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云三才 第一節 尉繚入秦 夜見嬴政

一輛垂簾輜車飛進了燈火稀疏的大咸陽.

正是午夜時分,輜車進入東門內正陽街,徑直向王城而來.堪堪可見兩排禁軍甲士的身影,輜車突然向北拐進了王城東牆外一片坊區.這片坊區叫做正陽坊,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居者大多是日夜進出王城的長史署官吏.最靠前的一座六進府邸,是長史李斯的官邸,府門面對王城東牆,南行百步是王城東門,進出王城便捷之極.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樞吏員,這片坊區自然成為王城禁軍的連帶護衛區,尋常很少有非官府車馬進出此地.這輛輜車一進正陽街,便引來了王城東門尉的目光.輜車不疾不徐,駛到長史府前的車馬場停穩.駿馬一陣嘶鳴,一領火紅的斗篷向府門飄去.隨即,朦朧的對答隱隱傳入東門尉的耳畔.

"敢問先生,意欲何干?"

"有客夜來,尋訪此間主人而已,豈有他哉!"

"長史國事繁劇,夜不見客."

"家老只告李斯一言,南游故人繚子來也!"

"如此,先生稍候."

片刻之間,一陣大笑聲迎出門來:"果然繚兄,幸何如之!"

"果然斯兄,不亦樂乎!"

"一如初會,一醉方休!繚兄請!"

"好!能如當年,方遂我心也!"

一陣笑聲隱去,正陽坊又沒在了燈火幽微的沉沉夜色中.

李斯與尉繚的相識,全然是一次不期遇合.

蘭陵就學的第四年深秋,李斯第一次離開蒼山學館回上蔡探視妻兒.李斯家境原本尚可,父親曾經是楚國新軍的一個千夫長,在汝水東岸有百余畝水田與一片桑園.母親與長子辛苦操持,父親在沒有戰事時也間或歸鄉勞作.李斯是次子,自幼聰穎過人,被父母早早送進了上蔡郡一家學館發蒙.不想,李斯十五歲時,父親在與秦軍的丹水大戰中陣亡.那具無頭尸身抬回來時,母親一病不起,沒有兩年也隨父親去了.安葬了母親,李斯的哥哥立誓為父報仇,昂昂然從軍去了.三年之後的一個秋日,亭長捧著軍書來說,李斯的哥哥在水軍操練時不慎落水溺亡,官府發下六金以作撫恤.至此,尚未加冠的李斯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孤子.幸得李斯少學有成,識文斷字,得亭長舉薦,在郡守官署做了一個記錄官倉出入賬目的小吏.兩年後,在族長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經是一個精明練達的吏員了.倘若長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錢嗇夫(掌財貨)之類的實權大吏,幾乎是指日可待的.

然則,李斯不甘如此.事務之暇刻苦自學,李斯讀完了眼前能夠搜羅到的所有簡策書文,知道了天下大勢,也大體明白了楚國是內亂不息的危邦,縱然做得一個實權大吏,也隨時可能被無端風浪吞沒,如同自己的父親兄長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然最令李斯感觸的,卻是老鼠境遇帶給他的人生命運之感悟.李斯日每進出官倉,常常眼見碩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糧囤廊柱間晃蕩,大嚼官糧吱吱嬉鬧,其飽食游樂之狀令人欣羨.而進入茅舍廁下,其鼠則常在人犬之下狼狽竄突,奮力覓食而難得一飽,終日驚恐不安地吱吱逃生.兩相比較,李斯深有感喟:"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那時起,李斯有了一個最質樸的判斷: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必須脫離自己的處身之地,離開上蔡,甚至離開楚國.

終于,在加冠後娶妻的那一年,李斯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師荀子入楚,得春申君之助,虛領蘭陵縣令而實開學館育人.李斯沒有片刻猶豫,辭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肉性命換來的些許撫恤金以及自己清苦積蓄的六千鐵錢,安置好了年青的妻子,千里迢迢地尋覓到了蘭陵蒼山,拜在了荀子門下.

用時人話語說,李斯從此開始"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自入荀子門下,李斯刻苦奮發,四年沒有歸鄉.荀子明察,屢次在弟子們面前嘉獎李斯云:"舍家就學,李斯堪為天下布衣楷模矣!尋常士子少年就學,既無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猶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學,既無尊長照拂,又忍人倫之苦,難亦哉!"唯其如此,四年後李斯歸鄉,荀子破例以蘭陵縣令的名義給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憑此官文,在蘭陵縣署領得一匹快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體可在立冬前抵達上蔡的汝水家園.

這日行至陳城郊野,李斯不想進商旅云集風華奢靡的陳城,在城外官道邊的驛站住了下來.生計拮據,李斯得處處計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蘭陵官文,自然是住進官府驛站合算.驛站有兩大實惠:一是食宿馬料等一應路途費用,不須自家支付,離站上路之時,還配發抵達下站之前的干肉干糧;二是沒有盜賊之擾,住得安生實在.這一點,對李斯很是要緊.畢竟,撫慰妻兒的些許物事一旦丟失,李斯歸家的樂趣便會了然無存.驛站也有一樣不好:入住者的食宿皆以官爵高低分開,使諸如李斯這般有志布衣者常感難堪.然則,李斯是不能去計較這些的.

進了驛站,李斯被官仆領到了最簡陋的縣吏庭院.尋常官吏住在驛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同僚須得應酬.李斯沒有這等應酬,也無心與任何人做路遇之談,吃罷官仆送到小屋的一魚一飯,自己提來一桶熱水擦洗,然後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進榻側隔牆後的小小茅廁里擦洗時,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窩成一團的粗織汗巾,不禁眉頭一皺.依著規矩,驛站房屋無論等次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換新物.這方汗巾顯然是前客用過的,官仆卻沒有及時更換.李斯若喚來官仆,更換新汗巾也是很快當的,但李斯沒有這般心情,況這方汗巾雖窩成一團卻也沒有過甚的汗腥齷齪,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聲,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書卷!"李斯聽到這種再熟悉不過的竹簡落地聲,不禁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斷定:此書必是前客須臾不離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時放在了石礅上,走時卻懵懂忘記了.李斯忘記了擦洗,撿起地上套封竹簡,眼前陡然一亮!卷冊封套是棕色皮制,兩端各有锃亮光滑的古銅帽扣,皮套之皮色已經隱隱發白起絨,顯然是年代久遠之物.再仔細打量,兩端銅帽上各有兩個溝槽,還有兩個已經完全成為銅線本色的隱隱刻字--繚氏!顯然,這是一卷世代相傳的卷冊.

李斯沒有打開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來.便在此時,急促的叩門聲啪啪大響.李斯喊了一聲:"門開著!自己進來."立即有重騰騰腳步砸進小廳,渾厚嗓音隨即響起:"在下魯莽入室,先生見諒."李斯隔牆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來."牆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間,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牆笑道:"也好!赤身見客畢竟不宜."片刻之後,李斯光身子繞過隔牆穿好袍服,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個長須紅衣人的身影在樹下靜靜站著.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門者?"長須紅衣人快步走來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繚子,秋來入楚游曆,不意丟失一物,一路找來未曾得見.思忖曾在此間住過三日,是故尋來詢問一聲,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見多余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長須紅衣人道:"一卷簡冊,牛皮封套,銅帽刻有兩字."李斯從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長須紅衣人雙手接過稍一打量,驚訝道:"足下沒打開此書?"李斯道:"此乃祖傳典籍,我非主人,豈能開卷?"長須紅衣人當即肅然一躬:"足下見識節操,真名士也!繚敢求同案一飲."李斯慨然一笑:"路有一飲,不亦樂乎!足下請進,我喚官仆安置酒菜."長須紅衣人大笑:"足下只須痛飲,余事皆在我身!"轉身啪啪拍掌,驛丞快步而來.長須紅衣人對驛丞一拱手道:"敢求驛丞上佳酒菜兩案,與這位先生痛飲."驛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說得,片刻即來."一轉身風一般去了.李斯頗有迷惑,此人住縣吏小屋,卻能得驛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許人也?

不消片刻,兩案酒菜抬進.除了蘭陵酒,菜肴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兩案珍饈.長須紅衣人一拱手笑道:"兄勿見笑,此間驛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後,世交.你我放開痛飲便是!"李斯不善飲酒,對蘭陵果釀酒卻是獨有癖好,一時分外高興.及至大飲三五爵,兩人俱感快意,話題滔滔蔓延開來.紅衣人笑云:"足下博學之士,何無開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恐開得一卷生意經,豈不掃興也?"紅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諧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其心可安.兄有古風,得物而視若無睹.我便開卷,請兄一觀生意經!"說罷拉開封套,展開那卷竹簡已經變得黑黃的卷冊,雙手捧起道:"百余年來,此書非繚氏不能觀也.然人生遇合,兄于我繚氏有護書之恩,該當一觀,至少可印證天下傳言非虛."李斯本當推辭,然見其人情真意切蘊含深意,不覺接過了那卷黑黃的竹簡.


"尉繚子?!"一看題頭,李斯驚訝得連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繚子子虛烏有,兄已眼見矣!"紅衣人大是感慨.

"尉繚子兵法久聞其名,不見其書,李斯有幸一睹,心感之至!"

"足下,蒼山學館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見經典,不敢相瞞."李斯不問對方如何知曉,慨然認了.

"我乃第四代尉繚,見過先生."紅衣人鄭重起身肅然一躬.

"學子之期,李斯不敢當先生稱謂."李斯連忙還以大禮.

"好!你我兄弟交,干!"尉繚子分外爽朗.

"得遇繚兄,小弟先干!"李斯慨然一爵.

那一夜,兩人直飲到天亮意猶未盡.尉繚子力邀李斯到他的陳城別居小住,李斯毫不猶豫地去了,一住旬日,幾乎忘記了歸鄉……此後倏忽十年,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尉繚子.那日蒙武舉薦尉繚子,李斯實在有些意外.本心而言,李斯早該舉薦尉繚子,使秦國設法搜尋這個大才.可李斯心中的尉繚子,始終是一個剛硬反秦的六國合縱派,不可能入秦效力.當年兩人初交論天下,尉繚子將秦國看作天下大害,認為只有六國合縱最終滅秦才是天下出路.如此之人,何能入秦?縱然在蒙武舉薦之後,李斯心下仍在疑惑蒙武的秘密消息.在關外大營,蒙武又快馬密報,說尉繚子已經進入函谷關.李斯大是驚喜,當時稟報秦王,君臣立即兼程趕回了咸陽.可是,旬日過去,尉繚子還是沒有蹤跡,李斯又把持不准了--當年的尉繚子是決然反秦的合縱派,十年之後,尉繚子會以秦國為出路麼?

月下竹林旁,李斯與尉繚子正在對坐暢飲.

蘭陵酒依然如故,那是李斯迎接家室時楚國故吏著意送的一車五十年老酒,一開壇便引得尉繚子聳著鼻頭連聲贊歎.菜卻是一色秦式:燉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鍋盔等等滿當當一大案.尉繚子直呼秦人本色實在,甚話沒說,與李斯先干了三大碗蘭陵老酒.撂下大碗,李斯這才笑問一句:"繚兄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何處去了?"尉繚子慨然一歎:"天下雖大,立錐難覓,離群索居而已!"李斯奮然拍案:"繚兄大才,何出此言?來秦便是正途!"尉繚子淡淡一笑卻轉了話題:"斯兄,還記當年那卷簡冊否?"李斯大笑道:"你我因簡冊而遇合,刻刻在心耳!"尉繚子道:"十年之期,它終究編修成型了."李斯大是驚喜:"如此說來,天下又有一部兵法大作問世!來,賀繚兄大功,干!"兩人干罷,李斯又道:"繚兄兵書既成,以何命名?"尉繚子笑道:"就以世風,算是《尉繚子》便了.這部兵法起于先祖,改于大父,再改于父親.我,又加進了數十年以來的用兵新論,算是四代人完成了這部兵法."李斯不禁感慨中來:"人言將不過三代.繚氏四世國尉,又成不世兵法,以至人忘其姓氏而以官位為其姓氏,天下絕無僅有也!"尉繚子哈哈大笑:"斯兄諧趣也!以官為姓,遠古遺風而已,安敢以此為榮哉!"李斯笑得一陣,突然轉向方才被尉繚子繞開的話題:"繚兄此次入秦,總非無端云游了?"尉繚子沒有正面可否,卻道:"願聞斯兄對秦國之評判."

"民眾日富,國力日強,一統天下,根基已成!"

"當今秦王如何?"

"當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懷曠古雄心,秉天縱英明,惕厲奮發,堅剛嚴毅,胸襟博大.一言以蔽之,當今秦王,必使秦國大出天下!"

"斯兄不覺言過其實?"

"不.只有不及."李斯莊重肅然.

"我聞秦王,與斯兄之說相去甚遠矣!"

"願聞繚兄之說."李斯淡淡一笑.

"我聞秦王,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如此君王,斯兄何奉若神明?"

"繚兄何其健忘,此話十年前說過一次也!"

"此說非我說.人云乃相學大師唐舉之說."

"任誰也是邪說!山東流言,假唐舉之名而已."

"陰陽家如此說,總歸不是空穴來風."


"一別十年,繚兄何陷荒誕不經之泥沼?"

"我,可否見見這個秦王?"尉繚子頗顯神秘地一笑.

"繚兄也!"李斯慨然一歎,"山東士子入秦,初始常懷機心.繚兄試探李斯,李斯夫複何言!據實說話,李斯當初入秦也曾瞻前顧後機心重重.多年體察下來,李斯方覺機心對秦之謬也!奉告繚兄:秦國非山東,唯坦蕩做事,本色做人,輒懷機心者,自毀也!"

"如此說來,老夫更要見見這個秦王了."

"該!自家評判,最為妥當."

"使天下歸一者,果然嬴政乎?"

"疑慮先擱著.走!夜見秦王."李斯一拍案霍然起身.

"斯兄笑談,月已西天,何有四更見王之理."

李斯大笑:"這便是秦國!月已西天何足論也,只跟我走!"

兩人大步出來,李斯問尉繚子是走路還是乘車?尉繚子笑說走路好,王城看得清楚些免得一個人出來迷路.李斯也不糾纏這些隱隱諷喻,只說聲走便大步出門.尉繚子驚訝連聲,哎哎哎,你老弟都是長史了,半夜出門也不帶護衛甲士?李斯大笑,這是秦國,哪個官員在咸陽行路帶護衛了?李斯自豪自信儼然老秦人,引得尉繚子一陣嘖嘖連聲,似感歎又似揶揄.一路走來,李斯指點著王城殿閣庭院的處處燈火,說亮燈處都是官署值夜,沉沉黑燈處都是內宮.尉繚子似驚訝又似感慨地一歎,漸漸地卻不再說話了.

王城書房的燈火在幽深的林木中分外鮮亮.

秦王嬴政正與丞相王綰會商藍田大營報來的裁汰老軍書.王翦蒙恬的實施方略是:五年之內,秦軍四十歲以上之兵士,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之千夫長以下頭目,全數解甲歸田;五十五歲以上之將軍,全數改任文職官吏,以使秦軍確保超強戰力.這個方略謀劃已早,朝會無人異議.然一旦面臨實施,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難點:安置老軍將士所需的金錢數額是多大?秦國府庫能否一次承受?秦人素有苦戰傳統,將士幾乎不計較軍俸高低.自然,此間前提是秦國以獎勵耕戰為國策,曆來不虧征戰沙場的將士.縱然在變法之前,秦國朝野愛惜將士也是天下聞名的.否則,以秦獻公時期秦國的窮困,根本不可能屢屢以強兵苦戰對強盛魏國保持攻勢.如今鄭國渠修成,關中眼看日漸大富,再加蜀中盆地之都江堰成就的米糧沃土,秦國擁有兩個天府之國,對待解甲將士自然更不能摳掐.

王綰與丞相府大吏們反複計議,初定:兵士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以十金歸鄉;千夫長以下頭目無論戰功高下,每人三十金歸鄉;將軍改任,每人十金以為撫慰.歸鄉不計戰功,是因為秦軍之戰功曆來單獨賞賜,每戰一結,從不延誤.如此算計,秦軍歸鄉總人數大體在十萬余,所需金錢總額在百萬余金.若一次支付,府庫頗是吃緊.若不能一次支付,王綰則有愧對將士之慮.

"老軍歸鄉,大數可在關外大營?"嬴政聽完稟報叩著書案.

"關外大軍七成,其余關塞三成."

"金錢該當不難,一定要一次發放歸鄉金!"

"軍備器械,王翦蒙恬還要百萬余金……"

嬴政站了起來,狠狠大展了一下腰身道:"關外大軍目下有戰,解甲至少在三年之後.丞相且與王,蒙兩位先會商出一個辦法.總歸一點:五年之內老軍逐步歸鄉,每次都要干淨了結安置事宜;若有老軍在歸鄉之前戰死傷殘,撫恤金還得加倍.如此算去,總金則可能達三百萬上下,須得預為綢繆."

"正是.臣立即在會商後擬出實施方略."

正在此時,趙高輕步走進,在秦王耳畔輕聲幾句.嬴政目光一亮,霍然站了起來.王綰知道秦王事多,一聲告辭立即去了.嬴政整整衣冠,隨即大步走出書房,方到廊下,便見兩人身影從對面白石橋聯袂而來.年青的秦王快步走下石階,遙遙便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對面便是秦王."李斯低聲一句.

尉繚子一直在悠悠然四面打量,根本沒有想到秦王會親自出迎.無論李斯如何自信,他都鐵定地認為秦王早已安臥,之所以欣然跟隨李斯進入王城,也是想看看秦國王城的深夜光景.兵家出身的尉繚子堅信,一國王城的夜色足以看出該國的興衰氣象.臨淄王城夜夜笙歌,聲聞街市.大梁王城入夜則前黑後亮:處置國事的前城殿閣官署燈火全熄,後城則因魏王與嬪妃諸般游樂而夜夜通明.新鄭王城則內外燈火幽微,夜來一片死氣沉沉.趙楚燕三國也大體如此,薊城如臨淄,郢都如大梁,邯鄲如新鄭.尉繚子從來沒有進過秦國王城,李斯特意領他穿行了整個前城.一路看來,官署間間燈火明亮,時有吏員匆匆進出,正殿前的車馬場也是車馬紛紜時進時出.尉繚子不禁萬般感慨.雖則如此,尉繚子依然將夜見秦王這件事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君王四更不眠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山東六國沒有一個君王能夠如此勤政.尉繚子只抱著一個心思,看看秦王書房,看看李斯因失言而生出的尷尬,提醒他切莫言過其實.尉繚子相信,一切都將在他妙算之中,絕不會有絲毫差池.

"如何如何,秦王!"尉繚子驚訝了.

"繚兄重聽麼?秦王大禮迎你."

此刻,對面那個高大的身影又是一躬:"大賓夜來,嬴政有禮了."


尉繚子頗感手足無措,連忙一拱手:"大梁尉繚,見過秦王!"

"自聞先生將來,嬴政日日期盼,先生請!"

嬴政側身虛手,那份坦誠那份恭敬那份喜悅,任誰也不會當做應酬.尉繚子心下一熱,不禁看了看李斯.李斯慨然一拱手:"先生請."尉繚子再不推辭,向秦王一拱手,大步先行了.堪堪將上石階,早已經等在階前的趙高恭敬一禮,雙手伸出,似攙扶又似引路地領扶著尉繚子上了高高石階,又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大書房.

"小高子,小宴,為先生接風!"嬴政沒走進書房便高聲吩咐.

"啟稟秦王,繚不善兩酒,已飲過一回了."

"臣與先生飲了一壇老蘭陵."李斯補了一句.

"好!那便飲茶消夜.煮茶.先生入座."

不待尉繚子打量坐席,嬴政便虛扶著尉繚子坐進西首長案,自己坐進了東首偏案,李斯南案陪座,北面正中的王案便虛空起來.如此座次,是戰國之世賓朋之交的禮儀,主人對面為大賓尊位.尉繚子很明白,若秦王坐進原本的中央面南王案,今日便是臣民晉見君王.如此座次,今日則是嘉賓來會,雙方皆可自在說話.僅此一點,尉繚子心頭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而又通權達變,天下絕無僅有!

一時茶香彌漫,三人執盅各飲得幾口品評幾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願聞先生評判天下大勢,開我茅塞."尉繚擱下茶盅悠然道:"若說天下大勢,繚只一句:戰國之世,正在轉折之期."

"何謂轉折?先生教我."嬴政顯出聽到最高明見解時的獨特專注.

"三晉分立,天下始入戰國."尉繚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戰國之世,大勢已有三轉折矣!第一轉,魏國率先變法,而成超強大國主宰天下.此後列國紛紛效法魏國,大開變法潮流,天下遂入多事之時大爭之世.第二轉,秦國變法深徹,一朝崛起,大出山東爭雄天下,並帶起新一波變法強國潮流.其間合縱連橫風起云湧,一時各國皆有機遇,難見真山真水也!第三轉,趙國以胡服騎射引領變法,崛起為山東超強,天下遂入秦趙兩強並立之勢.其間幾經碰撞,最終以長平大戰為分水嶺,趙國與山東諸侯一蹶不振,秦國獨大天下矣!此後,秦國曆經昭襄王暮政,與孝文王,莊襄王兩代低谷,前後幾三十余年紛紜小戰,天下終無巨大波瀾.然則,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臨再次轉折矣!"

"本次轉折,意蘊何在?"

"要言不煩.根本在于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漸成!"

"先生此言,憑據何在?"

"其一,天下變法潮流終結.其二,列國爭雄之心衰減."

"天下將一,軸心安在?"

"華夏軸心,非秦莫屬."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于燎爐,安敢當之也!"

尉繚冷冷一笑:"燎爐之烤尚且畏之,安可為天下赴湯蹈火也!"

秦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座深深一躬:"嬴政謹受教."

便是這倏忽之間的應對,傲岸而淡泊的尉繚子心頭震顫了--天賦如秦王嬴政者,亙古未聞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對話中迅速體察言者本心,不計言者儀態,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甯非曠世聖王乎?尉繚子為方才的著意譏諷卻被秦王視為針砭砥礪而深感意外,竟對面前這個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歆慕與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甯非同懷刎頸之交也?

尉繚默然離座,生平第一次莊重地彎下了腰身.

天色蒙蒙見亮,隱隱雞鳴隨著涼爽的晨風飄蕩在王城.從林下小徑徜徉出宮,尉繚始終默然沉思,與來時判若兩人.李斯笑問一句:"繚兄得見虎狼之相,甯無一言乎?"尉繚止步,長籲一聲:"天下不一于秦,豈有天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