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節:第一章  往事(1)

第一章往事

君霐倚著矮幾斜斜靠坐在榻上,暖綠色的長衣通體素面沒有一點繡紋,在領口處露出一截同色的里衣。一手支頭,一手執著一串琥珀佛珠搭在腿上,袖擺鋪了半榻幾乎蓋到足下。手指修長,骨脈可見;黑發裹了根長簪束在耳上半分,簪近一尺長,左右出兩耳各半指,以玳瑁為擿,端以華勝、質樸的鳳紋,沒有纓絡搖曳更顯古雅;和太平一般的鵝蛋形臉,淺麥膚色,一對天眉,眉色漆黑,修長及鬢。雖是閑散姿態,卻透出一派在這個女尊世界里男子身上罕見的高直堅硬的氣質,英俊從容,是個能讓人同時聯想起蒼綠硬竹與燦黃秋菊的男子。年近不惑的人了,氣質越發內斂沉韻,相貌卻依舊書生如玉,此時不知在想些什麼,支著額頭怔怔地出神,太平挑簾進來也不曾驚醒他。

太平也不出聲,倚著門靜靜地看著她這世的父親。以她(前世)的審美看來,無疑,這樣一個被時代曆史以及特定的家世文化眷養出來的男子,丟到鋼筋水泥結構的21世紀,能讓全世界為之瘋狂。即使在生養他的這一方水土,他也以絕對的優勢站在傾國禍水的頂端。不過這點,太平要在以後的人生里才會有更深刻的體會,所以,她現在看美男的目光欣賞中還猶帶著一絲歎息。

她爹的氣質除了本身資本外,更多的源自于他所生家族的沉澱——天沐府君家,這是一個在天下人眼里如仰望天上銀河一般只能緘默著思慕的姓氏……他總能讓她想起另一種讓人無比贊歎的生物——豹子,不過……太平心中幽幽一聲歎:母豹子。

"衛太平!"

回神,父親正斜眼瞪著她,聽語氣,瀕臨暴走,太平趕忙收起邪氣,眨巴著漂亮的鳳眼,一臉的無辜與正直。

扯下斗篷丟在一旁,踢掉鞋子靠上榻,將頭枕在父親腿上,胡亂地摸過來一個抱枕抱在懷里埋進去半張臉,懶懶地打了呵欠,舒服得又將昏昏睡去。

君霐看她這副做人不如成蟲的樣子,有點無奈地搖頭:"都大丫頭了,還這般嬌氣可如何是好。"一邊扯開一條薄毯給她蓋了半身。

"大丫頭如何,大丫頭爹爹便嫌棄了不成?"太平賴道,聲音低沉淡定,透著一股子懶味兒。

君霐無語,手輕輕撫著女兒的長發,頗有些頭疼。也是他的錯,寶貝女兒得來不易,又自小早慧殊于一般孩童,他寵惜太過,鮮少強硬苛責她世間女兒行事道理,以至出落成這麼一副嬌柔散漫樣子,待到覺得不對想改卻是已經晚了。一是舍不得,另外太平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本人也不是一般的世俗男子,內心驕傲還來不及,又哪里會真覺得自己千疼萬寵的女兒有什麼不好了。

"又躺地上睡了吧,這是什麼毛病,石子草屑的也不難受。"君霐神目如燭地從頭發上撚下一根碎草。

女子十八歲正式行過冠禮後才為成年,方可束發盤髻帶冠,所以太平尚做少女打扮。她性倦手懶,金銀珠玉簪釵環佩芙蓉牡丹的,放著看能癡迷一天,往自己頭上戴是百般不情願。文靜的時候只用一條長長的帶子,將兩邊頭發攏往中間系了便是,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臉,還詭辯說什麼簡單的就是美麗的,小龍女專用發式,經典得都無敵了等等之類。通常卻嫌頭發太長散著礙事總是一條長辮子爬山上樹。要說她這倒也罷了,好歹也算清麗素雅,可太平對發帶的品味著實驚人得很,底子要千絲錦緞,色彩純正濃豔,質地華麗不說,還要斑斕繪繡,綠花紅葉紫色流水藍色驕陽,金絲做梗銀線流紋,妖嬈黑影做九九天魔舞,無不奢靡詭異,挑戰視覺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的極限,仿佛通身素淨攢下來的奢華全集中在這條發帶上了。帶長七尺,堂皇皇地系在烏黑的發上,再配上總是素面一色的服飾,這個效果嘛,當父親也只能歎息。也就那張臉那身氣質是天生帶來的禁得起糟蹋,暗自慶幸好歹往頭上系總比往身上穿好。據說當年"鳳朝凰"的當家拿著花樣跟配色材料的詳細說明單,甯死都不肯下針,還是他家小公子當機立斷接了訂單,嘔血三升,終成就了如今的天下第一針之名。

太平小時候君霐只當孩子想法好玩,以後卻是看呀看呀的習慣了,現在看著發帶想起往事,念叨起來,父女倆笑成一團。

長安端著大托盤送茶進來,大圓肚的茶壺,擺著造型的精巧細點,雕花的小銀勺,雪白輕薄的骨瓷,紅紅的茶湯,嫋嫋輕氣,一室茶香。太平別有用心地打量著長安格外通紅的一只耳朵,想象著榕叔貫穿上下五千年的唐僧念,很沒同情心地嘿嘿賊笑。長安仿若未覺地板著臉,放好茶點,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君霐屈指敲女兒的頭:"長安小,總欺負她。"

太平坐起身來哈哈笑:"寶劍鋒從磨礪出,年輕人不欺負欺負怎麼成材。"

君霐啼笑皆非,聽聽這什麼話,自己也就比人大兩歲,十八還差點的小丫頭,知道什麼叫成材了?重重又是一敲:"胡說八道,沒個正形。"

茶過半盞。

"太平,下個月,你就滿十八了。"輕輕放下茶杯,君霐的聲音里平添幾許惆悵。

"嗯。"太平也放下茶杯,手枕著茶幾,頭放在手肘上,"繼續。"

君霐失笑:"太平,你也知道,你名雖掛著是康靖王府的世女,卻更是我君家唯一的血脈,我君家自太祖開國……"

"爹,重點。"

半張嘴打了呵欠,所謂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醒的冬三月,她爹要學榕叔從百多年開國開始講古,她非得睡死過去不可。

君家,她悲哉壯哉美哉歎哉橫刀立馬天下無色的君家嘛,自小聽得耳朵都長趼了,反倒她爹要不說,她還真沒想起來自己還掛著康靖世女的頭銜,是個小王爺。嗯,錯了,小妃殿下……這不能怪她,誰要長十八年不知道爹,錯,娘長什麼樣子,娘家門在哪兒,也會跟她一樣。望天,要她天經地義地認同孩子都是男人生的,她還需要那麼一點時間……

君家的老祖宗原本不姓君,君家之前,百家姓里沒有"君"這個字,具體姓什麼,這不是重點,反正自有了第一個姓君的人以後,天下就只知道一個君家了。

大姚的國史有多長,君家的家史就有多長,因為君這個姓是開國太祖立國當日朱筆禦賜的,同時禦筆親提"天沐"兩字立府傳家。傳到太平她爹已經是第八代,太平勉強可算是第九代,雖然她並不姓君。

第一代君家老祖宗生了七個女兒兩個兒子,結果老祖宗跟六個女兒陸續戰死沙場,留下滿門鰥夫。

邊疆烽煙不止,天沐府老太君須眉不讓巾幗,與僅剩的第四女領著兩個兒子和一門年輕的鰥夫再上疆場,幾經殺伐,只帶得一女一子兩婿歸。從此君家仿佛受了詛咒一般,不管子息如何繁茂,最終得存的都僅有一脈,七娘八郎龍鳳成雙都是一瞬曇花,成為刻在血脈里不能言語的疼,艱難地傳到第四代,世人已經感歎是上天的庇佑,到第八代遺腹子君霐生下來是個男兒,路人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