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5節:第二章  冠禮(1)

第二章冠禮

如果真有輪迴因果,她相信自己定是一個數世積累功德的大善人,而且專門把錢送給來世要生養她的人。

不管是21世紀的小女子太平,還是現在這個康靖世女太平,她都是生而富貴,衣食無憂,父母寵溺。

21世紀,她父親姓李,母親姓武,父母年將五十才意外得了她,都把她當做上天送來的寶貝,自出生,准確點說,是自在母親腹中開始,便百般呵護唯恐不足。母親身高不過一米五幾,懷胎十月時體重尚不足五十五公斤,可她生下來卻足足有九斤四兩重,兩個月的時候醫生就屢屢勸母親打胎,說生她太過危險,母親卻執意不肯,她雖是母親的第四胎,可生她卻要了母親半條命,產後母親整整躺了三個月才能起床。

滿月時,有人胡說八道,說她龍眉鳳目,鼻直唇薄,是大貴之相。尤其是那一雙眼,龍鳳形相,眸色淺淡如籠煙霧,琥珀虛幻無情而縹緲,至尊至貴,天生便有三分法相,乃是尊貴極至的夭折之相。恐塵緣淺薄,非喚至上之名不足以系命。父母自然是不信的,母親臥床笑謔,說既然命相這麼貴,那就叫太平吧,總再沒有哪個血脈能高貴過這個名字。滿堂皆笑,以為母親開玩笑,父親卻拍手叫好,當了真,她的名字就此一錘定音。

人家的孩子不過一父一母兩人而已,而她頭上卻還有三位兄長,最小的哥哥也比她大上兩輪,三個哥哥都貪戀獨身生活,不願成家,直把這個小妹妹當女兒來養。雖是大富之家,她卻從未用過保姆,日夜在父母和三個哥哥懷里輪轉,呀呀學語,蹣跚習步,認字描紅,都是父母兄長手把手地教。

自幼習毛筆字,正楷剛寫穩,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要習書聖的字,父母由著她;王羲之的字臨了幾月,又看上徽宗鐵劃銀鉤的瘦金體,父母還由著她;瘦金體沒得三分風骨,又膩了,改學懷素和尚的狂草。後只學了個四不像,不管是書聖鶴舞端鵝的雍容靜美,還是徽宗曲玉斷金的清高凜冽,或者懷素和尚法度具備的狂癲,她都無一得精髓,自此書法拋在一邊。父母也只是笑,說書法不過陶冶情操而已,當今社會,再沒有能出書法家的環境,字能識會寫就夠了,丟便丟了吧。

五歲時,看一小姐姐在宴會上彈古箏大出風頭,心中羨慕,也纏著爸媽說要學,剛到勉強能彈整曲《漁舟唱晚》的程度,就嫌棄古箏弦多煩累,改學弦少的古琴,又只得兩分,終也廢之;

七歲入學,按父母的說法,不過是為了多認識幾個同齡的伙伴,別關家里孤僻了,一年倒有兩百來天請的虛假病假,數理化學地理生物一竅不通,爸媽也安慰她說——人的精力有限,用不上的東西,不知道也罷。她此後認不出五谷,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照樣泰然自若;

十五歲迷上搖滾,紮著七個耳洞,寫得幾個酸句,伙著一群人天天打鼓嘶喊;

十七歲初戀情傷,愛上長她二十幾歲的男人,鬧得天翻地覆;

十八歲被人拐去當模特,游走T台;

二十歲愛上攝影,背著攝像機世界各地亂跑;

二十四歲,終于靜下來了,卻宣告終身不婚,又戀上陶藝,終日躲在山上燒窯畫瓷捏泥巴,整月整月的不肯見人。

她活得這般任性,直到二十六歲那年,看見大哥的女兒出嫁,才猛然間發現父母都已經老了,三個哥哥也都年過半百,心酸難言,大為羞愧,自此才守著父母,閉門不出。卻是已經晚了,不到一年,父親去世,隨後幾日,母親也含笑而逝。

父母生養她二十幾年,期間對她無限寵愛,一生對她百依百順,唯一的要求訓導不過:不可傷天害理罷了。

子欲養而親不在,至此方知少年行事實在不孝,卻悔之晚矣。那夜她守在父母房中,哭到半夜才蒙眬睡去,醒來,卻正在被人從腹中誕出,滿室血腥,好不容易產下她的人奄奄一息。她萬念俱灰,閉目不哭不鬧不吃不喝足三天,他卻不肯棄她,不顧自己性命,抱著她垂垂欲死的身體,日夜"寶寶,寶寶"地喚著她,求著她,垂淚咯血猶不絕。

直到那老尼姑到來,抱起她打量半晌說什麼:"此女面相太貴,剛出生便帶三分法相,乃是夭折之相,恐塵緣淺薄。她生而絕食不哭不鬧且閉眼不讓紅塵入目,怕是早知此間不是她容身處,一段錯緣,天意如此,王君切莫強求,放她去了吧。"

聽老尼姑這麼說,那垂死的男子掙紮著抱過她,看著她決絕的小臉,淚盡而哀絕:"如此也好,想我君家曆代殺人無數,滿手血腥,天也難容,理該遭此報應。可既是天意要君家絕,又何必讓這孩兒來此一遭,平白受這三日的苦?也罷,我們父女就一起去了,九泉下見列祖列宗,君霐自當請罪。我自幼無父無母,雖日夜以君家孩兒勵志自勉,怎奈生就男兒身,孤力難為,天意如此,非君霐過錯。大師,君霐將死之人,此地不潔,且去吧。咳,咳咳……"

多日未食,產夫嗓子嘶啞,唇角血跡未及拭去,又咳出新血,一息奄奄,已了無生意。白發蒼蒼的仆從垂淚,表情呆滯悲絕,年輕的仆從掩面失聲痛哭,怎是一室蒼涼。

老尼姑聞言良久未動,想及先人,不覺佛心也悲,思量許久,後終歎了口氣,合掌垂目道:"一切皆是命數,也罷,此女面相至尊至貴,非'太平'二字不能系命,王君且喚她'太平'吧,如仍是不行,則天意已定,強求無用,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太平……又是太平……

嬰兒垂死,恍然半息,心卻微顫。父母笑顏猶在面前,她一生任性妄為,父母卻疼她入骨,臨去時猶拉著她的手,笑容欣慰,無一絲怨責。

"太平,你也要棄爹爹而去嗎?"

溫潤的觸覺摸著她的臉,指尖虛而無力,聲音沙啞氣息微弱。他是男子,卻懷胎十月生下她,她的母親生她時,據說也虛弱得整整臥床三月,卻仍舍不得放開她,醒要抱著她,睡也要把她的搖籃放床邊才行。他抱著她是不是也如母親抱她一般?他此時喚她,是不是也和母親日夜也要看著她一般?媽媽……

嬰兒固執緊閉的眼瞼下滾出淚來,君霐一驚,強撐身軀連聲道:"太平,太平……"未到第三聲,又是一陣咳嗽,血染床帷。

太平出生第三日,君霐終于第一次看見了女兒的一雙眼,琥珀色兩丸淺淡的瞳,猶如籠罩在煙霧中,縱使流著淚,依舊仿若將視線放在縹緲的天際,難尋難覓。君霐一愣,繼而淚如泉湧。

覺慧大師心中暗暗一歎,這面相已是大貴,卻還貴不過這雙眼去,這雙眼,淺淺淡淡,煙霧繚繞,十丈紅塵俱難入其中,為僧必可得道成正果,為人卻禍福難料,不知會是誰的劫數。

十月十八,她十八歲生日,半月前,一枚銅錢高高拋起,落地之相決定了今日冠禮的肅穆繁華。

以後還有肉可吃,這個結果,太平聳聳肩,她無所謂,一切且隨緣去。

對于女兒用拋銅錢來決定一生的做法,君霐哭笑不得,少不得又狠狠敲打了女兒一頓。

昨日,太平和父親離開了居住了十八年的護國寺後山,在相國庵住了一宿,也不知道父親跟覺慧那老尼姑用了什麼法子,讓衛家人答應在這里給她舉行冠禮。按理,貴族女子的冠禮必須在家廟中舉行,現在居然破格在相國庵中給她行冠禮,這不是明擺著招人妒嗎?沒下山呢,就開始往她身上惹麻煩,太平額上冒黑線,就知道她爹通身就找不到什麼叫低調的細胞……

神奇的地方呀,和尚廟和尼姑庵就隔了一個山頭,遙遙對望,相互往來還挺頻繁,就不怕那個什麼什麼嗎?覺慧老尼姑也真夠厲害,相國庵她當家,護國寺她也能管一大半,沒聽說過少林和尚還能管到恒山尼姑頭上去的,真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古怪地方啊……大清早被長安毫不容情地挖出被窩,因為睡眠不足而滿腹怨艾的太平,一邊睡眼惺忪讓人伺候著沐浴梳頭穿衣,一邊在心里拼命腹誹人家出家人。

沐浴後,太平換上彩衣彩覆,頭發束成一髻,由長安陪著,端坐在東房等候,外面絲竹管弦之聲已起,高山流水之調。

空氣中明顯可以感覺到一股壓抑的張力,父親和康靖王妃作為主人,要一起站在東面台階位迎客,雖不曾親眼看見,她也可以想象出那氣氛會有多別扭。康靖王妃也是個尷尬人,為沒見過的女兒行冠禮,跟十八年不曾見的王君站一塊,還要擺出一副和諧夫妻之相,那感覺,可想而知。今天的賓客也是一群可憐人,被這對夫妻郁悶的氣場壓著,還得裝作視而不見,擠出笑臉說上一堆吉利話,真讓人同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