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三節 項燕良將老謀 運籌舉步維艱

楚王負芻接連發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還是無法聚齊.

秦軍南下的消息傳來,負芻的第一個決斷是召世族大臣緊急朝會.接受太傅黃輜之謀,負芻大破成規連發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兩句話:"秦軍南進,大楚瀕危!諸臣當速人郢壽朝會,共決抵禦之策!"可旬日過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們風塵仆仆趕回外,江南,江東,荊楚的世族大臣一個也沒有趕來,嶺南諸將更不用說,只怕王命還在途中亦未可知.遲至第十三日,負芻焦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會,與趕回來的大臣們緊急會商對策.

列位看官留意,負芻非等大臣而不能決斷,時勢使然也.其時之楚,是戰國之世變法最淺層的國家,地域廣袤而世族大臣各領封地,無論兵員征發還是財貨糧草籌集,都須得世族大臣認可方得順暢,否則,縱有王命也是滯澀難行.王族雖是"國土"最大的領主,又有各世族封地依法繳納的"國賦",實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則,王室維持龐大的邦國機構,支付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擬,要在瀕臨危亡之時舉國抵禦強敵,僅憑王族之力無異于杯水車薪.楚擁廣袤南中國,土地民眾幾乎抵得整個北方六大戰國,然其始終不能與中原秦,趙,魏,齊四大戰國的任何一國抗衡,其根源便在這世族分治.天下進入戰國以來,楚國朝局多生事端政變迭出,其根源也在于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後將備細剖析.

"老臣以為,兩淮大臣還都,朝會可行."首座老臣說話了.

"令尹之言,老臣贊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說話了.

"昭,景既同,臣等無異議."其余十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本王好悔也!"負芻鐵青著臉拍案長歎了一聲.

"樞要大臣差強聚齊,王當以戰事為重."首座老令尹臉色很不好.

"好.說.姑且朝會了."負芻終于拍案了.

要明白楚國君臣的這番對話,先得明白此時的楚國地理大勢.楚國土地廣袤,主要結構是四大塊:一是西部荊江之地,這是春秋與戰國初期的楚國老本土;二是東南吳越之地,這是戰國前,中期楚國先後吞滅的兩個大諸侯國;三是嶺南百越之地,這是松散臣服于楚國的許多部族方國;四是長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為淮南,淮北兩大區域.從曆史環境說,楚國的四大區域差別很大.其一,嶺南地帶太過蠻荒,且百越部族內亂不斷各自為戰,楚國事實上鞭長莫及.其二,吳越之地號為江東,在戰國末期已經大有好轉,但畢竟江河縱橫水患多發,民眾多以漁獵為生,農耕開發尚差,事實上還是相對蠻荒之地.楚國占據吳越,並不能大增其實力,且常有分兵分財的累贅之嫌.其三,西部荊江地帶多山,曆經老楚族群數百年經營,農耕漁獵之開發相對充分,然畢竟山水險惡,遠非富庶風華之地.更有一點,秦國占據巴蜀之後,其地山川之險在秦軍順流東下的戰船威懾之下已經蕩然無存,荊江房陵地帶的大批倉儲財貨糧草又被秦軍幾度攻占掠奪焚毀,幾成貧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錯,多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經春秋數百年間陳,宋,薛,徐等大諸侯國的開發,淮北淮南與中原之富庶風華已經相差無幾.後經戰國之世,齊,魏,秦,楚,韓等大國相繼在淮北拉鋸爭奪,不斷開發農耕水利,以鴻溝通連黃河與淮水兩大流域,整個淮水流域事實上已經成為富庶大中原的組成部分之一了.戰國中後期,各國避秦鋒芒唯恐不及,楚國卻逆其鋒芒大舉經營淮北淮南,一度甚至遷都北上到淮北的陳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整個楚國領土中能夠成為國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國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隨著國土變化而變化.

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楚國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項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荊江地帶以及毗鄰的云夢澤與湘水流域為重心.滅吳滅越之後,新興軍功部族與老世族中稍弱的項氏部族,封地大多轉移到江東地帶.嶺南百越之地戰亂叢生,且納貢財貨只具象征意義,是故,楚國不以嶺南做世族實封之地,而只以後起的軍功世族作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鎮撫其地.戰國中期,楚國吞滅淮水流域的幾個中小諸侯國之後,楚國王族與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轉移到了兩淮地帶.當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轉封而略有縮小,但依舊保留著根基.楚國後期的權臣如春申君黃歇,其封地幾乎全數在淮北,曾以苟子為名義縣令的蘭陵縣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說,此時的淮北淮南事實上已經成為楚國大族封地的集中區域,實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兩淮,只要兩淮地帶的世族大臣趕回了郢壽,楚國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強齊全了.

負芻懊悔的是,去歲王賁狂飆般奇襲淮北連下十城,舉國震恐,遂倉促議決:除以項燕為大將軍調集兵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趕回封地征發軍輜糧草趕運都城.當時令負芻感奮不已的是,世族大臣們非但一致贊同了他的決斷,且人人馬不停蹄地連夜離開郢壽趕回了封地.而今想來,大臣們匆匆趕回封地,全然是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禍,否則,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銳們如何一個都沒趕回,來的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究其實,還不都是留著青壯謀劃本族生路,豈有他哉!

"會商軍事,大將軍能到麼?"

低聲說話的是大司馬景檉.數十年來,景氏部族與項氏部族一直是楚國的軍事棟梁,景氏居執掌關防軍政的大司馬,項氏居執掌兵馬的大將軍.朝會既要議決抵禦秦軍,最要緊的自然是大將軍項燕.故此,景檉一句低聲發問,大臣們卻是如雷貫耳渾身一震.

"左將軍項梁與朝--"

殿外一聲長報,負芻君臣更是驚訝,目光齊刷刷聚集殿門.在這片刻之間,一員年青將軍快步走進了門廳,一頭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顏色,臉頰似乎還有一道血痕.負芻與大臣們不禁臉色驟變,竟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將軍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聲道:"左軍主將項梁,參見楚王!見過諸位大人!"

"項,項梁,大將軍如何了?"負芻慌亂得幾乎撞倒了王案.

"大將軍正在集結大軍,向汝陰要津開進!"


"沒,沒有開戰?"

"秦軍抵達洧水,正謀過境安陵,距我軍尚遠!"

"好,好好好……"負芻臉上笑著,人卻癱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內侍招了招手,內侍給年青的項梁捧來了一罐涼茶.項梁感激地對老臣一拱手,接過大罐汩汩一陣牛飲,茶水流濺得脖頸胸前一大片,泥土蒙蒙的甲胄斗篷頓時斑斑駁駁,在冠帶整潔鮮亮的老臣們面前頗見狼狽.饒是如此,項梁自家卻渾然不覺,一陣牛飲後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對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憂,大將軍遣末將還都稟報:因淮南諸軍尚未抵達,不能還都與會,敢請朝會之後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陰,城父兩地輸送糧草,並著力籌劃大軍冬衣與兵器箭鏃!"

"完了?"緩過神來的負芻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大將軍之言稟報完畢."

"大將軍沒說,仗如何打法了?"

"戰事尚在謀劃,須依據秦軍動向而定……"

"大謬!大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蒼老聲音如風中樹葉,"強敵業已逼近國門,戰場方略卻'尚在謀劃’?項燕素稱知兵,如此豈非兒戲!秦軍既然尚遠,便當還都與朝共商大計.今項燕既不與朝,又無方略,只大張口要糧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幾曾有過如此大將軍啦!"

大臣們不說話了,連楚王負芻也板著臉不說話了.年青的項梁頗見難堪,卻竭力平靜著心緒,也沒有說一句話.世族大臣們原本期望這個在楚軍中頗有聲名的年青悍將會暴跳如雷,或可借機搜求得項氏擁兵自重的些許罪證,孰料這個黝黑精悍的年青將軍竟能隱忍不發,一時倒涼冰冰滯澀了.畢竟,項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軍權在握支撐楚國,昭氏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總領政事,發作一通尚算無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輕易地對項氏大將發作了.

"項梁,老夫問你."大司馬景檉說話了.

"敢請指教."

"大軍南進汝陰,城父,可是畏秦避戰之策?"

"汝陰,城父,向為郢壽北部兩大要害.我大軍進駐兩地,正是扼秦軍咽喉要道,使秦軍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馬之論,末將以為誅心過甚!"

"也算一說."景檉聳了聳雪白的長眉,"另則,大軍糧草與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發,目下未曾開戰,如何便有了虧空?"

"對!此問才是要害啦!"幾個老臣一齊拍案了.

"此前征發之糧草輜重,目下全數在倉,並未進入項氏封地!諸位若有疑慮,隨時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項梁先了卻了大臣們的心病,又奮然道,"秦強我弱,此戰關乎楚國存亡!若不能凝聚國力做長久抗秦之謀劃,僅將此戰看作一戰之戰,則楚國必步韓趙燕魏之路!而若做長久鏖戰預謀,則糧草輜重遠遠不足!此乃大將軍之意,末將言盡于此."

大臣們真正無話可說了.項梁慷慨激昂,說的是嚴酷事實,是迫在眉睫的大災難.這一點,老辣的世族大臣們還是有數的.去歲王賁軍的狂飆突襲之後,楚國君臣對秦國虎狼是實實在在地領教了一回,再也沒有了輕慢之心.諸般盤詰疑慮者,傳統政風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負芻原本是精明機變的王族公子,盛年奪位,也算得多有曆練,對秦楚此戰更不會懵懂.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楚國君臣們心照不宣地撇開了項梁,開始議論起如何抗擊秦軍的具體事宜了.


暮色降臨,君臣們終于一致認可了四則對策:其一,立下王命,並以大司馬景檉為特使,嚴厲督導尚在半途的數萬淮南軍盡速北上歸屬項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領大軍後援諸事,全力督導大族封地的糧草征發與輸送;其三,水軍舟師由江東進入淮水,預為郢壽南遷退路;其四,以洞庭郡為南遷都城所在,萬一此戰失利,則南下以云夢,洞庭兩大澤為屏障,以水師與秦軍周旋.

諸般謀劃妥當,楚王負芻又設宴為項梁洗塵.楚國君臣都著意撫慰了這位年青大將,殷殷叮囑了諸多向大將軍項燕的撫慰褒獎.及至楚王王命擬好,已經時近三更.年青的項梁心情火急,執意拒絕了楚王賞賜其王城夜居的殊榮,要連夜趕赴汝陰.負芻遂大加褒獎,下令宣達王命的特使隨項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項梁馬隊連夜出郢,風馳電掣向北去了.

項燕巡視完兩地軍營,心頭的烏云更重了.

自去歲奉命為抗秦大將軍,倏忽將近一年,最根本的大軍集結尚未全部完成,諸多部署運籌更是磕磕絆絆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陰要塞的營壘差強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壘卻變成了土木壁壘;城父要塞的營壘,索性一道土溝,再加一道土牆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將令是三個月出箭五十萬支,可堪堪一年還不到十萬……凡此等等,無論項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屢屢發作,各部將軍與軍務司馬們都不做任何辯解,挨一頓霹靂斥責之後,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著蠕動著.項梁幾次拿起令箭要行軍法,每每最後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軟塌塌掉進了帥案的箭壺.楚國,這就是楚國,楚王尚且乏力,你項燕又能如何?

便說最要害的大軍調集.依照目下軍制,楚國軍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個關塞城防的守軍.戰國之世,齊國七十余城.楚國地廣,大約將近兩百座城邑,設防城池大約五六十座,合計軍兵大約三十萬上下.除了幾處由國府大司馬直轄的要害關城,此等城防守軍的輜重糧草衣甲器械等,素來由國府與城池所在封地共擔.所在地封主樂此不疲,常常給予城防軍將士種種額外補償.久而久之,邦國城防軍大多成為實際上的封主私兵,極難調出本地.

其二,王室國府直屬的大軍,合計大約四十余萬.除去水軍舟師幾近十萬,陸地馬步軍差強三十余萬.這是楚國唯一可隨時開出的主力軍.依照楚國後期大勢,這三十余萬大軍的經常性駐地是四個大本營:一軍駐守淮北重鎮陳城郊野,應對中原;一軍駐守郢壽北部之汝陰要塞,一軍駐守郢壽背後之淮南,前後拱衛都城;一軍駐守江東吳中之地,應對頻繁多發的吳越之亂.四大駐軍,多則八九萬,少則三五萬,因時因戰而流動.

其三,直接隸屬于王室與各方官署的軍兵,大體在十余萬.主要有:隸屬于柱國將軍的都城護衛軍,隸屬于郎尹,郎中兩將軍的王室護衛軍,隸屬于司敗(掌刑罰)署的捕盜及監獄守軍,隸屬于關吏的盤查關防的軍兵等等.除非國破之戰,此等軍兵幾乎永遠不可能用于戰場.

如此三方大軍,項燕能夠以王命兵符調集者,實際只有第二種,即國府直屬大軍.自調兵急令發出之後,項燕立即從郢壽趕到了汝陰,建立了幕府.汝陰地處汝水下游之南,是瀕臨淮水北岸的壽春(郢壽)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擊秦軍南下的要害關塞.項燕是一位清醒實際的將領,對楚國大勢有著清醒的評判.若是楚國軍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禦戰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陳城為根基,大軍既可有效抵禦,更可在時機有利時伺機反擊秦軍.然則,目下的楚國已經是支離破碎,統屬之難無以言說.更有一點,楚國南遷郢壽時,幾乎將豐饒富庶的陳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銳減,糧草輜重全然沒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陳城為根基,只怕糧草輜重輸送的數百里長線會立即成為秦軍最好的施展所在.糧道一旦被遮絕,楚軍只怕也會成為第二個長平大戰的趙軍,項燕也必是第二個趙括無疑.當此之時,項燕只能收縮防線,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軍力,扼守咽喉與秦軍一戰,舍此奈何?然則,那些不諳軍情不知兵法卻又閉塞昏聵的老世族大臣們,心下卻只恪守著"抗秦必以淮北陳城重鎮為根基"的傳統方略,對他的苦心運籌種種指責多方質疑,甚或以遲滯大軍遲滯糧草相要挾,遠離廟堂的項燕真有些百口莫辯了.

迄今為止,除了原駐汝陰的三萬步軍,抵達汝陰大營的只有陳城八萬步騎混編大軍.陳城軍之所以能如期南下,還在于項燕的嫡長子項梁是陳城軍主將.而淮南的八萬精銳步軍距離汝陰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個月竟還遲遲黏在半道.江東的十余萬步騎,也在北上抵達淮水南岸的淮陰要塞後莫名其妙地開始停滯不前了.也就是說,項燕能調的四支軍馬,目下只到了兩支十一萬,兩支主力大軍則做了泥牛入海.

"江東大軍如此遲滯,豈有此理!"

憤然之下,項燕派出項梁--國家艱危之時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可以信任,這也是項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趕赴淮陰查勘實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親赴郢壽訴諸楚王了.旬日後,項梁風塵仆仆趕回,訴說了江東軍的遲滯原因.而這一切,還都是時任江東軍裨將的項燕的次子項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項梁的:江東軍主將景焯接到大司馬叔父景檉的密件,說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項氏在江東聚結私兵,圖謀與越人部族作亂自立,楚王正在派員秘密查勘;大軍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亂,項燕能否領軍亦未可知,江東軍當以糧草未齊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項燕憤怒了,飛騎馬隊連夜趕赴都城請見楚王.晨曦初露,素來穩健謙和的項燕臉色鐵青地帶著一隊精銳劍士直闖王城.慌得楚王負芻王冠也沒戴,散發赤腳披著大袍便匆匆出來了.項燕一反常態地強橫,聲言要立地與昭氏告密者對質,若查無實據,楚王須立即斬首誣告者,否則項氏反出楚國!負芻大驚失色,二話不說下令王城郎尹捉來了昭氏那個告密者,對質不消半個時辰,親自一劍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負芻說,此人告密屬實,王室派人查勘卻是虛妄,果然疑忌項氏,豈能不先解項燕兵權?江東軍遲滯不前,本王亦有難言之隱也!天亮之後,楚王負芻立即召來已經還都的幾位世族大臣,當殿申明項氏絕無聚結私兵謀亂之舉,後若再告,立地治罪.項燕冷面肅殺,當殿森森然宣告:"項氏若圖謀作亂,秦軍南下便是時機!何須抗秦自傷?若有人定逼項氏反楚,則項氏未必不反!項氏反楚,第一刀便殺逼我反者!國難當頭,王族大族不顧楚國,項氏何計楚國?!"

這番肅殺凜冽的宣言,使楚國廟堂對項氏的種種不實流言銷聲匿跡了.項燕至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世族林立竟相蠶食的楚國,一味地效忠國家非但于事無補,且有殺身滅族之禍,若得自立報國,便得有適時適度的強橫霸道,否則一事無成.然則,回到汝陰幕府幾個月,淮南軍與江東軍還是遲遲不能抵達,理由多得令項燕哭笑不得.無奈之下,項燕只有做最不濟的謀劃了.其中最要緊的一著,便是以特急將令單調出江東軍的次子項伯,教項伯持項燕密令返回江東,將項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數帶來汝陰,再編入由陳城軍精心遴選出的八千壯勇,以項梁項伯為主將副將,編成了一支緩急可用的精銳中堅.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戰國所無而楚國獨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蓋楚國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軍力之外,還有一種中原戰國已經不存在的潛在軍力,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謂壯勇子弟兵.究其實,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財力建立起來的私家軍隊,多則萬余,少則數千,兵器精良,衣甲糧草豐裕,實際戰力甚或強于邦國軍旅.楚國之所以始終不能真正廢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兩處:一則,楚國源于相對封閉的山地部族立國,其所秉承的傳統封地制,也始終相對完整地保留著,私家成軍的根基始終存在;再則,楚國山川廣袤險峻,部族眾多,星散于險山惡水,習俗差異極大,故變亂多生,而一旦變亂蔓延,國府大軍往往鞭長莫及,世族私兵則事實上成為保護封地並最終剿滅變亂的主要力量.楚頃襄王時期,曾發生了一場震驚天下的"莊躋暴郢"之亂,若非遍布楚國的世族私兵,楚國很可能便在這場舉國動蕩中滅亡了.

這個莊躋,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將軍.其時,莊氏部族出了一個名士莊辛,奔走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楚國名臣.後來,因楚國老世族排斥而遭頃襄王疑忌,莊辛被迫逃亡趙國.再後來,楚國對秦戰爭大敗,楚國欲聯結中原重起合縱,頃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莊辛.莊辛歸來,以"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為比喻說動楚王,遂再度領政奔走合縱.誰知頃襄王受老世族掣肘,又再度罷黜莊辛,並大大削減了莊氏封地.雖然,誰也說不清楚期間究竟生出了何等謀劃,更說不清楚莊辛與這件事有沒有關聯,總歸是莊氏部族的將軍莊躋,率領著數千兵士與族人起事了.莊躋起事的第一個舉動,是率領喬裝成庶民的士兵們混入郢都,洶洶然大舉攻占官署,劫掠殺戮老世族府邸,並包圍了王城.整個郢都驟然陷入一片混亂,楚國朝野大為震驚.此所謂"莊躋暴郢"也.後來,在漸漸聚攏的王師圍攻下,莊躋率眾被迫退出郢都,卻又颶風般殺向江東,再席卷南楚,占據了湘水地帶.後來,莊躋部又馳驅千里,南越五嶺,占據了滇地,遂稱王號,並自立為邦國.立國後大約財貨不足,莊躋又率兵北上,再度席卷了湘水江東.楚國廟堂深為震恐,曾數度發兵追擊圍攻,皆因大軍無法在高山峻嶺與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靈動的莊躋軍,每次都是勞師無功.當此之時,各世族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殺戮,遂紛紛自發地以私家子弟兵圍追堵截,前後曆時十余年,莊躋暴動及其余波方告平息.

莊躋舉兵,對楚國與當時天下造成的震撼極大,以至當時的名士大著幾乎都有評說.《苟子-議兵篇》云:"……莊躋起,楚分而為三四."並進而將莊躋用兵與齊國田單,秦國商鞅等同並論,以為"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韓非子-喻老》云:"莊躋為盜于境內,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呂氏春秋-介立》,更將莊躋之亂對楚國的影響,與長平大戰對趙國之影響並論.後世《史記-禮書》亦云:"莊躋起,楚分而為四參."《論衡-命義篇》則云:"莊躋橫行天下,聚黨數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凡此等等,皆證明了一個事實:莊躋之亂,使奉行封地自治傳統的楚國更加支離破碎了.根本原因在于,莊躋之亂使楚國世族的私家武裝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勢更加難以動搖.

項氏的江東子弟兵,正是在莊躋之亂中崛起的一支勁旅.


項氏部族曾經滄海,其興衰沉浮之多,常令項燕不勝感慨.

殷商王朝時,有一個小方國項,因其僅為第四等子爵,故云項子國,其國瀕臨洧水,有地方圓百余里而已.這個項子國,皆以國為姓,有了最早的項氏部族.周滅商,弱小的項子國沒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亂,已經失國的項氏部族專事漁獵,也沒有卷入.為此,周公平定管蔡之亂後重新分封,著意恢複了項氏封地,以為小邦忠順之楷模,于是又有了項子國.曆經數百年,周平王東遷洛陽,天下遂入紛爭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後的項子國,吞滅了周邊十幾個更小的城邦小諸侯,經周王室認可更名,正式號為項國,其國都項城便成了淮北小有聲威的重鎮.

正在項國欣欣然蓬勃興旺之際,中國大勢一朝變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諸蠻,東部諸夷,似乎約好的一般同時向中原洶洶然進犯,燒殺劫掠的戰火彌漫了所有的諸侯國的縫隙.其時,春秋霸主齊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會盟諸侯,一力舉起"尊王攘夷"大旗,呼籲諸侯放棄紛爭,共同抵禦四面蠻夷.中國諸侯遂各自奮勇,紛紛出兵組成聯軍,合力反擊洪水般的蠻夷入侵.然則,在齊國九次會盟諸侯組建聯軍的年月里,項國卻死死固守著自家封地,一如既往地采取了觀望對策,罕見地沒有出兵攘夷聯軍.對此,齊桓公耿耿不能釋懷,在夷患消除之後與當時的大國魯國會盟,秘密達成了一個懲罰項國的盟約.于是,在此年春季,魯僖公以狩獵為名,率軍突然兵臨項城,吞滅了項國.至此,淮北空留項城之名,項國土地劃入魯國,而項氏國人則被魯國交給了人口稀少的齊國.齊國丞相管仲頒布的命令是:項氏部族全數放逐東海,罰為刑徒苦役,充作漁獵部族.

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項氏部族秘密逃亡東南,進入了齊國鞭長莫及的吳國震澤,在茫茫水域開始了艱難的漁獵生涯.遭此一番劫難,項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議未來生路,終究悟出了一個道理:不以武備立身立國,無論觀望紛爭或是卷入紛爭,即或偶有小成,最終都只是強者魚腩而已.自此,項氏部族大興尚武之風,或漁或獵或耕,人人皆須習武強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須以修習兵法為第一要務.與此同時,項氏大改族法,舉族諸業皆以軍制統轄,但有危難,舉族為兵.漸漸地,吳中項氏的強悍聲名在吳國越國傳播開來,項氏子弟也越來越多地進入了吳越兩國的軍旅.

倏忽百年,天下進入了鐵血大爭的戰國之世.越國滅了吳國,楚國又滅了越國.越國滅吳時,項氏舉族為戰,成為一支令越王勾踐很是頭疼的亡命精銳.直至越國宣告滅亡,項氏都沒有歸順越國,而是遁入震澤,多方聯結舊吳部族,屢屢舉兵向越國發難.雖然一直未能恢複吳國,然項氏大名卻已遠播天下.及至楚國滅越,為鎮撫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進入震澤,隆重邀項氏出水.楚威王開出的條件是:許項氏以吳中為專領封地,得在泗水下相建立城邑為治所,領鎮撫百越之重任.如此優厚之許諾,實則將項氏等同于楚國三大世族了.因為,只有楚國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專領封地之外,又在楚國都城地帶另建一座治所城邑.當時,楚國都城是壽春,下相正在壽春東北百里之外.項氏合族會商,一則基于與越國世仇,二則基于楚國所許吳中封地之豐饒及地位之崇高,終于接受了楚王的招撫,歸順了楚國,肩負起鎮撫東南嶺南百越的重任.

自此,強悍的項氏進入了楚國軍旅,成了楚國四大世族之一.

然則,項氏終究不能與楚國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蓋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楚國王族的分支繁衍,盤根錯節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廣袤,且在廟堂也始終居于主宰地位.楚國傳統,昭氏多掌令尹大權,統轄國事;屈氏則多居莫敖,掌王族軍政事務;景氏則多居大司馬,掌關防與舉國軍務.項氏以軍旅成名入楚,在廟堂格局中曆來無傳統高位,而只能以軍功實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為統轄全軍的大將軍也罷,獨領一軍的城防將軍也罷,都是戰時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為,與身居樞要有經常發令權的世族大臣很難抗衡.且不說大軍兵員將領來源多樣,永遠不可能一族獨成,欲以手握軍權而號令天下,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非常艱難的,何況楚國這種多方滲透相互糾結的國家.唯其如此,身為大族世族的項氏,始終只能在平定頻繁發作的越人之亂中顯示其實力,其廟堂影響力卻一直不大.若非莊躋之亂,只怕項氏還不會有軍旅軸心之地位.

莊躋之亂,朝野震恐,官軍乏力.其時,年方弱冠的項燕只是吳郡的一個都尉,隨主將率領的兩萬官軍截殺馳驅往來如狂飆的莊躋軍.楚國官軍戰力太差,以致兩次均遭敗績.年青的項燕深感屈辱,連夜趕回震澤與族老們聚商,籲請親率族中子弟兵為國除患.這個被族人呼為少將軍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辭震撼了項氏族人.三日後,合族遴選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長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項燕.舉國紛亂之時,項燕一不請王命,二不請官軍,獨率八千子弟兵輕裝上陣,開始了追殲莊躋軍的飛行軍戰事.曆經三年,項燕軍渡江水,越云夢,過五嶺,下湘水,入洞庭,死死咬住莊躋軍不放,大小曆經四十余戰,最終干淨地殲滅了這支亙古未見的剽悍飛行軍,將莊躋首級呈獻給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項燕一舉成為楚國名將,項氏子弟兵則一舉成為威震楚國的精銳之旅.其後,楚人但言楚軍戰力,不說官軍,上口一句便是:"不消說得,江東八千子弟兵!"

三十余年過去,項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將了,領舉國之兵抗秦,卻依然得依靠江東子弟兵為中堅,項燕不禁很有些悵然.

"父親--"

暮色斜陽之下,遙遙一支馬隊伴著沙啞的喊聲從東南飛來.

不用說,是季子項梁回來了.

項燕有四個兒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說,長子(伯),次子(仲)厚重務實,始終在下相經營封地事務.三子(叔)項伯,四子(季)項梁皆好軍旅,且頗有才具,隨了項燕入軍,目下都已經是聞名軍中的戰將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軍中,只有這兩個兒子,堪稱項燕的左膀右臂.

"季梁,郢都情勢如何?"項燕大步匆匆迎來.

"父親!各方大體通達!楚王特使也來了!"

項燕長籲一聲,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了.項梁疾步過來扶住,低聲問了一句:"父親,秦軍情形如何?"項燕站穩身形,向項梁身後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遠來,鞍馬勞頓,請入幕府洗塵."這才回身道,"斥候新報,秦軍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軍稍有喘息之機."項梁驚訝,邊走邊說:"不可思議也!秦軍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有詐?"項燕道:"詐歸詐,大軍未動總是事實.不想它,立即聚將,宣示王命!"

汝陰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