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交農事件經人們百次千次不厭其煩地議論過,終于淡漠下來了.有關白狼的嘈
傳中止了,卻隨著又傳開了天狗的叫聲.傳說白狼原先在哪兒出現過,天狗的叫聲
就在哪兒響起.聽到過天狗叫聲的人還嘬起嘴模仿著:"溜溜溜--溜溜溜."細
細的尖尖的叫聲與莊戶人養的柴狗汪汪汪的叫聲大相徑庭,一般人即使聽到"溜溜
溜"的叫聲,也不會與狗的叫聲聯系起來.而狗們是能聽懂的,每當它們聽到"溜
溜溜"的叫聲,就像聽到號角,得到命令一樣瘋狂地咬起來,整個村子,甚至相鄰
的幾個村子的狗都一齊咬起來,白狼就不敢進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複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著箍著一圈生鐵的大木輪子牛車嘎吱嘎
吱碾過轍印深陷的土路,邁著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莊之間悠然往還,冬天
和春天載著沉重的糞肥從場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麥捆或谷穗從田地
里運回場院.白嘉軒也很快把精力轉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飭中來.

在鬧"交農"事件的前後一年多時間里,《鄉約》的條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現
了賭窩,窩主就是莊場的白興兒.抽吸鴉片的人也多了,其中兩個煙鬼已經吸得傾
家蕩產,女人引著孩子到處去乞討.他敲響了大鑼,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來,
從來也沒有資格進入祠堂的白興兒和那一伙子賭徒也被專意叫來.那兩個煙鬼喪魂
落魄的丑態已無法掩飾,張著口流著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後.白嘉軒點燃了蠟
燭,插上了紫香,讓徐先生念了一些《鄉約》的條文和戒律.白嘉軒說:"賭錢擲
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煙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們來給他治手,
嘴上有毛病的咱們就給他治嘴."白嘉軒先叫了白興兒的名字.白興兒"撲通"一
聲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賭了,我再不賭了!我再賭錢擲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
"白嘉軒說"起來起來!跟我來--"白嘉軒把白興兒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樹下,"
背過身子舉起手!"白興兒背靠著槐樹舉起雙手,人們清清楚楚看見了白興兒那手
指間的鴨蹼一樣的皮,白興兒平時總是把手藏在衣襟下邊羞于露丑,白嘉軒又連著
點出七個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輕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樹
舉起了雙手.白嘉軒著人用一條麻繩把那八雙手捆綁在槐樹上,然後又著人用干棗
刺刷子抽打,八個人的粗的細的嗓門就一齊哭叫起來.白嘉軒問:"說!各人都說
出自個贏了多少輸了多少."白興兒和那六個人都哭泣著聲如實報了數.白嘉軒默
默算計一番,贏的和輸的數目大致吻合,可以證明他們尚未說謊,就說:"輸了錢
的留下,贏了錢的回去取錢."白興兒和另兩個贏主兒被解下手,然後跑回家取了
錢又跑來,按族長的眼色把銀元掏出來放到桌子上.白嘉軒說:"誰輸了多少就取
多少."那五個輸家被解下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失財複得的事,顫巍巍地從桌
子上碼數了銀元,顧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頭:"嘉軒爺(
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軒卻冷著臉呵斥道:"起來起來!你們八個人這下記住
了沒?記住了?誰敢信啊!把鍋抬過來 —"幾個人把一只大鐵鍋抬來了,鍋里是
剛剛架著硬柴燒滾的開水.白嘉軒說:"誰說記下了就把手塞進去,我才信."幾
個輸家咬咬牙就把手插進滾水里,當即被燙得跳著腳甩著手在院子里打轉轉.白興
兒和兩個贏家也把手插進滾水鍋里,直燙得叫爸叫爺叫媽不迭.白嘉軒說:"我說
一句,你們再記不下再賭的話,下回就不是滾水而是煎油!"

接著兩個煙鬼被叫到眾人面前,早已嚇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軒用十分委婉的口
氣問:"你倆的屋里人和娃娃呢?"倆人吭哧半晌,耷拉著腦袋囁囁嚅嚅地說,"
回娘家去了!""要……要飯去了!"白嘉軒皺著眉頭,痛苦不堪他說:"一個引
著娃娃回娘家去了,一個引著娃娃沿街乞討去了.你倆想想,一個出嫁的女人引著
娃娃回娘家混飯吃是啥味氣?一個年輕女人引著娃娃日里蹭人家門框夜里睡廟台子
是啥味氣?”白嘉軒說到這兒已經動心傷情,眼角潤濕,聲音哽咽了.眾人鴉雀無聲,
有軟心腸的人也開始抽泣抹淚.白嘉軒說:"我已經著人把你倆的女人和娃娃找回
來了.你們來--"眾人吃驚地看見,兩個年齡相差不多的女人拖著兒女從徐先生
的居室里出來了,羞愧地站在眾人面前.那個討飯的女人衣服破爛,面容憔悴,好
多人架不住這種刺激就吼喊起來:"捶死這倆煙鬼!"白嘉軒說:"女人娃娃逢著
這號男人這號老子就有遭不盡的罪.我想這兩個女人丟的不光是自個的臉,也丟盡
白鹿一村人的臉!我提議把祠堂官地的存糧給她倆一家周濟幾斗……大家悅意不悅
意?"悅意的人先表示了悅意,隨之就數落起煙鬼的無德;不悅意的人先斥責煙鬼
的敗家子行徑,隨之就表示根本不該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數不多.兩個煙鬼羞愧
難當,無地自容,跪趴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喊說:"族長,你用棗刺刷子抽我這
號不要臉的東西!我再要是抽大煙,你就把我下油鍋!"煙鬼們無以數計的丟臉喪
德的傳聞使他根本不相信這些誓言,他還沒聽說過有哪一個煙鬼不是強迫而是自覺
戒掉了這惡習的.他立時變了臉:"我剛才說了,你倆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
我給你倆買下一服良藥,專治大煙癮.端來--"什麼良藥尚未端進門來,一股令
人窒息的惡臭已經傳進祠堂院庭,眾人嘩然,是屎啊!後來,兩個煙鬼果然戒了大
煙,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傳不衰的笑柄.

一個連陰雨天的後晌雨住天開云縫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陽光,灑在濕渡旋的屋瓦
上,令人心胸舒暢了些.白嘉軒把木頭泥屐綁上腳就出了街門.街巷里的泥漿埋沒
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過去,背著手,走到鎮上的中醫堂門口就脫下了泥屐.
冷先生一見面就慨歎:"唉,今日才見了日頭,人都快發黴了"白嘉軒說:"今年
的棉花算是白種了."坐下之後,冷先全說:"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
了門.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軒說:"只要我能辦,那還有啥說的."冷先生
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給兆鵬訂親,托人打探咱的實底兒,想訂咱的大
女子.你看這事辦得辦不得,"白嘉軒毫不含糊他說:"這有啥說的?只要八字合.
"冷先生說:"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覺得可辦,我就得請你出馬,
這媒得由你來撮合.白嘉軒"讓道:"村里有專事說媒聯姻的媒婆媒漢,我可沒弄
過這號事."冷先生執意道:"媒婆媒漢的溜溜嘴,我嫌煩.我就相中你合適."
白嘉軒推辭說:"為你老兄說媒聯煙,兄弟機會難得哩!可這是兩邊的事,子霖那
邊好說不好說呢,冷先生說:"實話給你說吧,讓你當媒人,我還沒敢想勞駕你,
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軒再也不好意思托辭推卸,就充當了一次媒漢的角色.在
秋收秋播的大忙季節到來之前的消閑時日里,這樁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禮儀訂成了.

秋收秋播完畢到地凍上糞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陽春里,早播的靠茬麥子眼看著
忽忽往上躥,莊稼人便用黃牛和青騾套上光場的小石碌進行碾壓.麥無二旺,冬旺
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綠蔥蔥的麥田里,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間傳著莊稼漢悠揚
的"亂彈"腔兒.白嘉軒獨自一人吆喝著青騾在大路南邊的麥田.里轉圈,石碌濤
底下不斷發出麥苗被壓折的"吱喳"聲.鹿子霖從大路上折過身踩著麥苗走過來十
月行步不問路,麥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頭.白嘉軒一圈轉過來,喝住
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頭蹲下來.鹿子霖說話爽快:"嘉軒哥!我給你還禮報恩來
了."白嘉軒不失莊重他說:"我哪有禮有恩啊!"鹿子霖熱情洋溢他說:"你給
咱兆鵬說下一門好親.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這是終身大事!"白嘉軒仍
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著說:"冷大哥還有個二閨女,有意許給孝文.我向冷
大哥自薦想從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沒麻達.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軒
蹲在那里就啞了口.事情來得太突然.他說:"這事今日頭一回說破,我得先給老
人說了……過三五日,我給你見個回話."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軒聯結成親家的事也辦得同樣順利.當一場凶
猛的西北風帶來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結束了給冬小麥造成春天返青錯覺的小陽春
天氣,地凍天寒,凜冽的清晨里,牛拉著糞車或牛馱著凍干的糞袋,噴著白霧往來

于場院和麥田之間.冷先生的二閨女訂親給白家了,不過不是大兒子孝文,而是二
兒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閨女訂給鹿子霖的大兒子鹿兆鵬,白嘉軒覺得自己的大兒子
訂冷先生的二閨女有點那個,于是就提出了二兒子孝武.他回給鹿子霖的原話是:
"我想給孝文訂娶個大點的閨女.咱屋里急著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層意思是早抱孫
子).冷大哥的二閨女小了點兒.要是八字合,訂給孝武."鹿子霖急于聯扯這門
親事,並不過多思考白嘉軒另外的意思,就說給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滿意兩個女兒終身大事的安頓.他不是瞅中白鹿兩家的財產,白鹿
原上就家當來說,無論白家,無論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財東;他喜歡他們的兒子,
也崇敬他們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經經的莊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鎮行醫
久遠之計,無論鹿家,無論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難得在這個鎮子上立足;
他也許不光憑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憑他冷峻的神經感覺到了,"交農"事
件之後白鹿兩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調配藥方一樣,冷峻地設計而且實施了自己
的調合方案,不管白嘉軒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愛也不要緊,哪怕維持一種表面的和
諧親密也是好的.當兩宗親事完成以後,冷先生在一個冬夜,訂了菜,溫了酒,請
來了兩個親家,以少有的熱情和感慨說:"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是一家.我這人
話短言缺又不會拐彎,日後咱們無論誰和誰有啥成見,都當面說清,不許窩在肚里,
我是掛面調鹽——有言(鹽)在先.我們三人,我長幾歲,權且充個大貨,說幾
句老話: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軒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倆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
是欽服你們兩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圖地多房寬牛高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個'仁義’
村莊,甭忘了是縣令親自寫的栽的碑……"于是,由"交農"事件造成的白嘉軒和
鹿子霖之間的芥蒂,不說化解,總之是被他們自覺自願地深深地掩藏起來了.其實
倆人都需要維持這種局面.

交上臘月,縣長何德治騎著馬上了白鹿原,專程來拜會白嘉軒,自然由白鹿倉
總鄉約田福賢和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賢對何縣長說:"你坐在倉
里喝茶,我讓子霖把他叫來."何縣長說:"不用.我登門拜訪.馬拴在倉里喂著."

縣長的到來,使白嘉軒既感到突然,又深為感動,趕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遞煙.
何縣長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後坐下.這個舉動使白嘉軒改變了
對這個穿一身猴里猴氣制服的縣長的初步印象.縣長戴一頂藏青色禮帽,方臉,天
庭飽滿,短而直的鼻梁兒,不厚不薄恰到好處的嘴唇,和藹而又自信.白嘉軒瞅著
縣長心里不無遺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會更氣魄,更像個縣令了,可惜他卻穿著
一身猴里猴氣的制服.何縣長說:"白先生,我想聘請你出任本縣參議會的議員.
"白嘉軒頭一回聽到這個新名詞,一時弄不清含義,又不好意思問,因而也不便表
示同意或拒絕,但他幾乎肯定猜斷那是一個官銜,就說:"嘉軒願學為好人.自種
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不願也不會做官."何縣長笑了說:"我正是聞聽你是
個好人,所以才請你作參議員."隨之點燃一支白色的煙卷,解釋說:"卑職決心
在滋水縣推進民主政治,徹底恨除封建弊政.組建本縣第一屆參議會,就是讓民眾
參與縣政,監督政府,傳達民眾意見.參議參議,顧名思義就是……"白嘉軒還是
聽不明白,什麼民主,什麼封建,什麼政治,什麼民眾,什麼意見,這些新名詞堆
砌起來,他愈加含糊.何縣長似乎意識到這一點,語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與習
慣用語相對照相注釋,"一句話,就是要民眾(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國家大事(就
是朝政),不是縣長說了算,而要民眾,就是百姓說了算."白嘉軒聽懂了,也就
不當一回事了:"百姓亂口紛紛,咋個說了算?聽張三的聽李四的,還是聽王麻子
的?張三說種稠些好,李四說種稀點兒好,王麻子說稠了稀了隨便種,你說聽誰的,
按誰說的下種子?古人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縣長很感興趣他說:"誰
說的有道理就按誰說的辦.主事的家長要是個不懂種莊稼的外行,或者就是個不務
正業的二流子,你還能讓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嗎?封建弊政的關鍵就在這里,登基
一個開明皇帝能興幾年,傳給一個昏君就失丟江山,百姓跟著遭殃.反正以後的革
命政府推進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于此,上至總統總督,下至鄙人在內,民眾相信你
就選舉你,不相信你就罷免你……"白嘉軒起先驚奇地聽著,隨之就又不當一回事
了:"我的天!越說越遠,越沒個邊兒了!"何縣長仍然認真他說:"白先生不相
信這不要緊,將來的事實會證明我的話.我只說參議員不是當官,是代表民眾說話,
比方說,前任史縣長收印章稅的事,如果議員們通不過,就不會發出通告,自然也
就不會弓引發交農事件."白嘉軒聽到這件實際的事例,似乎聽出了眉目,不由得
點點頭:"這倒是一句實話."何縣長說:"白先生在原上深孚眾望,通達開明,
品德高潔,出任參議員屬眾望所歸,請你不必謙讓.順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
已經應允了."白嘉軒覺得立馬答應了還不是時候,就笑著說:"何縣長,你叫我
當參議員是替百姓說話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說一句話,看你聽得下聽不下--"
何縣長豁朗大度他說:"十句百句你盡管說."白嘉軒就說:"把白鹿倉里那一杆
子出進都抱著燒火棍子的人撤走!"

白鹿倉里自"交農"事件後,悄悄來了七八個扛槍的人,他們穿著黑制服,腰
里紮著皮帶,白裹腿白帽圈兒,像死了人穿的喪服孝布.這些人每逢白鹿鎮集日,
就扛著酷似燒火棍子式的槍在人群里晃蕩,趾高氣揚,橫鼻子瞪眼,嚇得交易自家
糧食布匹的農人躲躲閃閃.白嘉軒瞅著這一杆子人在集鎮上晃蕩,就像指頭里紮著
芒刺或是眼里鑽進了砂粒兒一樣別扭.

田福賢一直坐在一邊聽縣長講民主政治,沒料到白嘉軒頭一條就"參議"到自
己頭上,有點不悅,卻不緊張.民團的組建是何縣長的指令,槍是縣里發的,田福
賢不過物色來七八個團丁.何縣長笑笑問:"為啥?這些人胡作非為坑害百姓?"
白嘉軒說:"倒是還沒見坑害誰.白鹿原上自古還沒紮過兵營.清家也沒在鎮上駐
紮過一兵一卒.那幾個人背著槍在鎮上晃蕩,莊稼漢們看見了由不得緊張害怕.沒
有戰事,要這些人做啥,"何縣長爽然笑起來:"白先生,看不順眼眼的事看多了
就習慣了,這些團丁是為加強地方治安,保護民眾正常生產的."白嘉軒心想,莊
稼人自古也沒叫誰保衛過倒安甯.何縣長湊近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白狼
鬧得厲害,不能不防!"白嘉軒吃驚他說:"白狼?白狼早給天狗咬跑了."何縣
長說:"白狼是個人,是一幫子匪盜的頭領,鬧得河南民不聊生.據傳,白狼打算
西來闖進潼關……這個白狼比嘈傳的白狼惡過百倍!那個白狼不過吮咂豬血,這個
白狼卻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有上萬號人馬,全是些白狼……你說,咱們該防不該防,
"白嘉軒啞了口,他不曉得上千上萬的白狼正在叩擊關中的大門,這樣嚴峻的事,
使他不再非議不大順眼的白鹿倉的團丁了.他答應了何縣長的聘請,臘月中旬就參
加了本縣第一屆參議會.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仍然穿著長袍馬褂,只是辮子沒有了.他進門就聽見一陣
殺豬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這是女兒白靈纏足時發出的慘叫.他緊
走幾步進廈屋門就奪下仙草手里的布條,從白靈腳上輕輕地解下來,然後塞進炕洞
里去了.仙草驚疑地瞅著他說:"一雙丑大腳,嫁給要飯的也不要!"白嘉軒肯定
他說:"將來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腳兒哩!"仙草不信,又從炕洞里挑出纏腳布來.
白靈嚇得撲進爸爸懷里.白嘉軒摟住女兒的頭說:"誰再敢纏靈靈的腳,我就把誰
的手砍掉!"仙草看著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睜大眼睛驚叫說:"老天爺!你的辮子
呢,看看成了什麼樣子!"白嘉軒卻說:"下來就剪到女人頭上了.你能想來剪了
頭發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我這回在縣里可開了眼界了!"

正月里,皮匠領著妻女回鄉下來拜年.嘉軒打他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皮硝味兒,
二姐碧霞已經剪了頭發,仙草證實了丈夫說的女人也得剪掉發纂兒的話.二姐夫居

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頭上留著公雞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發.白嘉軒原以為制服是
革命政府發給各級官員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獵皮的皮匠也堂而皇
之地穿上了制服,于是這制服就在他眼里一錢不值.他心里想,你個做皮鞋的穿制
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樣還是個皮匠,身上還是一股皮硝味兒!二姐更不入轍,人
已經發胖了,卻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麼窄,胸脯上的奶子圓滾滾地鼓撐得老高,說
話時不停地撥浪著剪到肩頭的短發,言語間又不斷冒出一些新名詞,白嘉軒最反感
這種燒包兒的言談舉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雖然引著兩個女兒回城了,但給這個家庭造下的影響卻依
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學堂的表妹的影響,也提出要進城念書,而且借口說:
"兆鵬兆海早都進城念新書去了.書院里的生員不斷減少."白嘉軒說:"人家去
城里讓人家去.書院只要不關門,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書."孝文孝武再不敢強求,
背著被卷又去白鹿書院了.女兒白靈又大膽地提出:"爸,我也要念書!"並拿兩
位表姐作榜樣,而且提出要進城去念新書.白嘉軒為難了,他對稀欠的寶貝女兒的
要求難以拒絕,因為他不忍心看她傷心哭鬧.靈靈長得太叫人心疼了,細嫩的皮膚,
聰明稚氣的兩只忽閃水靈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愛.白嘉軒常常忍不
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兒哎喲直叫,揪他的頭發,打他的臉.他把疼哭了的女兒架上
脖子在院子里顛著跑著,又逗得靈靈笑起來.仙草埋怨說:"你把事兒弄顛倒了,
女子該當嚴管,你可是盡性兒慣她."白嘉軒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應該嚴加管教
的道理,只是他無論如何對靈靈冷不下臉來.仙草禁斥道:"念書呀?上天呀?快
坐到屋里紡線去!"白嘉軒還是哄乖了靈靈,答應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學堂去念書,
並說:"你大小,進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長大了再說."白嘉軒領著靈靈走進學
堂的時候,村里人一街兩行圍住看稀罕.靈靈大模大樣跟著父親,能引起那麼多男
女看自己,使她覺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軒前一天送來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書案跟前,以便監視,也免男
孩子騷擾.雖然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周到,卻忽視了一個最不應該忽視的問題,白靈
的拉屎尿尿問題.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課的學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牆外邊
的茅房,因為全是男孩子就沒有分隔男女.白靈尿憋急了,又見徐先生不在,就跑
到祠堂外,看見兒個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褲子,就又跑回來.一個男孩說,祠堂後邊
有個小茅房,沒人去.白靈又跑到祠堂後邊,果然有個斷磚爛瓦壘的小茅房,早早
解開褲帶,剛跑進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褲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頭.徐先生
"哎呀"一聲,就慌忙提起褲子奪路而出.白靈看見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見
了威嚴的徐先生驚慌失措的樣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來.

這件事有聲有色地在村子里傳播,說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來的屎撅子帶進
褲襠里去了.仙草得知這件事後就要中止靈靈上學:"這還了得!這樣慣下去不成
瘋子了?"白嘉軒找來一塊小木牌,鑽了孔,系了繩兒,一邊寫個"有"字.在另
一邊寫個"無"字,讓女兒進茅房時翻到"有"字的一面,出來時翻出"無"字.
白靈覺得好玩,從茅廁出來故意不翻牌兒,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麼辦?
徐先生出來走到茅房門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來.她回到桌前剛坐下,徐
先生就走出學堂門,急慌慌走過院子,到了夾道處竟跑起來.

無論這個女子怎麼不像個女子,徐先生卻驚奇地發現她十分靈聰,幾乎是過目
不忘,一遍成誦,尤其是那毛筆字寫得極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兒只描摹了半
年,就臨帖字兒寫起來了.兩年下來,單是白靈的毛筆字就超過了徐先生的水平.
徐先生說:"嘉軒,這是個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書院去."

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後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
人各寫一副對聯:"誰寫的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結果自然是白靈獨出風頭,
使兩位哥哥羞愧難堪.

紅紙對聯貼在街門西邊的門框上,白嘉軒端著水煙壺遠遠站著,久久賞玩,粗
看似柳,細觀像歐,再三品味,非柳非歐,既有歐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韌,完全是
自成一格的瀟灑獨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的手筆,字里劃間,透出一股豪放
不羈的氣度.白嘉軒看著品著,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親墳頭下
發現的那只形似白鹿的東西.

這年春節,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帶著兩個女兒來拜年,那兩個外甥女公開縱
容靈靈到城里去上學.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後,白靈說:"爸!我今年該
進城念書了."白嘉軒第一次對白靈冷下臉來說:"你的書已經念夠了.城里不去,
徐先生那兒也不去了.現在該跟你媽學針線活了."白靈一下子愣坐在那兒,"哇"
地一聲哭了:"你說等我長大了就進城念書……"白嘉軒不為情動,仍然冷著臉一
字一板他說:"城里現在亂得沒個象況,男子娃進城我都不放心,何況你.女子無
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開哭!"白靈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賭氣似的坐
到紡車下搖動把柄,紡車嗡兒嗡兒響起來.

十天後,白靈突然失蹤.白嘉軒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靈和兩個表姐正挎著
書包放學回來.白靈說:"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就抓起皮
匠鉸皮子用的一把大鐵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軒一句話沒說就回到原上來.

白靈到城里上學以後,這個屋里像是減少了一大半人,顯得空虛和冷寂,百靈
子一樣清脆的笑聲沒有了,跑前奔後呼媽喊爸吆喝奶奶的聲音也絕響了.白趙氏已
經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兒子嘉軒提出要進城去看看孫女.仙草卻把對女兒
的思念轉變為怨氣,有機會就向嘉軒發泄出來:"慣呀慣呀,這下慣得收攏不住了!
"甚至連白靈的干大鹿三也有話說了:"嘉軒,你這個人真是明白一世糊塗一時."
白嘉軒只是在心里驚歎:這麼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擱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
面對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顛跑的靈靈,而是一個與他有生死之仇的敵人.

家里只剩下三兒子牛犢,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幾年書還在念著,這娃子小小年紀
就顯出一股執拗的性子,對于念書,對于家里的任何變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冷
漠神氣.他對妹妹出走的事無動于衷,這使母親仙草一瞅見他就忍不住發火,她對
女兒越軌行為的氣惱和對她的思念在牛犢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她甚至懷疑阿婆那
一撮干艾葉子燒壞了牛犢的某一道要緊的穴竅,落下了一個傻瓜呆子.

白嘉軒也留心觀察牛犢的行為舉止,發現這娃子對誰都不大親近,既不任性地
要什麼,也不拒絕別人要他做什麼.每天後晌放學回來就鑽進馬號里,把鹿三拌好
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幫上看牛馬吞嚼草料.鹿三牽著牲畜到村北的大
澇池去飲水,他也跟著,而且不想拉牛,卻要牽馬牽騾子.有時他悄俏爬上大車,
從鹿三手里奪過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飛旋起來,"啪"地一聲脆響,鞭梢
兒准確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當然,他不是生來就帶著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
土場上捉著鞭子甩得叭叭響,抽擊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磚頭練就的.白嘉軒幾次從他
手里奪下鞭子,讓他回屋里去背書.他不腦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馬號,可第二天後
晌又來了.白嘉軒氣惱他說:"生就的莊稼胚子!"

牛犢對牲畜的愛撫使鹿三也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給
白靈而是給牛犢做個干大倒是不錯.他討厭那個被主人一家都寵慣著的女子,他首

先發覺這個女子和這個家庭的不和諧.那女子有時跑進馬號來,一撲就趴上鹿三的
脊背,喊著"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揀糧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兒,一任她爬著,
勉強地應著.有一回下雨天,白靈圈在屋里玩得膩了,又跑進馬號來,驚奇地叫起
來:"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東西?"鹿三以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進來,看來看
去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問:"啥呀在哪兒?"白靈用手一指:"騾子肚子底下吊的
那是啥東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聲,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來,瞅見騾子後
襠里吊著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無用的東西,隨口就想出一句哄騙女子的話:"晤…
…那是尾巴."白靈追住問:"騾子咋就長兩條尾巴?"鹿三說:"就長兩條,要
不怎麼是騾子."白靈仍追問不休:"騾子長那麼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經理屈詞
窮:"長尾巴……是打蛇蠅的."白靈忽然拍著手叫起來:"哎呀!干大,你看那
條尾巴縮到騾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經緊繃,把白靈哄著扶出門:"騾子怕人看,
把尾巴藏起來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揀糧食上磨子哩!"白靈走了,鹿三長長噓出
一口氣,頭上已經冒出虛汗來了,不由得自言自語:"要是我的親生女子,早一巴
掌抽上了,叫你胡問亂問!"白靈自行進城的舉動,似乎驗證了鹿三早就頂料著的
危險,而不難卜算的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他甚至替白嘉軒著急,直言不諱他說:
"城里而今亂得沒個樣樣兒,咋能讓個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買來的猴兒漆蠟點燃,在前門後門窗台
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來,一家四口
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著嚼著.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對兒子黑娃咬文嚼字起來:"
子長十五奪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歲了…"黑娃打斷父親的話:"我今年出
門熬活呀.我早都盼著哩!我給我媽已經說好了."鹿三揚起頭瞪了兒子一眼:"
說話太快!記住,無論到哪兒,無論跟誰說話,要想一句說一句,不准搶話說,沒
規矩!"

黑娃早已輟學.他在徐先生門下算不得好學生,卻也認下不少字,也能撥拉兒
下算盤珠兒了.輟學後繼續給白家割草,早晨和後晌背一大籠青草送回馬號.一年
前他就向父親提出不想再提草鐮了,要出去給人家拉長工熬活掙錢.鹿三一來想讓
他再學一學耕作技能,二來也心疼兒子,想讓他長得更壯實一些.現在交上十七歲
了,完全可以當個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歲就出門給財東當全套長工的.鹿三說:
"黑娃,爸說你聽著,你到嘉軒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來,忙時做咱家的活兒,閑
時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還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說,"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
遠門熬活吧."
鹿三說:"你出遠門到哪達?"
黑娃說:"到渭河北邊.嘉道叔就在那邊熬活.嘉道叔說那邊大財東村村都有,
不像咱原上盡是小財東.嘉道叔悅意給我尋個主兒家."

"你看你……不懂規矩,這麼大的事先不跟我說,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
三訓斥說,"渭北人生地不熟.咱們給人熬活不管門樓高低,不管財東大小,要緊
的是尋到一個仁義的主兒."
黑娃說:"嘉道叔在那邊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給我尋個好主兒家."

鹿三不耐煩了:"嘉道嘉道,你盡聽嘉道的話!我給你說,像你嘉軒叔這樣仁
義的主兒家不好尋哩!我是眼見為信.你爺爺就在白家干了一輩子,連失牙擺嘴的
事也沒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還沒下世,也好經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這話咋說?"鹿三也睜大眼,"白家沒虧待我也沒虧待你嘛!你割草
給你麥子哩嘛!"
黑娃說:"我不是說虧待不虧待誰的事……"
鹿三追著問:"那你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語:"…"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說:"白家人老幾輩兒,都是仁義居家,人家的長工也不是
隨便雇的."

黑娃說:"我沒說嘉軒叔不好不仁義.我還記著嘉軒叔給我出錢讓我念書.我
還記著你不要我念了,嘉軒叔拉著我的手送到學堂……"
"對對對,這就對嘛!"鹿三說,"你既是記著嘉軒叔的義舉,那為啥不去?"
黑娃囁囁嚅嚅:"我謙……"
鹿三追著問:"你嫌啥不行?"
黑娃說:”我謙……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聽了輕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當是什麼大事不得開交!咱熬活
掙咱的糧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對咧!咱管人家腰彎腰直做啥?"

黑娃懇求說:"爸,你在那兒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
頂個全掛長工.咱攢些錢買點地……"說著竟哭了.

母親幫黑娃說話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悅意就甭去了.娃說的也還
在理."

鹿三說:"也好也好!你出去闖蕩二年,經見兒家財東心里就有數了,不走高
山不顯平地嘛!到那會你就不會彈嫌……腰直腰硬的屁話了!"

黑娃跟著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進一望無垠廣闊恢宏的關中平原,又搭乘木船
擺渡過了混濁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著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驚呆了.鹿
三從第一眼瞧見兒媳婦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邊嚴加審問:"哪兒來的?搭眼
一看就知道不是窮家小戶女子,怎麼會跟你走,三媒六證了嗎?說!給老子說清白!"
黑娃說得從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個年近七十的糟老頭子,有一大一小兩個女人.
老頭子死了,大女人和統領家事的兒子就把小女人視作眼中釘,托長工頭兒李某做
媒把她嫁給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將此事請教于白嘉軒,同時提出進祠堂拜祖宗的禮儀之事.白
鹿村的新媳婦進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項極莊嚴極隆重的儀式.白嘉軒對這件婚事不
置可否,只是說:"你跑一步路,去問問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問
了嘉道再說."鹿三直歎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門的事都忽略了.第
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當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時候,已經臉色如
灰眼睛充血了,一進門就抽了黑娃一記耳光,自己同時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
被救醒後,斷然說:"你快快把這個婊子攆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兒,
你就立馬滾出去!永生永世都甭進我的門!"黑娃求告無用,黑娃的母親也哀告丈
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轉意.黑娃連夜引著媳婦出了門,走進村子東頭一孔破塌的
窯洞.他隨之掏五塊銀元買下,安下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