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黑娃早已遠走高飛.他現在穿一身青色軍裝制服,頭戴硬殼短舌大蓋帽,腰里
結一根黑色皮帶,綴著紫紅皮穗的短槍掛在腰際,十分英武十分干練地出出進進旅
部的首腦機關.這是一支國民革命軍的加強旅.黑娃已經成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貼
身警衛.

黑娃總是忘不了從白鹿原逃走時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鵬從城里回來就趕到設在
祠堂的農協總會來,把一張紙條交給他說:"你拿這條子去投奔習旅.不能再拖,
今黑間就走."黑娃接住紙條看也沒看裝進口袋歎了口氣:"狼還沒來哩娃先跑光
了."他嘴角那一縷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隱現著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
呼起來的,他們鬧農協沒得到啥啥好處,而今連個安甯光景也過不成了.人家父母
妻子這下該咋樣恨我哩,"兆鵬急了:"現在是啥時候,還說這種話干什麼,你今
晚就走.還沒走的同志由我負責.” 黑娃氣憋憋他說:"我不走,我決意不走!我
就坐在這兒讓田福賢把我打死.我跟農協一塊完蛋!"

黑娃還是聽從了兆鵬的話決定逃走.他和兆鵬在祠堂里最後瞅了一眼就走出來.
他回到窯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傷心至極渾身癱軟.他第二天早晨起來就
動手擔水和泥,把坍塌的豬圈補壘起來,把窯面上脫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渾全,就像
和小娥剛剛住進這個窖洞時那種居家過日月的樣子,其實心境全非了.無法抵擋的
沮喪和灰敗的情緒難以訴說,他僅僅只是悲哀地向親愛的小娥盡最後一點男人的義
務了.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說透了要走的話."你走了我咋辦?你走哪兒我跟到
哪兒,你不帶我我就跳井……"黑娃瞪著眼不說話,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
著叫著發瘋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摳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賢回來
拿我出氣……"黑娃說:"這沒有辦法."這當兒響起了兩聲槍聲.黑娃爬起來一
邊穿衣服一邊說:"你再不放手就沒我了.他們來了."黑娃跑出窯洞就躲在坡塄
上一個塌陷的墓坑里,五六個人喘著氣奔到窯洞口,砸響了窯門.他聽見他們的嗆
喝和小娥驚嚇的哭聲,不久就看見那幾個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里去了.黑娃從墓坑
爬出來,蹲在他的窖惱上久久不動,窯里傳出小娥絕望的哭泣.他終于咬著牙離開
了.

黑娃在黎明時分走進了習旅的營地.習旅駐紮在滋水縣城東邊的古關道口,進
可以立即出擊省城,敗可以退人山中據關扼守.憑著兆鵬的紙條,他當即被編入一
團一營一連一排,換上了一身青色軍裝.黑娃大約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
右轉向左轉向後轉,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
練之後,才開始持槍訓練.黑娃接住排長發給他長槍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賢;
在他第一次領到金黃的子彈時,他又想到了田福賢.他想,金黃色的子彈從烏黑的
槍管里呼嘯而出,擊中田福賢那顆頭發稀疏頭皮發亮的圓腦袋有多麼舒心啊.他第
一次摸到槍把兒的那一瞬間,手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完全不同于握著锨把兒锨
把兒或打上坯的夯把兒的感覺,從此這感覺就伴隨著他不再離去.那枝槍很快就成
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實彈演習幾乎打了滿靶,因此被提為一排一班班副.
接著的一場實彈演練比賽中,他以單臂托槍左手叉腰的非操練姿勢連打連中,習旅
長觀看完比賽就把他調進旅部警衛排,手里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槍.他握住折腰子
比握住任何農具都更能喚起他的激情和靈感,突然他悟覺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掄
镢捉犁的,而是玩槍的角色,好多老兵練廠多年瞄准射擊的動作要領仍然常常脫靶,
可他無論長槍短槍尤其是短槍,部能玩得隨心所欲.他的干練與機敏似乎是與生俱
來,又帶著某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習旅長正對全體官兵訓話,
四個貼身衛士站在習旅長左右,黑娃和警衛排的其余衛士站在前排,從各種角度封
住了可能射向習旅長的路徑.黑娃突然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了,那種感覺像繩索一
樣越勒越緊,不是眼睛而是腦袋里頭突然閃現出一根黑色的槍管,他猛然拔地而起,
縱身一躍,像豹子一樣迅疾地撲上去把習旅長壓倒在地,幾乎同時聽到了一聲槍響.
站在習旅長左右面對著台下的四個衛士還愣呆在原地.子彈擦著黑娃的左肩拉開了
皮肉,習旅長安全無恙.那個謀殺的士兵已經被打翻在地, 隨之被憤怒的士兵攜溜
到台上,當下就招出了他當刺客放黑槍的由來."放開他!讓他走."習旅長說,
"你回去告訴我大哥,別臉皮太薄,別抹不下臉來剿滅我,派你這號飯桶蒸饃籠子
來放黑槍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齷齪了嘛!"

習旅長和馮司令是結拜兄弟,他們是在莫斯科學習軍事指揮時結拜的.馮司令
發表投蔣反共以前以後,都沒有忘記說服習旅長繼續與他結盟.習旅是省內乃至西
北唯一一支由共產黨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領導的正規軍,現在扼守在古關道口,
為剛剛轉入地下的共產黨保住了一條通道.黑娃隨之就被習旅長調為貼身衛士.習
旅長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他說:"調你來保衛我責任重大,你明白嗎? 我習某並不重
要,死一個死十個都不重要.可在眼下這要緊弦上我很重要,千萬不能給人拿黑槍
打了.沒我了就沒有習旅了,沒習旅了,共產黨就徹底成了空拳頭干急沒辦法了.
馮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槍,不是我跟馮司令人緣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為姓國我不改,
你,明,白嗎?,黑娃一下子心血來潮:"黑娃明白!旅長你放心,我有三只眼!"
習旅長暢快地大笑著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習旅長待黑娃情同手足.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基本決定,部隊將要撤離滋水縣
的古關道口進入渭河邊上的時候,習旅長對黑娃說:"青黃不接時月,你回去安置
一下,也看看媳婦."黑娃借機向習旅長請求,讓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習旅的四個
弟兄也能回家一趟,習旅長點頭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換上了便裝,裝作結伙出
門攬活的莊稼漢,趕天擦黑時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莊,約定在賀家
坊賀老大的墳墓上集合.

黑娃走進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靜,樹園子里傳出狼貓和咪貓思春的難聽的叫聲.
黑娃敲響了窯洞的門板.小娥張皇驚咋的聲音黑娃一聽就心軟了.他把嘴貼著門縫
說:"甭害怕甭害怕,我的親蛋蛋兒!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開門閂,把一身
熱氣的光身子撲到他懷里,哇地一聲哭了.不期而至的歡愉幾乎承受不住,小娥趴
在黑娃懷里哭訴鹿子霖田福賢把她吊上杆頂的痛楚;又驚慌失措地拼打火石點亮油
燈,讓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繩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聲吹滅油燈,驚恐
萬狀地詛咒自己太馬虎了,點燈無異于給田福賢的民團團丁們引路,說著就把黑娃
往窯門外頭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沒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攬人懷
里,用一只手從背後關了門,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進被窩,說:"啥事都
甭說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頭邊坐下來:"他們逮不住我,你放心,光
是讓你在屋受棲惶……"小娥又哇地一聲哭了,從被窩里躍起來抱住黑娃的脖子:
"黑娃哥呀,要是不鬧農協,咱們像先前那樣安安甯甯過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興.
而今把人家惹惱了逗急了容不下咱們了,往後可怎麼過呀? 你躲到啥時候為止哩?"
黑娃說:"甭吃後悔藥,甭說後悔話.我在外頭熬活掙錢,過一些時月給你送錢回
來,總有扳倒田福賢的日子,我還要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窗外傳來雞啼,黑娃
脫了衣服溜進被窩,把在被子外頭凍得冰涼抖嗦的小娥摟抱得緊緊的,劫難中的歡
愉隱含著苦澀,雖然情渴急烈,卻沒有酣暢淋漓.當窯門外的雞窩里再次傳來雞啼
的聲音,黑娃就從小娥死勁的箍抱里掙脫出來,穿好衣服,把一摞銀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趕到賀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樹墳園前學了一聲狗叫,枳樹那邊也起了
一聲狗的叫聲相呼應,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個人隱伏在幟樹墳園的
四個方向,終于等了最後一個弟兄,在埋著賀老大被躧碎了骨頭的尸首的墳墓前跪
下來,黑娃把一綹事先寫好的引魂幡掛到枳樹枝上,枳樹枝上的尖刺紮破了手指,
一滴鮮血浸潤到寫著"鍘田福賢以祭英靈--農協五弟兄"的白麻紙條上.不敢點
蠟不敢焚香更不敢燒紙,五個人遞傳著把一瓶燒酒奠在墳頭,叩首長拜之後就離.
了.一個弟兄說:"田福賢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說:"撓一撓田福賢的腳心,
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這是嚇我哩!"田福賢看了看白麻紙上的字隨手丟到桌子上說,"他們要是
有本事殺我,早把我都殺了."

掛在枳樹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賀家訪一個早起拾糞的老漢發現的,賀耀祖揣著它
親自來見田福賢.田福賢平淡的反映讓賀耀祖覺得沮喪:"福賢,你千萬千萬可別

掉以輕心.斬草除根除惡務盡.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賊心可沒死哇!"田福賢依然
雍容大度的說:"叔,你的話都對這哩!黑娃這一幫子死狗賴娃全是共產黨煽呼起
來的,共產黨興火了他們就張狂了,共產黨敗火了他們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賀耀
祖,田福賢就對民團團長下令,把團丁分成四路到各個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
的家屬帶到白鹿倉來.

小娥走進白鹿倉立即感到氣氛不對,叫她畏怯的團丁們一個個全部笑容可鞠,
不像訓斥仇人而是像接待親戚貴賓一樣帶著她走進一個屋子,里面擺著桌凳並要她
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後邊靠牆的一個拐角顫怯怯坐下來,低下
頭就再不敢抬起來.田福賢在台上講第一句話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頭看
田福賢的眼臉而是把頭垂得更低了.田福賢的口吻很輕松,似乎在講一個有趣的故
事:"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
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才明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
聽下的.嘉軒說這話時我沒在意當是說耍話的,弄清了這話是朱先生的話我才在意
了.朱先生是聖人,向來不說髒話,他說的話像是閑話其實另有後味.我回來想了
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
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
比一個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田福賢講到這兒,
一直沉默拘謹的聽眾紛紛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應.田福賢受到鼓舞,又誠懇地感
慨說:"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
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在座的家
屬全都支長耳朵聽著.田福賢鄭重他說:"把你們的子弟丈夫叫回來,甭再東躲西
藏了.叫他們回來到倉里來走一趟,說一句'我錯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鴉了’就
行了.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來跟我見個面就算沒事了.我說這話你們信下信不下?"
眾人不吭聲,這時有人站起來證實:"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
涇陽在一家財東家熬活,團丁把我抓回來.我只說非殺了我剮了我沒我的小命了.
田總鄉約跟我只說了一句,'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甭跟人瞎鬧了’.我而今實實後
悔當初……"又一個小伙接著說:"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鋪子給人家抹褙子,夜夜想
我媽想我大.我偷偷跑回來給民團逮住了……田大叔寬容了我,我一輩子不忘恩德."
這兩個人的現身說法打動了許多人,人們雖然擔心軟刀子的殺法,但還是願意接受
軟的而畏懼硬的,當下就有幾個人爭相表態,相信並感激田總鄉約的恩德,明天就
去尋找逃躲在外的兒子或丈大回來悔罪.田福賢笑著向表態的人一一點頭,忽然站
起來巡視會場,終于瞅中了低頭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聽我說,
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處理,對黑娃我沒權處理,但我准備向縣
上解說,只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甭把
咱這白鹿原真個弄成個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緊接著的六七天時間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
兄領著走進了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壓到鍘
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
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樣子咧?"
感動得賠罪者愧悔嗟歎,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
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感歎.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緊張變得松懈起來.
田福賢看到了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了,實際是把老鴉落腳搭窩的樹股給它
砍掉了,鹿兆鵬這號老鴉再沒處落腳壘窩了.你們敢松手嗎?外表上越松,內里越
要抓緊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里去了,偷偷還回原上來過幾
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准備停當了,數目比省上懸賞的
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里就開始了慌亂,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
了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她就開始發生了朝信的一面的
決定性偏倒.她表現得很有主見,一絲也不糊塗,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
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後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後再由他到縣上擔保;
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
是下不了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她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壓到鍘刀口時
的情景.她那會兒作為婦女代表風風光光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
福賢被繩索拘勒成紫前于色的脖頸和臉膛,兩只翻凸出來的眼球布滿血絲,那眼睛
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少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只翻凸出來布滿
血絲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里,嚇得她失了手;
她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里,嚇得她幾乎折斷了風箱杆兒;更為
不可恩議的是,她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糝子的粥鍋里又看見了那雙眼球一
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後排拐角,她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賢
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
堆前蜇磨了一陣就退回原路來,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
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身拐進了第一保障所大門.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叫了一聲"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饒了黑娃這一回!"
鹿于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
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愛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了.黑
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了,叫
你把黑娃叫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小娥說:"我一個女
人家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
咋著連倉里門就不敢進了呢?"小娥羞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
啥!黑娃年輕張狂了一陣子,我也張狂了兒回,現在後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說
:"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了後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
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
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入白鹿村就
被阿公鹿三攆出家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幾歲,她
自然叫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她叫一聲大.她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
地叫著,他有點為難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軟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
硬牙硬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
就沒路走了.我一個女人家住在村外爛窯里,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
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唉--"鹿子霖長長地籲歎一聲,"你起來坐下.我給田總鄉約說說就是了."
說著點燃一根黑色卷煙,透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彌漫著的藍色煙霧,鹿子霖看
見小娥撅了撅渾圓的尻蛋兒站立起來,怯怯地挪到牆根前歪側著身子站著,用已經
沾濕的袖頭不住地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一絡頭發從卡子底下散脫出來垂在耳鬢,
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兒溫潤如玉光潔照人,間或一聲委屈的抽噎牽動得眉梢眼角更
加楚楚動人,使人實生憐憫.鹿子霖意識到他的心思開始脫緩就板下臉來:"你叫
我給田總鄉約說話,也得說清黑娃到底在哪達嘛."小娥猛乍揚起頭來:"我要是
知道他在哪達,我就把他死拽回來了.他只說他給人家熬活,死口不說在東在西."
鹿子霖忙問:"他啥時候給你說他給人家熬活來?他回來過?"小娥也不想隱瞞:
"他半個月前回來過一回,給我撂下幾個銅子叫我來糧食度春荒,雞叫頭遍進窯
門,雞叫二遍又出了窯門.我問他在哪達,他怕我去尋他,他死活不透底兒……"
鹿子霖"噢"了一聲,又鼓勵小娥繼續說下去:"你說這話我信哩!"小娥說:"
你給田總鄉約把話靠實,只要能饒了他,他再回來給我送錢時,我就拉住他不叫他
走……,小娥說著又轱轆轆滾下淚珠來.鹿子霖說:"好了,我立馬去找口總鄉約.
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話.把眼淚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見笑話."鹿子霖叮囑
著,看見個娥有點張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淚,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個臍
窩,衣襟下露出的兩個乳頭像臥在窩里探出頭來的一對白鴿.他只掃瞄了一眼,小
娥衙下衣襟說:"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進白鹿倉找到田福賢直言道:"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
他看著田福賢驚異的伸色愈加自得地學說了與小娥談話的過程,正是從小娥透露的
黑娃回家的時間准確無誤地誰測出這個結果.田福賢問:"她沒說黑娃在哪達?"
鹿子霖說:"看來她是真不知底兒.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賢斷然說:"好

啊子霖,你談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你馬上可以給她滿碟子滿碗地回話,只要黑娃投
案回來一概不究,縣上通緝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計把這女人撫攏住,哪怕她矚
出一絲黑娃的影蹤也好.那樣的話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響了小娥窯洞的門板.他剛剛從賀家坊喝酒回來.賀耀
祖見了掛在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揮族人把賀老大家老三輩的祖墳從賀
氏墳園里挖走了,業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爛的尸體全都刨出來扔到溝里去了.賀
耀祖置備酒席慶賀,邀集本倉的頭面人物赴宴.田福賢俗守夜不出倉的戒律謝辭邀
約.鹿子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頓了,夜深人靜時分吸著麥苗青草的清新氣息,渾身
輕松地從村子東邊的慢坡道上下來,走進了小娥獨居的窯院.窯里傳出小娥睡意朦
朧驚恐萬狀的問話聲."你大."鹿子霖說,"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門閂眶哧滑動一聲門開了一扇,鹿子霖側身進去隨手關上了木閂,窯里有一
股黴味煙味和一股異香相混雜,他的鼻膜受到刺激連連打了三個噴嚏."甭點燈了,
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聽見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鐮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達?
炕邊在哪兒?我啥也看不見.""在這兒."小娥說.鹿子霖就覺著一只軟軟的手
抓著他的胳膊牽引他坐到一條板凳上,從那種異樣的氣味判斷,小娥就站在他的右
側,可以聽見她有點喘急的呼吸聲息."大呀,我托你辦的事咋個向?"小娥說話
的氣浪吹到他的耳鬢上."說好了說妥了,全按你想的說成了."鹿子霖爽氣他說
著,壓低聲兒變得神秘起來,"還有一句要緊話我不敢對你說.你女人家嘴不牢捅
出去,不說你不說黑娃,連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他說:"大,你放心說.我
不是鼻嘴子娃娃連個輕重也掂不來?"鹿子霖黑暗里搖搖頭說:"這話太緊要太緊
要了!隨便說了太不保險."小娥無奈地問:"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辦……那要
不要我給你賭咒?""賭咒也不頂啥."鹿子霖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字一板說:"
這話嘛得,睡,下,說."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聲說:"大--"鹿子霖斷然說:
"這會兒甭叫大.快上炕."

鹿于霖在黑暗如漆的窯洞里站著,對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感,他沒有伸出
雙臂把她挾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舉動.小娥沒有叫喊,沒有朝大大臉上吐
唾沫,只是站著不動也不吭聲.聽見一聲呢喃似的歎息,站在他對面的影柱兒朝炕
那邊移動,傳來脫衣服的響聲.鹿子霖的心底已經湧潮,手臂和雙腿控制不住地顫
栗,他丟剝了夾褂兒又褪下了夾褲,摸到炕邊時抖掉了布鞋就蹺上炕去;當他的屁
股落到炕上時感到了一陣刺疼,破爛的炕席紮刺進皮肉去了;他顧不得疼痛,揭開
薄薄的被子鑽進去.小娥羞怯地叫:"大一"鹿子霖嘻嘻地說:"甭叫大甭叫大,
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經把那個溫熱的身子緊緊裹進懷里,手忙腳亂嘴
巴亂拱,這樣的年紀居然像初婚一樣慌亂無序,竟然在剛剛進入的一瞬便轟然一聲
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動,聽著潮湧到心間的血液退回到身體各部位去,接著
他一身輕松無比清醒地滾翻下來,摟住那個柔軟的身體,湊到她的耳根說:"黑娃
萬萬不能回來!"小娥呼地一下豁開被子坐起來:"你哄我?你把事沒辦妥,你哄
著我睡覺……"鹿子霖欠起身說:"我說你們女人家沉不住氣,你還說你賭咒哩!
聽我把話說完--"他把她摟住按進被窩:"我給田福賢把你的話說了,田福賢也
答應了,昨日專門到縣里去尋岳書記,岳書記也答應只要黑娃回來認個錯,就啥話
不提了.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是我的主意.你聽了我的話好,你要信田福賢的話就
去叫黑娃回來……"小娥忙問:"大,你咋說萬萬不敢回來?咋哩?"鹿子霖說:
"你們女人家只看腳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兒,布的背面是澀的,桌子板凳牆
壁背面都是澀粗麻麻的.田福賢萬一是設下籠套套黑娃咋辦?"小娥倒吸一口氣"
噢"了一聲.鹿子霖說:"田福賢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該說這話.我實實不想看
見你鑽進人家的套套兒里去.我這人心軟沒法子改.黑娃辱踐了我,按說我該跟田
福賢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給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
失望他說:"那咋辦呀?黑娃不回來我咋活呀?"鹿子霖說:"大給你把後頭十步
路都鏟平了.這樣吧!就讓黑娃在外頭熬著混著哪怕逛著,總比睜著眼鑽籠套強.
先躲過眼下的風頭再說,說不定風頭過了也就沒事了,說不定田總鄉約調走了也就
好辦了.你嘛,你就過你的日子,大給你錢你去買糧食,日後沒事了,黑娃回來了,
大也就不挨你的炕邊了."說著坐起來,摸到衣服掏出幾個銀元,塞到小娥手里.
小娥突然縮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說:"你成了啥人
了?你成了大的親蛋蛋了!不是大的親蛋蛋兒,大今黑還能給你說這一河灘體已話,
"他穿上衣褲,下了炕站住斬勁他說:"誰欺侮你你給大說,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
還尋不見鍋哪兒破了.關門來.大逢五或者逢十來,把炕上鋪得軟和些兒."

隔兩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著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輕輕彈響了那木板
門.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間隔太短,萬一小娥厭煩反倒不好,間隔長點則能引起期
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罷晚飯,給他的黃臉女人招呼一聲,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說
是有公事.他在那兒推牌九手氣大紅,用贏下的錢在村子小鋪里買了酒和牌友們干
抿著喝了.他現在不需要像頭一次那樣繁冗的鋪陳,一進門就把光裸著身子的小娥
攬進懷里,騰出一只手在背後摸到木閂插死了門板,然後就把小娥托抱起來走向炕
邊,小娥兩條綿軟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應就受到鼓舞受到激發,
心境中滯留的最後一縷隱憂頓然消散.他把她輕輕放到炕上,然後舒緩地脫衣解褲,
提醒自己不能再像頭一回那樣驚慌那樣急迫,致使未能完全盡興就一泄如注.他側
著身子躺進被窩,一般濃郁的奇異的氣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來,鑽進他的
懷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亂,用他的左手輕輕地撫摩她的後頸和脊
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陣緊過一陣地箍住他的後背,把她美好無比的奶子偎貼到
他的胸脯上.她的溫熱的臉腮和有點涼的鼻尖偎著他的臉頰,發出使他伶憫的輕微
的喘息,他控制著自己不把嘴巴貼過去,那樣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
細膩滑潤的背脊上撫摩良久就擴展到她的尻蛋兒上,她在他懷里顫栗了一下.他抽
回手從她柔軟的頭頂撫摩下去,貼著脖頸通過腰際掠過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
到她穿著睡鞋的小腳,便得到了一個統一的感覺,他又從她的臉膛搭手掠過脖頸,
在那對顫顫的奶子上左右旋摩之後,滑過較綿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終目標之上,
小娥開始呢呢喃喃扭動著腰身.他已經從頭到腳一點不漏地撫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
膚,開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缰.他揚起頭來恨不能將那溫熱的嘴唇咬下來細細咀
嚼,他咬住她的舌頭就不忍心換一口氣丟開.他吻她的眼睛,用舌頭舔她的鼻子,
咬她的臉蛋,親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後就吮咂她的奶子,從左邊吮到右邊,
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後來就依戀不丟地從乳溝吻向腹部,在那兒像是喘息,亦像是
准備最後的跨越,默默地隱伏了一會兒,然後一下子滑向最後的目標.小娥急促地
扭動著腰身,渴望似的呢哺著叫了一聲:"大呀……"鹿子霖一揚手掀去了被子,
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叢里沖突之後便進入了,發瘋似的搖拽起來:"大的個親
蛋蛋兒呀,娥兒娃呀,大愛你都愛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終極的歡樂之後躺下
來吸煙,卷煙頭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眯眼和散亂的烏發,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
他的腰,她的奶子抵著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說:"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個親人一
個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說:"放心親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著心疼你哩,
你有啥難處就給大說.誰敢哈你一口大氣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彈了煙灰坐起來
穿衣服.小娥攏住他的胳膊說:"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問:"害
怕啥哩?"小娥說:"有人時不時地學狼嚎,學狐子哭嚇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
:"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關門睡你的覺甭理他.我收拾他."他
心里非常清楚,小蛾雖好,窯洞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隨後就斷然走出了窯洞.

那個學狼嚎學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兒,三十歲了仍是光棍一條,熬得有點淫瘋式
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掙錢給他訂媳婦,他說不先給他娶媳婦他就不出門去給人下
苦熬活,父子倆不得統一,老子隨後氣死了,狗蛋兒成了游蕩鬼,更沒人給他提媒
說親了.狗蛋兒在黑娃逃走以後,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窯洞.他夜里從
人家菜園偷拔一捆蔥拿來向小娥獻殷勤,小娥隔著窯窗在里頭罵,他把蔥捆兒放在
門坎上就走了.他偷蔥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給女人獻花一樣獻到小娥的門
坎上窗台上然後招呼一聲說:"小娥你嘗一口我走了."他的癡情癡心得不到報償,
就學狼嚎學狐子哭嚇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嚇得招架不住時開門迎他進窯.再
後來,狗蛋兒居然編出一串贊美小娥的順口溜詞兒在窯窗外反覆朗誦.

鹿子霖這一夜正摟著小娥親呢撫摩的當兒聽到了狗蛋的創造.狗蛋在窯窗外一
字一板朗誦,還用手掌擊打著節拍:"小娥的頭發黑油油.小娥的臉蛋賽白綢.小

娥的舌頭臘汁肉.小娥的臉,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
不吃不喝不端碗,甯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甯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里
倒下的……"鹿子霖貼著小娥的耳朵說:"你說他唱得好,明晚再來唱."小娥就
對著窗口說:"狗蛋哥,你唱得真好聽.我今黑聽夠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來唱多
唱一陣兒."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窯窗外朗誦起來,朗誦一追還要問一句:"小娥,你看我
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說:"好聽好聽,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時機地走到窖
門口,從背後抓住了狗蛋的後領,一串耳光左右開弓抽得密不透風:"狗蛋你個瞎
熊,瞎得沒眉眼咧!"狗蛋已經癱在地上求饒.鹿子霖說:"你今日撞到我手里,
算你命大.你要是給族長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嚇得渾身篩糠連連求饒.
鹿子霖抓著後領的手一甩,狗蛋爬起來撒腿就跑得沒有蹤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
十的日子到窯里來尋歡.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窯院里去獻殷勤,不敢學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誦贊美詩.他
終于耐不住窯洞的誘惑,這夜又悄悄爬在窯窗窗台上,蹙著鼻子吸聞窗縫里流泄出
來的窯洞主人的氣味.他聽到小娥嬌聲嗲氣的一聲呢哺,頭發噌地一聲立起來;又
聽到小娥哼哼卿卿連聲的呻喚,他覺得渾身頓時墜入火海;接著他就准確無誤地聽
到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斷出是鹿子霖大叔的聲音,
一下子狂作起來,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們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讓鄉
約日不叫我日,我到村里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話不說."咣當一聲門板響,
小娥站在門口朝狗蛋招手.狗蛋離開窗子迎著小娥走進窯去.鹿子霖貓下腰貼著窯
壁溜出門來,嚇出一身冷汗,滿心的歡愉被那個不速之客破壞殆盡.

狗蛋慌手慌腳脫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邊拽.他的從未接觸過異性肌膚
的身體承受不住,在剛剛摟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間,就"媽呀"一聲蹲下身去,雙
手攥住下身在腳地上哆索抽搐成一團.小娥在黑暗里罵:"滾!吃舍飯打碗的薄命
鬼!狗蛋站起來糾纏著不走.小娥哄嘴說:"後日黑你來."狗蛋俟過了一夜兩天
盼到了又一個夜晚,他躡手躡腳走進窯院叩響窯門之際,就被黑影里跳出的兩個團
丁擊倒了,挨了一頓飽打.團丁是鹿子霖從倉里借來的,打得狗蛋拖著腿爬回他的
屋里去了.

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風傳得家喻戶曉.白嘉軒在事發後的頭一天早晨
聽到了族人的彙報,當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堅決的反應.在修複完備的祠堂正廳和
院子里,聚集著白鹿村十六歲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來的用意是清楚不過的.
白孝文主持懲罰一對亂淫男女的儀式顯得緊張.他發蠟之後接著焚香,領著站在正
廳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後有針對性地選誦了鄉約條文和族法條律,最後
莊嚴宣判:"對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說畢轉過頭請示父親.白嘉
軒挺身如椽,臉若蒙霜,冷峻威嚴地站在祭桌旁邊,擺了擺頭對孝文說:"請你子
霖叔說話."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邊,努力挺起腰繃著臉.他被孝文請來參加族
里的聚會十分勉強,借口推辭本來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卻朗然應允了.他對孝文輕
輕擺擺頭,不失風范地表示沒有必要說話.

小娥被人從東邊的廂房推出來,雙手系在一根皮繩上,皮繩的另一端繞過槐樹
上一根粗股,幾個人一抽皮繩,小娥的腳就被吊離地面.白狗蛋從西邊的廂房推出
來時一條腿還跛著,吊到槐樹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開了汙髒的對襟汗褂兒露出紫
紅的皮肉.為了遮丑,只給小娥保留著貼身的一件裹肚兒布,兩只奶子白皙的根部
裸露出來.執行懲罰的是四個老年男人,每兩個對付一個,每人手里握一把干酸棗
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邊.白嘉軒對鹿子霖一拱手:"你來開刑."鹿
子霖還拱一揖:"你是族長."白嘉軒從台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
走手田小娥跟前,從執刑具的老人手里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
細嫩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白嘉軒把刺刷交給執刑者,
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
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血模糊.白狗蛋叫驢一樣干嚎起來.白嘉軒撩著
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階上站住,凜然瞅視著那兩個在槐樹上扭動著的軀體.鹿子
霖比較輕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過刺刷輪圓胳膊,結結實實抽到小娥穿著夾褲的尻
蛋上,然後把刺刷丟到地上轉過身去.他再次接過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無數條
鮮血的小溪從胸脯上流泄下來注進褲腰.鹿子霖轉身要走的當兒,狗蛋兒哭叫著喊
:"你睡了,我沒睡你還打我!"整個庭院里變得凝結了一樣.鹿子霖早已備著這
一著,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恨著我!團丁抓你那夜,該把你捶死在窯門口!"白
嘉軒立即向族人鄭重解釋:"子霖早察覺了狗蛋的不軌,派團丁收拾過他,他才懷
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過刺刷
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
去,那晶瑩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鮮紅的血花,迅即彌散了整個胸脯.鹿三接過刺刷
剛剛揚起來,卻像一堵牆似的朝後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現激起了幾
乎所有做父親母親的同情,也激起了對淫亂者的切齒漬恨,男人女人們爭著擠著搶
奪刺刷,呼叫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姨子!"刺刷在眾人的手里傳遞著
飛舞著,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漲的憤怒.鹿子霖站在
台階上對身旁的白嘉軒說:"兄弟要去倉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沒有起來.他先被團丁用槍托砸斷了一條腿,接著又被刺
刷抽得渾身稀爛.時值熱天,無以數計的傷口三幾天內就腫脹化膿彙潰成膿血,不
要說醫治,單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里,他發高燒燒得喉嚨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亂
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連個鍋底也沒刮成就……挨了黑挫……"村里
人後來聽不到叫聲,才走進那幢破爛廈屋去,發現他死在水缸根下",滿屋飛舞的
綠頭蒼蠅像蜂群一樣嗡嗡作響.

小娥的境況好多了.她拖著渾身流血的身體挪回窯洞,鹿子霖當天晚上就來看
護她.鹿子霖在炕邊伏下身剛叫了一聲"親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來抓摳他
的臉."甭摳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說,"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小
娥掙脫手,還要抓要摳:"我給你害得沒臉了,你還想要臉?"鹿子霖鎮定他說:
"你沒臉了大知道.大這張臉再抓破了咱們就沒有一張臉了,也就沒人給你報仇了."
小娥冷笑著說:"給我報仇?憑你,你先說說讓我聽聽你咋麼著給我報仇?"鹿于
霖說:"你先看病養好身子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罷就伏在小娥臉上哭了
:"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軒整你只用三成勁,七成的勁兒是
對著我……人家把你的尻子當作我的臉抽打哩!"他終于使使小娥安靜下來,留下
一把銀元:"你明日就去看傷.甭怕人七長八短咬耳朵.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
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過白鹿村村巷又走迸白鹿鎮的街道.她什麼人也不瞅,任憑
人們在她背後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說的沒臉了反倒不覺得膽怯了.
她走進白鹿中醫查坐到冷先生的當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號脈也不察看傷勢,開
了一個方子遞給抓藥的相公,又對小娥說:"大包子藥煎了內服.小包干藥熬成湯
水洗傷,一天洗三回."

小娥關了窯門脫得精光,用布中蘸著紫黑色的藥水往臉上身上塗抹,藥水浸得
傷口疼痛鑽心.晚上,鹿子霖虔誠地替她洗刷傷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後,
大大小小被刺刷紮破的傷口全都結了痂.七天以後,那些疤痂全部脫落.半月以後,
她的臉頰和身體各部位的皮膚又光潔如初.大約是冷先生的藥物的神奇效力,她的
臉膛更加紅潤潔淨,胸脯更加細白柔膩.這一夜,她和鹿子霖傾心撫愛在一起,真
有許多患難不移的動情之處.鹿子霖雙手捧著她的臉說:"記得我說的話嗎,白嘉
軒把你的尻蛋子當作我的臉蛋子打哩刷哩!你說這仇咋報一"小娥知道他其實已經
謀劃好了,就靜靜地聽著不語.鹿子霖說:"你得想法子把他那個大公子的褲子抹
下來.那樣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長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