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薛峰)

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此刻會出現在這里.
前不久,家里打來電報,說父親病了,讓我回來看看.
等我回到家後,父親的病已經基本好了.實際上,父親的病並不重,是兩位老人家想念我,想借此讓我回來一下,讓他們看看.細算一下,已經快兩年沒有回家了.幾年大城市的生活使我對家鄉觀念淡漠了許多.而這一年多又熱衷于戀愛,連父母親也想得少了.現在回來,心里有一種慚愧.
家鄉的每一個角落都是那麼眼熟.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改變老模樣.只是我自己變了--這從鄉親們的目光中可以看到.因此,盡管我對家鄉仍然抱有親切的感情,但家鄉看待我已經如同看待一個外來的客人.
我自己也知道我上是發生了許我變化.
是的,我不再是那個頑皮,瘦弱的,穿戴破爛的小峰了.我現在穿戴入對,並且風度翩翩,像一個在大地方干事的樣子.有一點叫我特別臉戲,就是我的本地話說得極不純正了,時不時冒出幾句鄉親們稱之謂"咬京腔"的酷溜普通話.別說他們聽著別扭,連我自己也覺得很不自在.
我盡量糾正著,力爭恢複說地道的本地話.因此說個什麼就得慢一點,結果又像外國人說中國話一樣難聽!
村里人的確都已把我當客人對待,幾乎每家人都請我吃了飯,規格和請新女婿一樣--按我們這里的風俗,村里誰家女兒結婚,全村人都要請她的女婿吃飯.
以前,每當星期六我從學校回到村里,許多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農民都要擠到我們家來串門,言談說笑,毫不拘束.現在,這些人都不敢隨便上門來了.就是來,也都規規矩矩坐在我家的炕攔石上,雙手恭敬地接過我遞上的紙煙,禮節性地拜訪一下就走了.我現在的位置已經明顯地使我和村里人隔開了距離.使我難以忍受的是,誰我父母也不像從前那樣對待我,現在也對我抱有一種尊敬的態度,在我面前說話行事都不隨便--
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是適合當這個有出息兒子的父母親.
回家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父母親才用一種試探性的口氣問我,要不要去看看鄭大叔和大嬸呢?
我一時窘迫得泛不上一句話來.
他們說的是小芳的父親親.
在我小的時候,為芳的父母親曾像對待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過我.他們沒有兒子,因此特別親我.
記得上小學時,我們村和他們村中間隔一道大馬河,夏季這條河常常發洪水,我下午放學後要是洪水落不下去,就回不了家.每當這樣的時候,小芳就會把我領到她家,這時,她父母親就會把已經做好的普通飯收拾掉,專門給我和小芳做好吃的.晚上,他們會把平時那床一直擱在箱子里准備招待客人的新被褥拿出來,讓我蓋,我晚上就在他們家過夜.那時我和小芳都還小,就睡在一個炕上,也不害臊.
就是平常的日子里,如果他們家吃好飯,總要讓小芳把我叫到他們家去.有時我有事不能去,他們就把好吃的給我留著,非要把那屬于"小峰的一份"讓我吃掉,他們才高興……後來,我和小芳長大了,周圍村子的大人們就開玩笑說,他們兩個是天生的一對.不肜說,鄭大叔和大嬸並不反對別人這樣說,而且樂意讓人們去說,但他們自己從來也不提起這事.他們新生我們自己的決定.但誰也看得出來,這兩位老人為我和小芳相好而高興.可是現在……當父母親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後,就把我心上的一個沒有痊愈的傷疤爬破了.我怎能再上鄭大叔家的門呢?我和小芳的關系現在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但我沒有向父母親肯定或者否定我去不去.
第二天,我懷著一種惆悵的心情,獨自一個人去我小時候讀過書的學校逛一圈.
正在暑假,學校還沒有開學.院子里靜悄悄的,教室和老師們的住宿都上著鎖.學校新修了不少窯洞,院子也大了,並且有了圍牆.不管怎樣變化,這地方仍然是悉和親切的.
我在這院落里轉悠著,透過窗戶紙的破洞向每一個教室和宿舍看了看.我看見了我曾經坐過的位置--小芳曾經坐在我旁邊.我似乎還發現了我和她當年共同坐過的那張小木桌……在我從學校返回家的中處,突然碰見了鄭大叔.

他老無就喊我的小名.
我惶愧地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鄭大叔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笑呵呵地打量我,並且用那雙勞動磨練的手親切地撫的肩頭.
我強忍著沒讓上眼淚湧上眼睛.
鄭大閏著讓我到他們家去吃飯.吃飯!我曾經吃過他們家多少飯……我無法推辭,只好硬著頭皮到了他家.
大嬸同樣熱情地歡迎我.老兩口即刻就緊張地開始為我准備飯.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見,大嬸一邊和面,一邊不時用圍裙上去抹眼睛,而大叔卻用嚴成的目光制止她……
我的心頓時作疼起來.我溜下炕攔石,去看牆壁上鏡框里的像片.這里面有許多我.有中學時全班同學的合影;有我和小芳以及其他同學的照片.在鏡框的左上角,是我和小芳在上大學時--正確地說是談戀愛時的一張合影:我笑著,她也笑著,依偎在一起.
我真想哭……左下角,是小芳在沙漠里的一張照片,她站在一叢沙柳前,穿一件棉大衣,背景是一片荒涼.
荒涼.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我此刻心境的荒涼了……
我看見照片上的她好像比過去瘦了一點,臉上是一種嚴肅沉思的表情.我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她.她也在久久地盯著我……
吃過飯以後,我就匆忙而難受地午了大叔和大嬸.他們仍然像過去一樣對待我,而我現在卻不能直視他們的眼睛了.我知道我有負于他們年老而慈愛的小.
回到我們村子的時候,我驚訝地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們家院子的們前,車周圍圍了村里的許多人.
我打聽了一下,原來這是縣上專門派來的小車,接我去城里給業余待歌好者講課--我原先就認識的縣文化館長親自接我來了.這件事當然在村子里引起了轟動,因為在本地代表種榮耀和地位的小吉普車,從來也沒有光臨過我們村.
村里的人此刻都在羨慕地議論我父母生養了個有作為的兒子.我父母親更是惶而莊嚴,跑前撲後張羅著給館長和司機做飯.兩個人都有點手忙腳亂.
縣文化館長熱情地拉住我的手說:"我們早聽說你回來了,縣上好多業余作者紛紛要求你去縣里講課.好不容易呀,咱們縣出了你這麼個人才……"
我自己也很興奮.我不無感慨地想到,幾年前,我在縣城還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當時沒有幾個干部認識我.現在縣上竟然派了通常只是縣長縣委書記的吉普車專程來接我,讓我去講課……
這件事一下子壓住了我最近的那種灰心喪氣的情緒.
我從件事里又一次意識到,盡管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不順心,但留在省城,進入《北方》編輯部工作這條路無疑走對了.試想.如果我大不畢業回到這里,當個普通的中學教師,我能有這麼榮耀嗎?我的家鄉能這樣抬舉我嗎?

我覺得我一下子又重新有了活力.我在心里說:家鄉,我是愛你的,但我不是不能留在你身邊……
縣上講課時,我受到了可以說是隆重的接待.聽課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比我還要小點的青年,也有我的同學和一些干部.他們紛紛尊敬而佩服地向我問這問那.
講完課後,縣上主管文教的縣委副書記和副縣長專門來文化館看望了我.晚上還舉行了個小型宴會,縣文化局長親臨宴會以表示對我的尊重.
第二天,又是小吉車把我送回了家.
是的,我在《北方》編輯部是個小人物,有時免不了還要受點氣,但一到下面,儼然就是個人物了.
假期眼看就要到了我本來想很快返回單位去,但我想起了小芳.
說實話,我心里渴望見她一面.
我想念她--因為我內心深處仍然愛著她.尤其是我在愛情上走了這段彎路以後,我實際上更愛她了.
我知道她現在一個人生活在那里有多苦,我想,她也許已經悔悟了當初去那里的決定,只不過她要強,不願承認罷了.是的,她外柔內剛,不會輕易否定自己的行為,哪怕是錯了大概也不會回頭的.但也說不定.我想我有可能去把她說服,讓她離開那里,再回省城去,再回到我的身邊去.我多麼願意和她生活在一塊……也許她已經不會原諒我了,因為我在這期間和另外一個姑娘談過戀愛--其實等于胡鬧了一場……
不管怎樣,我強烈地渴望見她一面!
……就這樣,我離開家,搭車繼續北上,來到了這個地方.分別一年以後,我終于又看見她.
相見的一刹那間,我們都忍不住熱淚盈眶.我們誰也不提過去的一切,只是為終于又能見到對方的面而高興.
但擁抱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四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她看起來和我在她家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只不過現在是夏天,她穿著一身樸素的單衣裳,勾勒出了她更加苗條的身材.臉黑了一些,但仍然非常光潔,嘴角上那絲嫵媚的微笑也沒有消失.傍晚,她親自到灶房給我做了一碗雞蛋面條,像過去那樣親切而溫柔地看著我吃完.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話少了.我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雙方大概在心里都有一個默契:剛見面,先不要談那些傷心動情的事.是的,不要……
晚上,她安頓我在她的床上睡,而她自己到隔壁的客房里睡去了.我躺下後,怎麼也睡不著.夜靜得叫人心慌意亂.外面沒有什麼響動,只有風和樹葉在談心,發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低聲細語……我和她一牆之隔.我猜想她此刻也沒睡著--她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