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四節 呂氏眾封建說再起 帝國朝野爭鳴天下治式

整整一個午後,博士學宮都彌漫著一種亢奮氣息.

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功勞.年余以來,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地義的諸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後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著何等奧秘?

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著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王綰已經白發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著秦國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與傳統.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甯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發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里,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梁.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曆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于現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于,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分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于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曆經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勳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于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准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于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制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蕩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先生但說."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著心頭的驚喜.

"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國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亂,不當仍以戰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彩!"片言只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難接納.何也?戰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有複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有!眾封建論也!"

"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著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丞相且聽."鮑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于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略微一頓,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聖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王綰叩著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

"丞相發端,我等自當追隨!"叔孫通一聲呼應.


"我等追隨!"博士們異口同聲.

王綰離座起身,對著博士們深深一躬,轉身對周青臣一點頭,徑自去了.博士們心氣勃發,紛紛請命草擬上書.周青臣與叔孫通等幾個資深博士略事會商,當即公示了一個方略:人人都做上書之文,夜來公議公決,選最雄辯者為博士宮聯具上書面呈皇帝.博士們哄然喝一聲彩,紛紛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會,大出群臣意料,只一個時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後,嬴政很感疲憊煩躁,昨日回到東偏殿書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臥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間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驀然醒來,氣得將趙高狠狠罵了幾句.夜來精神倍增,嬴政將李斯,王賁召進王城,再加原本在書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會商一番明日朝會如何動議治式.三人走進書房,嬴政遠遠一招手道:"來來來,脫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沒有應答,而是按著爵次順序,王賁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後,一起躬身大禮,畢恭畢敬地齊呼了一聲:"臣等參見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書房折騰個甚!大朝擺擺架勢罷了,事事如此折騰還做不做事了?日後書房議政老樣子,誰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著!"一串笑語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來,氣象頓時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帶,長發散披,通身一領麻布長衫,再飲下一碗冰茶,頓時大覺涼爽.嬴政一說事體,李斯不禁一聲感喟:"惜哉!尉繚子也.若他能動,此事容易多了."王賁蒙毅也是一聲歎息.嬴政低聲道:"先生風癱,太醫無以救治.我已請一東海神醫看過,也依然未見起色.還有老將軍,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複何言!"一說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淚光.李斯蒙毅也雙眼潮濕了.

"君上,還是議事了."王賁岔開了話題.

嬴政說了事體,期冀明日朝會能一次議決郡縣制,以便早日推行;預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張諸侯制者,故得預為綢繆.李斯稟報說,郡縣制之實施方略經多次補正,已經確定了,只待議決推行.蒙毅說,重臣之中明白主張郡縣制者,只有素常小朝會的王翦,李斯,王賁,蒙恬,尉繚幾人,而能在大朝會動議者,大約只有李斯了.嬴政點頭,李斯也沒有說話.一直默然的王賁卻突然說,廷尉動議不宜.嬴政問為何?王賁說,郡縣制諸侯制之爭,大多將軍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則無甚定見.若有重臣主張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著走了.那時,才該廷尉殺出.嬴政大笑道,說得好!朝會也是戰場,精銳要用在最難之時.蒙毅問如此誰來動議?王賁斷然道,我來,我與尉繚前輩聯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異口同聲說了聲好.如此商定之後,王賁李斯便驅車去了尉繚子府邸先行知會.嬴政吩咐蒙毅立即為兩人草擬上書.三更時分,王賁李斯返回皇帝書房.與尉繚子情誼篤厚的李斯稟報說,臥在病榻的尉繚子欣然允諾了.嬴政心頭頓時踏實了許多.于是,王賁拿了蒙毅起草的上書底本,立即回府准備去了.小朝會便在深夜中散了.

誰也沒有料到,朝會局勢會發生如此突兀的變化.

朝會伊始,嬴政剛剛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綰便第一個出班奏對.依照新朝儀,王綰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著上書高聲念誦:"臣,丞相王綰,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張新朝奉行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眾目睽睽之下,殿前禦史接過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雙手捧到了始皇帝案頭.大殿群臣始而驚訝--曆來只處置政務而不提政見的老丞相竟能發端大政!繼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發端莫屬!于是,一時紛紛議論.

正當此時,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舉上書高聲念誦:"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聯具之《請行封建書》--"殿東一大片博士整齊站起,齊聲高誦:"臣等昧死啟奏皇帝陛下,請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聲勢,又一齊口稱昧死,秦國廟堂見所未見,一時群臣彷徨,有諸多元老便要站起來呼應.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則禮儀雖細,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則.譬如這大臣口稱"昧死以奏",便不是禮儀典則所定.然若依著"尊上抑下"的典則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時,或加上彰顯忠心之詞,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詞,典則禮儀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說,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鞏固皇權,法度禮儀不會禁止.後來,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稱"昧死以奏"以為表白,遂使後世學人多以為臣稱"昧死"乃秦時訂立制度使然.此間誤會,何其深也!延續唐宋之後,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濫,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當誅兮,皇帝聖明!"顯然,這是事實存在的一種自虐,然卻絕非制度所立.此乃後話.

目下的王綰與眾博士口稱昧死,可謂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無所畏懼.就其本意,無疑與"斗膽直言"之類的表白相近,也許本無他意.然在質樸厚重的秦國朝會上,大臣言事,曆來極少這種自我表白,有事說事罷了.如今老丞相慷慨發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隨,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們如何不怦然心動?

"臣,通武侯王賁有奏."

一聲渾厚而沉穩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肅靜下來.誰都知道,王翦王賁父子連滅五國,在新朝具有無與倫比的分量.更有一點,父子兩人都是寡言之人,朝會極少開口,開口則絕不中途退縮.當此之時,這王賁挺身而出,定然大事無疑.舉殿肅然之間,只見王賁前出兩步,捧著一卷竹簡高聲道:"臣與關內侯尉繚聯具奏對,請行郡縣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禦史接過竹簡,王賁坐回了班次.見如此兩位重臣與丞相大相徑庭,主張郡縣制,群臣這才稍見清醒,不再急于附議,一時方安靜了下來.

"老臣有奏……"王綰再度慷慨奏對.

"朕有決斷."皇帝卻開口了,打斷了王綰.嬴政第一次使用這個拗口的字,顯得有些生硬,也滲出幾分冷冰冰的氣息,"丞相,博士宮,通武侯,關內侯,各有奏章,且主張已明,當下議決,未免倉促.朕之決斷:發下今日三則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議之,或釀成共識,或兩分亦可.旬日之後,朝會一體決之.散朝."說罷,皇帝徑自走了,朝會也就散了.

旬日之間,咸陽各官署及治情已經穩定的郡縣官署,都開始了哄哄然的議政.

議政決事,既是秦國之傳統,又是秦國之法度,並非散漫議論.春秋戰國之世,尚大體延續著古老的三代議事傳統,列國都不同程度地實施著一種大事須交群臣公議的決策法則.戰國動蕩多戰,決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議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卻沒有從制度意義上消失,在事實上也經常見諸各國.就秦國而言,大事交付公議多見于史料記載:秦穆公合大夫而謀政,秦孝公廷議變法,秦惠王議伐巴蜀,秦昭王議殺白起,秦王政議逐客,議破四國合縱,議禪繼,議帝號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雖然戰時決事需要快捷,尋常軍國大事皆由君主與相關重臣立決立斷,但關涉根本的長策大略,還是很看重公議決斷的.

議政作為一種制度,其實施流程表現為:某臣動議(顯而易見的實際大事,不需動議也可由君主發動公議)--君主發其上書于各官署下令議之--各署得將議決對策正式呈報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體大臣最終議決.若群臣所議一致,君主也見識無二,則君主可不行朝會而決斷;若群臣對策不一,則君主必得行朝會決斷,而不能獨斷.此,議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諸侯制與郡縣制之爭,既是國家根本長策之爭,又是最具權力的兩方重臣之爭,牽涉既廣,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當場獨斷,發下群臣公議,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穩妥方式.此等議事制度,是華夏族群在艱難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遺風,彌足珍貴.然則,這一議事制很快就消失了.這是中國曆史上一件並不如何矚目,然卻影響深遠的大事.不久之後,我們將目睹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

嬴政深感朝會之出乎意料,散朝後立即召進李斯王賁會商.

李斯說,博士宮聯具請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戰國末世改制,若沒有諸侯制聲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綰不事先知會,而突兀力主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賁說,老丞相曆來與聞決策,該當明白君上圖治趨向,今突兀轉向諸侯制,完全可能引發大局動蕩生變.王賁深表贊同,補充說,此等動蕩與其說遲滯郡縣制推行,毋甯說為天下複辟者反對郡縣制立下了一個新的根基,後患多多.蒙毅則以為,王綰突兀發難,很可能是受了博士們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張;其中根源,必是王綰自覺新政軸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處須得澄清."一直凝神傾聽的嬴政輕輕叩著書案,"其一,王綰之舉,絕非突兀.其二,王綰主張,絕非複辟.其三,王綰之心,絕非自覺權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處置紛爭."

"君上三說,依據何在,敢請明示."王賁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說一."嬴政順手從文卷如山的旁案拖過一只早已打開的長大銅匣,拿出一卷竹簡展開在案頭,"這是《呂氏春秋》,兩位可能不熟,廷尉該當明白.《呂氏春秋》明白主張封建制,而且是眾封建,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綰素來信奉呂學,未嘗著意隱瞞.當此之時,王綰必感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說服我等君臣,故聯手博士,形成朝議對峙,逼交公議而決.顯然,老丞相是有備而來.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視了王綰的治學根基,似覺老丞相沒有理由如此主張.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異口同聲,李斯猶有愧色.

"再說二."嬴政指點著案頭書卷,"王綰主張封建諸侯,基于治國學說,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複辟遠古舊制,更非基于複辟六國舊制.此與當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國王族,世族鼓蕩封建諸侯,則是明白複辟.即或博士宮七十博士主張封建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學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複辟之論."

"君上明察!"

"再說三."嬴政又從旁案拖過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滅楚之前,老丞相曾經上書請辭,理由便是'治事無長策,步履遲滯’.十余年來,老丞相勉力支撐,未嘗一事掣肘,縱無大刀闊斧,亦絕非糾纏權力進退之輩."

"臣之指斥,草率過甚!"蒙毅當即肅然長跪,拱手如對王綰致歉.

"凡此者三,決我方略."嬴政對蒙毅淡淡點頭一笑,繼續道,"一則,唯其王綰有呂學根基,有備而發,兩制之爭當認真論爭,絕不草率從事.二則,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國王族世族之複辟,兩制之爭當以政見歧異待之;縱有後患,屆時再論.三則,唯其老丞相非關私欲,兩制之爭不涉國政權力."

"臣等贊同!"

"君上方略至當."李斯一拱手,心悅誠服而愧色猶在,"王綰之于呂學,臣疏忽若此,深為慚愧也!今據君上處置兩爭之三則方略,臣以為根本在第二則,即以政見歧異待之.既為政見之爭,必涉呂學與諸家之道.此,臣之所長也.臣自請主力,與老丞相等一爭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當其時!"王賁拍掌大笑.

"聽說《呂氏春秋》乃廷尉當年總纂,正當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戰."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軍獨戰."

"陛下毋憂,我等當妥為謀劃."不期用了新稱謂,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與廷尉協力!"王賁蒙毅立即跟上.

"好!兩制之爭乃華夏根本,務求全勝!"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李斯王賁蒙毅不期然異口同聲冒出一句久違了的老秦誓言,一時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濕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趙高捧來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飲而下,頓時人人一身大汗,同聲大笑一陣,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籌劃之時,各署議治的消息也紛紛激蕩開來.蒙毅總司中樞,絡繹不絕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諸侯為是,以郡縣制為非".蒙毅非但備細閱讀了每一份呈報進皇城的議治書,還親自趕赴丞相府,上將軍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內史府,博士宮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別聽了議治論爭,終于對種種紛爭大體清楚了.

蒙毅對皇帝的稟報是:歸總說,群臣議論多以封建諸侯制為是.其間情形又分四類.其一,丞相府與博士宮之議,一致以呂學為根基,認定封建諸侯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實際治事官署,則多從經濟民生出發,以為郡縣制易于凝聚國力民力,易于農耕河渠之通暢,多以郡縣制為是.其三,郎中,禦史,太廟令,太史令以及諸多皇族大臣,則多從傳統出發,認定封建制利于族群血統之穩定延續,故以封建諸侯為是.其四,上將軍府與國尉府最為特異,由于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陽,國尉府又一直由尉繚虛領而無實際長官,故吏員之議頗為別致:大多以郡縣制為戰時權宜之計,安定天下則當奉行封建諸侯制.

"南北上書到了麼?"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書,九原上書,剛剛到達."

"如何說法?"

"王翦老將軍力陳封建弊端,力主郡縣制.蒙恬將軍亦同."

"扶蘇回來沒有?"

"皇長子明日將抵咸陽.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關長遠,教皇子們聽聽有好處."

"那,最好明令皇子們只聽不說,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說話.面對如此利害,一個毫無評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們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准時大朝,放開一爭!"嬴政斷然拍板,沒有理睬言猶未盡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華夏根本的一場創制大論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與據守隴西的李信,頓弱姚賈等所有的在外大臣與已經有穩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縣縣令,都被召回了咸陽.更有不同者,大殿內皇帝階下專設了皇子區域,二十余名皇子全部與朝.咸陽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員,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員,舉凡官員一律與會.素常寬闊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余人,第一次顯得有些狹小起來.卯時鍾鼓大起,帝輦在迭次長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帶劍的皇帝穩步登上帝座,大朝會宣告開始了.

"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議大政."

所有的殿門與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頗為涼爽.皇帝一身冠帶,平靜威嚴地繼續宣示著主旨,"天下一統,我朝新開.行封建諸侯,或行郡縣一治,事關千秋大計.日前,首議三奏業已發下,各署公議也大體清晰.歸總論之,主張依然兩分.今日大朝,最終議決,朕將親為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位但言無妨."

"臣,博士鮑自令之敢問,陛下對新治大計定見如何?"

"大朝議政,不當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絕了試探.

"臣,博士仆射有奏."西邊文職大臣區後的博士區,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學宮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掃滅六國,威加海內,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則,平海內易,安海內難.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為一統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呂氏春秋》為大道,眾封建.封諸多皇子各為諸侯,輔以良臣,因時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議!今皇帝君臨天下,四海歸一,當繼三代之絕世,興湮滅之封國,使諸位皇子,開國功臣,皆有封國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衛,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卻治民之勞,郁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這位素有稷下名士聲望的淳于越跟了上來,文臣坐席區諸多要員頓時振作矚目.

"臣,博士叔孫通轉呈山東游士奏章!"

一言落點,舉殿驚訝.朝會者,君臣之議,是為朝議.游學士子為庶民,故為野議民議.野議民議無固定程式,也並不包括在君主"下議"的議事制度之內.然則,華夏族群自遠古以來,即有濃厚的野議之風,也有許多相應的上達形式,明如謗木制,諫鼓制,請命制等,暗如童謠,民歌,公議,請見,上書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戰國之世,重視野議之風猶在,齊威王整肅吏治的舉措之一,便是以謗木制搜集民眾建言及對官吏的舉發.當時天下對齊人風習的評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議論".這個"好議論",說得便是野議之風的普及強大.庶民野議但以上書方式呈現,往往是最為重大的民議,甚或可被視為某種天意.當此重大朝會,陡然出現野議奏章,此間意蘊難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靜如幽谷.

"既有野議奏章,當殿宣讀可也."皇帝說話了.

"臣遵詔."叔孫通展開一卷,高聲念誦起來,"臣等山東游士二百一十三人,啟奏皇帝陛下:大亂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歸.我等布衣游學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為此,懇望皇帝陛下封建諸侯,我等願各為良輔,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歸.如此,則天下大幸也!"念誦完畢,叔孫通高聲補充道,"民心即天心.士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贊同天下士子之議!"

"臣等贊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應.

"群小私心罷了,談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區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誅心乎!論政乎!"叔孫通高聲頂了回來.

"老夫頓弱!便答之足下."頓弱雖見蒼老,精神依舊矍鑠,離開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闊處,破例地沒有面對皇帝,卻面對著沉沉座案區高聲道,"諸位連同老夫在內,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游學列國.此戰國之風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則,戰國士風雄強坦蕩,無論政見如何,所論皆發自本心!是故合則留,不合則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論政上書,竟能異口同聲贊同封建諸侯,而獨無一人異議,豈非咄咄怪事乎?期間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國皆滅,一班狗苟蠅營之士失卻奔走依托,又自覺才具不堪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諸侯多多,好謀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計,原本無可指責.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計為快,以民議天心為名,實謀一己之出路,誠非私哉!諸位且說,老夫之論,誅心耶?論政耶?"這頓弱原本戰國末期名家名士,桀驁不馴,當年以見秦王不拜而名聞天下.此時一片言論不做奏對,卻做了論戰之辭,一時大見老來風采,舉殿聽得入神沉寂,忘記了喝彩.

"不,不是誅心,卻也不是論政!"叔孫通紅臉嚷嚷,引來一片笑聲.

"此等野議,臣等以為不說也罷!"文臣席有幾人高聲非議.


"是也是也,自請為諸侯輔臣,有私無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孫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時默然了.

"老臣王綰有奏."

須發雪白的王綰終于不能坐視了.這班博士不著邊際不諳事理,王綰大為皺眉,自覺如此下去,只怕這個重大長策便要被這些虛空宏論付之流水.王綰決計親自闡發,于是離座出班,直接面對著帝座,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起來,無一言不是實實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複辟暗流依舊湧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此際之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久遠之計也,非一時之謀也."

"老丞相差矣!"姚賈站了起來.

"上卿何見之有?"王綰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諸位大臣,"姚賈在空闊處時而面對帝座,時而面對群臣,雄辯之風不下頓弱,"曆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丞相既論治道,卻是天下兩分:趙魏韓之地一道,燕齊楚之地一道.持論根基,又唯在地理之遠近,平亂之難易.如此姚賈敢問丞相:天下統一而一朝兩治,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近,平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亂?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賈氣勢凌厲,所攻也確實皆在要害,群臣立感決戰氣息,大殿中一時肅然無聲.

"上卿少安毋躁."

王綰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談,"老夫所言,因時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領巴蜀近百年,與封建諸侯何其相類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當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實也.以治道之論,則文信侯之《呂氏春秋》有切實之論,非但主張眾封建,更主張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凡此等等,皆因遠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亂乎!以目下情勢,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為帝畿;燕齊楚三地,則封建諸侯,勢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兩治也!"王綰有理有據有史有論,殿中形勢又是一變,大臣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們更是奮然快慰.

"丞相論史,不足為證!"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論政了:"蒙毅職任長史,多聞國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實,不合比作封建諸侯.自孝公以下之曆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于一方,然皆以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實乃郡縣一治之特例,與封建諸侯大相徑庭也!"

"呂氏之學,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來.思忖情勢,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李斯也沒有面對帝座,面對面地與王綰對立著道:"文信侯眾封建之論,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來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戰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變,君變,官變,民變,法變,最終釀得潮流大變.期間諸子百家風起云湧,竟相探索治國之道,而終歸釀成變法大潮.變法者何?變國家也,變治道也,變生計也,變民眾也.一言以蔽之,變天下文明之蘊涵也!千變萬變,軸心在于治式之變.封建諸侯裂土分治,導致天下大戰連綿動蕩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統,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拋卻封建.文信侯之時,天下歸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勢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諸侯,無異于拋離天下民心,無異于再植裂土分治之根,棄華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歸老路焉!老丞相厚學明察,拘泥于一家之學而不審時勢,何異于刻舟求劍哉!"

"老夫願聞其二."王綰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勢幾同于周之滅商,在下不以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對李斯之聲.

"是與不是,且看史實."李斯從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時,天下未曾激蕩生發,不知郡縣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時行封建,與其說遵奉王道,毋甯說別無選擇也!是故,不足為亙古不變之依據.其二,周行諸侯制,前後所封王族與功臣千八百余國,可謂眾封建矣!然則,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禍亂大生,發難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諸侯!如此封建,談何拱衛天子?談何拱衛王室?至于周幽王鎬京之亂,王族大諸侯晉國魯國齊國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棄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奮戰,何有洛陽周室之延續哉!更不說諸侯相互如仇讎,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諸侯豈非天下禍根哉!"李斯一番話痛切肅殺,所言又無不是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變.

"人非聖賢,事無萬全.廷尉如此苛責聖王大道,夫複何言!"

王綰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著臉一句話不說了.

"臣,博士鮑白令之,敢請諸王子之見!"博士席突兀一聲.

"臣等敢請諸王子奏對!"博士們一片呼應.

大臣們似覺唐突,又似乎對博士們此等頗具離間意味的動議大有懷疑,舉殿竟無一人附議.王子們則惴惴不安地望著帝座,紛紛低下了頭去.

"願說者便說,無須顧忌."皇帝說話了.

"兒臣扶蘇有奏."英挺的皇長子一站起來,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見扶蘇向帝座一躬,肅然正色道,"兒臣以為,大秦一統華夏,皆由將士鮮血而來,理當推行郡縣,由國家統一治民,使民無私政之苦.扶蘇縱為皇子,若求封國而行私政,大秦國法安在?"

"好!"文武兩大區,皆有人高聲拍案贊歎.

"胡亥有奏!"一聲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蕩開.

群臣大為驚訝,後排座案的臣子們紛紛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有奏?好!有膽色,說."皇帝話音落點,一個童稚話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飛旋起來:"胡亥身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願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國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舉殿無分政見,爆發出一陣哄然笑聲.

"皇子童稚輕言,不足以論長策!"鮑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聲,大臣們頗覺滑稽,又是一陣哄笑.正在此時,東區武臣席中王賁站了起來:"臣等有奏."一句話落點,大殿立即肅靜下來.誰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議政,擁有最高爵位的幾位武臣至今還沒有人說話.

"臣通武侯王賁,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隴西侯李信之托,代奏皇帝陛下:華夏邊地之治,若陰山,若隴西,若遼東,若南海,尤須郡縣一治.若行封建,華夏必失萬里屏障也.周室之亡,亡在諸侯.諸侯之患,動亂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動亂將大為減少.縱然六國舊世族圖謀複辟,亦不至裹挾民眾.其時複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萬鐵軍何懼之有?此,臣等之奏對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賁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平實,沒有一句激昂之辭,卻使已經漸漸悶熱起來的大殿如秋風掃過,頓見一片肅殺氣息,大臣們頓時平靜了,沒有人想說話了.只有博士們驚愕地相互顧盼著,似乎不明白這個黝黑粗壯的蠻實將軍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懾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請陛下決斷."王綰以為不需要再爭了.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一聲.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內,朕以詔書說話.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