法聖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牆下讀書改書.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呂氏春秋》不撤!"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的甲士根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聖苑圍牆內的學宮門客,也沒有強令撤除白帛大書,更沒有驅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牆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牆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麼?聖賢都有宗祠,堂堂法聖苑,不該有道牆麼?本都尉不問你等堵塞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守法成習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花花一片的《呂氏春秋》,尷尬之極,長籲短歎無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門客舍人氣餒了.

"小子,也是一策."

終于,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秋分這日,呂不韋奉書進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秋藏者,秋收之後清點彙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晨進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托著一束青銅制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麼?再搭涼棚仔細打量,卻見粗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軍決戰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立國,尊奉黃帝戰陣指南車,以示不亡歧路決戰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余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小子,又是一策."呂不韋淡淡一笑,徑自進了大殿.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事項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百余年考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准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並特准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築法聖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盡可論爭磋商."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能與他暗中斗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于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商君法治,公然論戰便于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春秋》盡管已經引起朝野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典,尚有很遠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期望論戰,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春秋》流播,遏制公開論戰.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逼迫呂不韋撤除《呂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然將此事申明于朝會,並許"盡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麼?不對!方才秦王說辭顯然是一力護法.是護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麼?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反而意味著承認《呂氏春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當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老臣有言."呂不韋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于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秦法之不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成萬世垂范.據實而論:百余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麼?"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並舉,寬政緩刑,是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余尤見羞辱.譬如,'棄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云:秦人不覺無鼻之丑.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甯不動容乎!《易》云: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王侯與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胄居多,而庶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頒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統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日,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汙穢飛揚?"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施行.然則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胄獨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日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甯非法治之大德!"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呂不韋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統合,方能大見長遠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矣!"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國范式.若以王道統合秦法,侵蝕秦法根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于無形."


"除了秦法,對于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回蕩起來,"在下兼領咸陽將軍,便說兵事.《呂氏春秋》主張大興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吊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氏春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大秦興兵一統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對!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老將軍桓龁粗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贊歎,使大臣們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死勁憋住笑意,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皆不足以侈談統一華夏.少將軍高遠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強,而後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

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刺與訓誡.這譏諷,這訓誡,明對蒙恬,實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嫩初政便高言闊論統一華夏,實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雨便在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

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紮實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難老臣,一種莫名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不韋說罷,踽踽獨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還要氣昂昂爭辯,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已各個陳明.其余未盡處,容當後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

于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濟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根本就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只有一個目標--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春秋》所隱含的實際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余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後一次麼?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

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舍棄《呂氏春秋》,同時卻仍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日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方都探知了對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經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感,這"真章"不會遠,很快就要來臨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行大朝會.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國時期大戰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國後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太後,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期限前三五日,遠臣邊將業已陸續抵達咸陽,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一則是敬事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秦國法度森嚴,朝臣素無私相結交之風,貴胄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然則,自呂不韋領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斡旋的風習,雖遠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後,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松動開闊風習.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臣邊將們都帶來了"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靡咸陽的官場通則.

呂不韋秉性通達,素有山東名士貴胄之風,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交風習原本便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業之氣,則有損于奔放風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學宮,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風習.呂氏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于斡旋應酬,府中家老仆役對賓客迎送得當.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自律漸漸松動,結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此次新王大朝,關涉朝局更新,遠臣邊將來到咸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嫪毐之亂後,遠臣邊將們風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青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國之局可能有變,然經下屬遠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慎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臣們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云,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依然是一團春風,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國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云在快樂的飲宴中煙消云散了.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回蕩著.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舍文信侯其誰也!"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後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暴.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毐謀逆罪結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進入議程,白發黑面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便字字擲地地備細稟報了嫪毐罪案的處置經過,依據律條並諸般刑罰人數.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若無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異議,而後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嫪毐亂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殿中便是哄然一聲:"臣無異議!"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說話.

"臣有異議!"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異議?"長史王綰依例發問.

"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蒙恬."年青大臣自報一句官職姓名.

"當殿申明."王綰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見錄寫史官已經點頭,示意已經將自己姓名錄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聲開說:"臣曾參與平亂,親手查獲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憑據.查獲之時,臣曾預審嫪毐心腹同黨數十人,得供詞百余篇.亂事平息,臣已將憑據與供詞悉數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歸總了結,臣所查獲諸多憑據之所涉罪人,卻只字未提.蒙恬敢問老廷尉:秦國可有法外律條?"

"國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無法外之法,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關涉重大,執法六署議決:另案呈秦王親決."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報."

"如此,臣請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轉身對著王案肅然一躬,"昭襄王護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貴,王不枉法.臣請大朝公議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肅然一躬:"既有異議,唯王決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後,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國中,甯有貴逾太後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陽令蒙恬所請:老廷尉公示案情憑據."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聲在殿中回蕩起來,"平亂查獲之書信物證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預審證詞三十一卷.全部證據證詞,足以證明:文信侯呂不韋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將執法六署勘定之證據與事實一一稟報,但憑大朝議決."

舉殿驚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礪聲音在大殿中持續彌漫,一件件說起了案件緣由.從呂不韋邯鄲始遇寡婦清,到嫪毐投奔呂不韋為門客,再到呂不韋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實施嫪毐假閹,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過程除了未具體涉及呂不韋與太後私情,因而使呂不韋制作假閹之舉顯得突兀外,件件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有余.

舉殿大臣如夢魘一般死寂,遠臣邊將們尤其心驚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齒的行徑,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國,在天下,嫪毐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了.可誰能想到,弄出這個驚世烏龜者,竟然是輔佐三代秦王的曠世良相?隨著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聲,大臣們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呂不韋,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問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實?"蒙恬高聲追問.

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對著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一句話沒有說,徑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們還是夢魘一般寂然無聲.

初冬時節,紛擾終見真章.

秦王頒行朝野的王書只有短短幾句:"查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涉嫪毐罪案,既違國法,又背臣德,終使秦國蒙羞致亂.業經大朝公議,罷黜呂不韋丞相職,得留文信侯爵,遷洛陽封地以為晚居.書發之後,許呂不韋居咸陽旬日,一俟善後事畢,著即離國."王書根本沒有提及《呂氏春秋》,更沒有提及那次關涉治國之道的朝堂論爭.

到丞相府下書的,是年青的長史王綰.宣讀完王書,看著倏忽之間形同枯槁的呂不韋,默然良久,王綰低聲道:"文信侯若想來春離國,王綰或可一試,請秦王允准."呂不韋搖搖頭淡淡一笑:"不須關照.三日之內,老夫離開咸陽."王綰又低聲道:"李斯回涇水去了.鄭國要來咸陽探訪文信侯,被在下擋了."呂不韋目光一閃,輕聲喘息道:"請長史轉鄭國一言:專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綰有些困惑:"此話,卻是何意?"呂不韋道:"你只原話帶去便了.言盡于此,老夫去矣!"說罷一點竹杖,呂不韋搖進了那片紅葉蕭疏的胡楊林,一直沒有回頭.王綰對著呂不韋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車去了.

暮色之時,呂不韋開始了簡單的善後.

之所以簡單,是因為一切都已經做了事先綢繆.呂不韋要親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緊的一宗善後事宜--得體地送別剩余門客.自蒙恬在南門豎立商君石刻,門客們便開始陸續離開文信學宮.月余之間,三千門客已經走得庭院寥落了.戰國之世開養士之風,這門客盈縮便成了東公的時運表征.往往是風雨未到,門客便開始悄然離去,待到奪冠去職之日,門客院早已經是空空蕩蕩了.若是東公再次高冠複位,門客們又會候鳥般紛紛飛回,坦然自若,毫不以為羞愧.養士最多且待客最為豪俠的齊國孟嘗君,曾為門客盈縮大為動怒,聲言對去而複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趙國名將廉頗,對門客去而複至更是悲傷長歎,連呼:"客退矣!不複養士!"


此中道理,被兩位天下罕見的門客說得鞭辟入里.

一個是始終追隨孟嘗君的俠士門客馮,一個是老廉頗的一位無名老門客.馮開導孟嘗君,先問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庭院,氣不打一處來,黑著臉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馮坦然地說:"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爭門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惡暮,在暮市無物無利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嘗君這才平靜下來,接納了歸去來兮的門客們.

廉頗的那個無名老門客,卻是幾分揶揄幾分感喟,其說辭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絕.在老廉頗氣得臉色鐵青大喘氣的時候,老門客拍案長聲:"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我則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話語翻譯過來,更見生動:啊呀,你才認識到啊!當今天下是商品社會,你有勢,我便追隨你,你失勢,我便離開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說個通透,老廉頗沒了脾氣.

呂不韋出身商旅,久為權貴,對戰國之士的"市道交"卻有著截然不同于孟嘗君與廉頗的評判,對門客盈縮去而複至,也沒有那般怨懟感喟.呂不韋始終以為:義為百事之本,大義所至,金石為開.當年的百人馬隊,為了他與子楚安然脫趙,全部毀容戰死,致使以養士驕人的平原君至為驚歎.僅此一事,誰能說士子門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門客既多,必然魚龍混雜,以勢盈縮原本不足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勢利之舉便一言罵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間何來風塵英雄?然則,盡管呂不韋看得開,若數千門客走得只剩一兩個,那定然也是東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從內心深處說,呂不韋將戰國四大公子的養士之道比做秦法--勢強則大盈,但有艱危困頓,則難以撐持.其間根本,在于戰國四大公子與尋常權臣是以勢(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爾!呂不韋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計其數,而終其一生,鮮有疏離反目者.

呂不韋堅信,即或自己被問罪罷黜,門客也決然不會寥寥無幾.

公示《呂氏春秋》的同時,呂不韋便開始了最後的籌劃,秘密地為可能由他親自送別的門客們准備了大禮.每禮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呂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陰山胡馬.反複思忖,呂不韋將這三物大禮只准備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會有一百個門客留下來.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說,三十份足夠了,哪里會有一百人留下?西門老總事則說,最多五六十份,再多便白費心了.呂不韋卻堅持說一百份,還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世間若皆市道交,甯無人心天道乎!那日,離開舉發他罪行的大朝會,心如秋霜的呂不韋沒有回府,卻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了文信學宮,又去了聚賢館.時當晚湯將開,他要親自品咂一番,看看這最是"以市道交"的門客世事能給他何等重重一擊?

"晚湯開得幾案?"呂不韋穩住自己,淡淡一笑.

"幾案?已經三百案了,還有人沒回來哩!"

總炊執事亢奮的話語未曾落點,呂不韋已經軟倒在了案邊.片時,呂不韋在總炊執事的忙亂施救中醒來,一臉舒展的笑意.老執事不勝唏噓,竟不知如何應對了.當晚,呂不韋一直守候在聚賢館,親自陪著陸續回來的門客們晚湯,直到最後一個人歸來吃飯.沉沉丑時,呂不韋方回到丞相府.雖然已經是三更之後,呂不韋還是立即吩咐總執事:再另備兩百六十份三物之禮,一馬,百金,一匹蜀錦.吩咐一罷,呵呵笑著蒙頭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後醒來,呂不韋慨然一歎.

今夜善後,呂不韋是坦然的,也是平靜的.

他親自會見了最後的三百六十三名門客,親自將不同的三禮交到了每個人手上,末了笑歎一聲:"諸位襄助老夫成就《呂氏春秋》,無以言謝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將《呂氏春秋》躬行踐履.今日,誠托諸位流布天下,為後世立言,呂不韋死則瞑目矣!"門客們感慨唏噓不能自已,參與《呂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個門客更是大放悲聲.將及五更,每個門客都對呂不韋肅然一躬辭行,舉步回頭間都是昂昂一句:"呂公若有不測,我聞訊必至!"

次日暮色降臨之時,一行車馬轔轔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後,呂不韋抵達洛陽.意料不到的是,蔡澤帶著大群賓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賓客中既有六國使臣,也有昔日結識的山東商賈,更有慕名而來的游學士子,簇擁著呂不韋聲勢浩蕩地進了洛陽王城的封地府邸.陳渲,莫胡,西門老總事等不勝欣喜,早已經預備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呂不韋無由推托,只好勉力應酬.

席間,山東六國使臣紛紛邀呂不韋到本國就任丞相.趁著酒意,各色賓客們紛紛嘲笑秦國,說老秦原本蠻戎,今日卻做假聖人,竟將一件風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當真斯文掃地也!六國特使們一時興起,爭相敘說本國權臣與王後曾經有過的妙事樂事,你說他補,紛紛舉證,爭執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呂不韋大覺不是滋味,起身朗聲答道:"敢請列位特使轉稟貴國君上:呂不韋事秦二十余年,對秦執一不二.今日解職而回,亦當為秦國繼續籌劃,決然無意赴他國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鑒."

呂不韋言之鑿鑿,山東使臣們大顯難堪,一時沒了話說.雖則如此,在蔡澤與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還是堂皇風光地持續了整整三日.賓客流水般進出,名目不清的賀禮堆得小山也似,樂得老蔡澤連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來,三月啟耕之時,秦王王書又到洛陽.

特使蒙武將王書念得結結巴巴:"秦王書曰:文信侯呂不韋以罷相之身,與六國使臣法外交接,誠損大秦國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萬戶尚不隱身?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而不思國望?著文信侯及其眷屬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誤.秦王政十一年春."

"屆時矣!"呂不韋輕輕歎息了一聲.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艱難地吭哧著.

"國尉稍待一時."呂不韋淡淡一笑,進了書房.

良久悄無聲息,整個大廳內外如空谷幽幽.突聞一聲輕微異響,蒙武心頭突兀大動,一個箭步推門而入,里間景象卻教他木樁般地愣怔了--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身大紅吉服的呂不韋,白發黑冠威嚴華貴,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汁液,臉上卻是那永遠的一團春風……

蒙武深深三躬,飛馬便回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