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9節:第三章  修心(2)

太平這件外袍是拿了整塊的熊皮,再加上做兩件棉衣的料子縫成的,又大又厚的,穿在身上就露出一張臉,如同披了一床薄被。要不是師傅手藝好,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精減壓縮再妙手巧奪天工,恐怕光那張熊皮的分量就能把太平壓得直不起腰來,哪容得她現在在這張牙舞爪。當時太平連比帶畫解說的時候,那可憐的裁縫師傅聽得大冬天的出了一頭汗,好不容易做了出來,這小祖宗還直搖頭說勉強勉強,一面又追加了兩件,要不是自家的家仆,早給她嚇跑了。

君霐大少爺將他後來看著發現確實好穿,自己也做了兩件的事給自動無視掉了。

太平淺淺一笑,將辮子甩到腦後,站起來張開手轉一圈,眉梢一挑:"不好看嗎?"

君霐無奈搖頭,怎會不好看?俗話說乞丐穿白衣也多三分素淨,可太平偏偏就跟人不一般,白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尤其是絲帛輕紗之類的料子,平白的就被她的人給襯得輕薄了起來,只有那款用銀線密密繡了暗花的月白色緞子才勉強能襯得上,又嫌棄太過閃亮紮眼。君霐也不得不承認,太平面相生而至貴,絲綢錦緞光閃閃的穿著鋒芒太過,反不如棉布麻衣內斂,也較適合太平那裝傻充愣漫不經心的不良性子。

這件外套長衣便是青色細棉的面子,素淨的,沒繡一點花,但是手工非常精致,一掌寬的熊皮滾邊,雅中透著幾分不羈的野,再讓她龍眉鳳目的那麼一挑,能把人魂勾了去。

外間已經開始擺飯,榕叔打簾子進來,看這一挑眉一無語的情景,笑道:"好看,小姐怎麼穿都好看,這棉麻布衣,也就我們小姐能穿出這味來,若是這樣去街頭走上一圈,立時京城布貴也未可知呀。"

太平立馬得意地昂頭做孔雀狀,君霐"撲哧"一聲噴笑出來,拉了她去外廳用膳,邊走邊笑:"好,我們的大小姐,吃飽了趕緊上街頭賣布去。"

剛起忌油腥,桌上擺的是早上的清粥小菜,因為太平今兒起得晚了,廚房里一直溫著。粥是摻了薏米煮的白粥,配上精細小菜,讓人胃口大開。細看那些杯盤碟碗勺,竟沒有一個重樣的,顏色各異,花樣各異,形狀各異,工藝說不上絕頂的好,有的甚至還刻意笨拙,簡單粗糙得連普通人家的粗瓷都不如,琳琅滿目地擺滿了一桌子,煞是熱鬧。

君霐他們都是用過早飯的,也不傳午膳,旁邊坐著看太平吃,時不時給夾上一筷子菜。屋里一下子靜下來,雖然君霐臉上一直微笑著,空氣中卻隱隱飄浮著一絲惆悵。仔細看屋里,牆上、角落、書桌、架子,都有明顯的空當。三日前王府便派人來取了行李下山,約好了今日來接,車駕早上便到了,只等著太平吃完這頓午時的早膳就動身。

君霐沒覺得有什麼,只是到昨晚突然睡不著了,伙著榕叔他們幾個翻翻揀揀的又給倒騰出兩大箱子,後半夜索性就在女兒房里,盯那張熟睡的臉看了半宿。他自小就沒爹沒娘左右無親孤零零的一個人,半輩子就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可以說從他第一次抱起她開始,父女倆就從沒有分離過。如今這就要走了,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突然就覺得這天下人都看不順眼了,瞅誰都好像要虧待他寶貝女兒似的。

太平笑眯眯地吃了兩大碗粥,又把碗遞給父親,拍拍肚子,要了第三碗。

吃完飯,洗洗漱漱又好一會兒,更衣換鞋,君霐親自動手幫女兒把外套脫了下來,遞給長安抱著。取過榕叔手里的斗篷給她披上,扣上銀扣,理理頭發,辮子搭上左肩,素一色的長衣襯著華麗濃豔的發帶,看到習慣也開始覺得美得無雙,方是他的女兒……退後兩步仔細打量了一圈,毫無瑕疵,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做到這里突然就戛然而止,榕叔他們在旁邊站著,眼睛一紅,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

"到底是男人,哭什麼呢。"君霐取笑道,牽起女兒的手出門。

一眼就看見院子的兩個大箱子,太平失笑:"知道是我出門,不知道還以為集體逃荒呢,都搬空了,正好等我回來就直接發落到柴房是吧?"

君榕忍不住笑出來,擦了擦眼睛道:"小姐不要不帶了便是,何苦擠對我們。"

"別的都不要,榕叔的點心泡菜一定要給我帶上,三天吃不上,會死人的。"太平扯著君榕的袖子一個勁地扭。

"記著呢,小祖宗,時時給你送新鮮的。"

這邊討完賬,一扭頭就撲進父親的懷里,長號:"爹,爹爹呀……"

君霐眼角余光掃到王府來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化身為柱子,額上青筋直冒,提溜著某人的領子將她從自己身上扯下來:"你爹我還沒死呢。"手指馬車,"速度點,閃。"

"切!"太平一昂頭,用一脈相承的手法提溜起鼻子一聳一聳的長安,揮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車:"我玩兒去了,別太想我,一日三五遍就馬馬虎虎了。"

可憐王府那些侍衛尚僵在路邊,君霐眉一挑,眼一瞪:"走啊。"

這才一個個龜裂,趕緊給王君行禮,七手八腳爬上馬,慌慌張張地起程,走了老遠才想起隊形儀仗什麼的。敢情自家世女就是這樣的,前途渺茫呀……

君霐無奈搖頭,就這麼放出去了,也不知得嚇壞多少人。

眼看著車隊去得一點影兒都沒有了,才帶著眾人轉回屋去,主仆們看著有些空的屋子,心也開始覺得空起來,尋摸張椅子呆呆坐下,不知道該干什麼。記得她在繈褓里仿佛還只是昨天的事,摸摸眉間,還記得那麼點的小娃兒,口口聲聲說什麼和尚們一對天眉最好看,每每看他畫眉就將一張臉擠成包子樣,直直盯得他畫不下去。每天挖空了心思千萬百計干擾自己剃眉,多少年了,就這麼一對天眉,自己也看習慣了。那舉著怪異的小鉗子,淚汪汪地叫著"爹爹,我給你修,別剃了"的小女娃仿佛就在眼前,原來,這就已經過了十八年了呀……

君霐剛覺得心酸,榕叔已經不知道也想起什麼,低頭抹起了眼淚,午飯端了上來,主仆兩個對坐著,誰也沒胃口。

好一會兒,榕叔擦了擦眼睛,忍著難受安慰道:"少爺你別太擔心了,小姐性子是懶散了點,但聰明著呢,吃不了虧,何況還有釵嬤嬤她們看著呢,沒事的。"

君霐輕聲一歎,他哪里是怕女兒吃虧了,太平什麼性子,誰能比他這個當爹的更明白?不過是天下父母心罷了,那孩子純粹只做自己的女兒、只屬于自己的人生,已經過去了。

不自覺又摸進太平屋子里,左右環顧著,不經意間瞥見梳妝台前端端正正放著的東西,一愣,然後"哎呀"一聲驚叫起來——禦賜的玉龍金冠!他讓女兒就這麼紮著一條麻花辮上了京城!

太平一直覺得自己氣質沉穩為人端莊,演得皇帝扮得太後,想讓自己受驚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一樣的事情,但就這麼個形象,在車里看到睡得幾乎流口水的明緣和尚時,還是悲慘地坍塌了個一塌糊塗。

這是個什麼世界呀!這年紀輕輕的和尚跟著她一個妙齡少女,非親非故無情無理沒名沒分的算是個什麼事?難道都沒人管?他師父干嗎去了,不是每次看著她都是一副褻瀆神佛的表情嗎,怎麼這就放著羊羔入狼口了?小孩不聽話,用棍子,用板子,用戒尺,用皮鞭呀,棍棒底下出英才,為了我佛的明天,為了佛學的未來,為了正果,為了成佛,為了一大好和尚不至于半途夭折,哪怕上老虎凳都行呀!阿彌陀佛無量天尊呀,這和尚他不光年輕,他還粉嫩嫩的是個大美人呀,這讓她怎麼跟人解釋呀!可憐她的清白名聲,哪有黃河來給她跳一跳……

世上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這日,太平入世,青衣素發,隨身,丫頭一個,和尚一位,有人笑輕狂,有人罵荒唐,不管怎樣,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