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們呆在坑道里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干了.那麼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麼害怕了,到那時候怕也沒有用.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著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鍾就是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面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里嗡嗡亂叫,春生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著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後怒氣沖沖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面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娘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著."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面飛來飛去了.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後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麼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抬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抬過來.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抬擔架的都貓著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是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
老全看著那些抬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只要前面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里來,喊著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麼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著躺在坑道外面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麼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湧過去.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只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濕,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都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麼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著想著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後半夜,坑道外面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吧.只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淒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麼過了一陣後,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著聽著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麼小調.周圍靜得什麼聲響都沒有,只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里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後,流進脖子就跟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里還活著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歎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著,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著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里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回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回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回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著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話剛說完,老全突然向我們睜圓了眼睛,他的兩條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隨後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只看到有子彈飛來,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點."
喊了幾下後,老全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趕緊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灘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過來後,我們兩個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彈在我們身旁時時呼的一下擦過去.
我們讓老全躺下,我用手頂住他背脊上那灘血,那地方又濕又燙,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會我們,隨後嘴巴動了動,聲音沙沙地問我們:
"這是什麼地方?"
我和春生抬頭向周圍望望,我們怎麼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越睜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聽到他沙啞地說:
"老子連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說完這話,過了沒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後腦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經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後來,我們看到了連長,他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綁滿了鈔票,提著個包裹向西走去.我們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綁著的鈔票讓他走路時像個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個娃娃兵向他喊:
"連長,蔣委員長還救不救我們?"
連長回過頭來說:
"蠢蛋,這種時候你娘也不會來救你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一個老兵向他打了一槍,沒打中.連長一聽到子彈朝他飛去,全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撒開兩腿就瘋跑起來,好幾個人都端起槍來打他,連長哇哇叫著跳來跳去在雪地里逃遠了.
槍炮聲響到了我們鼻子底下,我們都看得見前面開槍的人影了,在硝煙里一個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計著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該輪到我去死了.一個來月在槍炮里混下來後,我倒不怎麼怕死,只是覺得自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實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還擱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臉地也在看著我.我們吃了幾天生米,春生的臉都吃腫了.他伸舌頭舔舔嘴唇,對我說:
"我想吃大餅."
到這時候死活已經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夠吃上大餅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來,我沒叫他小心子彈,他看了看說:
"興許外面還有餅,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沒攔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們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餅那就太好了.我看著他有氣無力地從尸體上跨了過去,這孩子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對我說:
"你別走開,我找著了大餅就回來."
他垂著雙手,低頭走入了前面的濃煙.那個時候空氣里滿是焦糊和硝煙味,吸到嗓子眼里覺得有一顆一顆小石子似的東西.
中午沒到的時候,坑道里還活著的人全被俘虜了.當端著槍的解放軍沖上來時,有個老兵讓我們舉起雙手,他緊張得臉都青了,叫嚷著要我們別碰身邊的槍,他怕到時候連他也跟著倒楣.有個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准我,我心一橫,想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沒有開槍,對我叫嚷著什麼,我一聽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亂跳了,我又有活的盼頭了.我爬出坑道後,他對我說: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我們一排二十多個俘虜由他一人押著向南走去,走不多遠就彙入到一隊更大的俘虜里.到處都是一柱柱沖天的濃煙.向著同一個地方彎過去.
地上坑坑窪窪,滿是尸體和炸毀了的大炮槍支,燒黑了的軍車還在噼噼啪啪.我們走了一段後,二十多個挑著大白饅頭的解放軍從北橫著向我們走來,饅頭熱氣騰騰,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們的一個長官說:
"你們自己排好隊."
沒想到他們是給我們送吃的來了,要是春生在該有多好,我往遠處看看,不知道這孩子是死是活.我們自動排出了二十多個隊形,一個挨著一個每人領了兩個饅頭,我從沒聽到過這麼一大片吃東西的聲音,比幾百頭豬吃東西時還響.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高,我身旁的一個咳得比誰都響,他捂著腰疼得眼淚橫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著腦袋對天空直瞪眼,身體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晨,我們被集合到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前面是兩張桌子,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對我們說話,他先是講了一通解放全中國的道理,最後宣布願意參加解放軍的繼續坐著,想回家的就站出來,去領回家的盤纏.
一聽可以回家,我的心撲撲亂跳,可我看到那個長官腰里別了一支手槍又害怕了,我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很多人都坐著沒動,有一些人走出去,還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領了盤纏,那個長官一直看著他們,他們領了錢以後還領了通行證.

接著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長官肯定會拔出手槍來斃他們,就跟我們連長一樣.可他們走出很遠以後,長官也沒有掏出手槍.這下我緊張了,我知道解放軍是真的願意放我們回家.這一仗打下來我知道什麼叫打仗了,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來,一直走到那位長官面前,撲通跪下後就哇哇哭起來,我原本想說我要回家,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一遍遍叫著:"連長,連長,連長--"
別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位長官把我扶起來,問我要說什麼.我還是叫他連長,還是哭.旁邊一個解放軍對我說:
"他是團長."
他這一說把我嚇住了,心想糟了.可聽到坐著的俘虜哄地笑起來,又看到團長笑著問我:
"你要說什麼?"
我這才放心下來,對團長說:
"我要回家."
解放軍讓我回家,還給了盤纏.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餓了就用解放軍給的盤纏買個燒餅吃下去,困了就找個平整一點地方睡一覺.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雙兒女團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地往南跑.
我走到長江邊時,南面還沒有解放,解放軍在准備渡江了.我過不去,在那里耽擱了幾個月.我就到處找活干,免得餓死.我知道解放軍缺搖船的,我以前有錢時覺得好玩,學過搖船.好幾次我都想參加解放軍,替他們搖船搖過長江去.
想想解放軍對我好,我要報恩.可我實在是怕打仗,怕見不到家里人.為了家珍她們,我對自己說:
"我就不報恩了,我記得解放軍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軍屁股後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時間,我離家都快兩年了.走的時候是深秋,回來是初秋.我滿身泥土走上了家鄉的路,後來我看到了自己的村莊,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沖沖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磚瓦房,又看到了現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來.
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著個三歲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鳳霞.鳳霞拉著有慶的手,有慶走路還磕磕絆絆.我就向鳳霞有慶喊:
"鳳霞,有慶."
鳳霞像是沒有聽到,倒是有慶轉回身來看我,他被鳳霞拉著還在走,腦袋朝我這里歪著.我又喊:
"鳳霞,有慶."
這時有慶拉住了他姐姐,鳳霞向我轉了過來,我跑到跟前,蹲下去問鳳霞:
"鳳霞,還認識我嗎?"
鳳霞張大眼睛看了我一陣,嘴巴動了動沒有聲音.我對鳳霞說:
"我是你爹啊."
鳳霞笑了起來,她的嘴巴一張一張,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我沒往細里想.我知道鳳霞認出我來了,她張著嘴向我笑,她的門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臉往我手上貼,我又去看有慶,有慶自然認不出我,他害怕地貼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著我,我對他說:
"兒子啊,我是你爹."
有慶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後,推著鳳霞說:
"我們快走呀."
這時有一個女人向我們這里跑來,哇哇叫著我的名字,我認出來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聲:
"福貴."
就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我對家珍說:
"哭什麼,哭什麼."
這麼一說,我也嗚嗚地哭了.
我總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雙兒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們擁著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連連喊:
"娘,娘."
喊著我就跑了起來,跑到茅屋里一看,沒見到我娘,當時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來問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麼也不說,就是淚汪汪地看著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站在門口腦袋一垂,眼淚便刷刷地流了出來.
我離家兩個月多一點,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訴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對家珍說:
"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
家珍去城里打聽過我不知多少次,竟會沒人告訴她我被抓了壯丁.我娘才這麼說,可憐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的鳳霞也可憐,一年前她發了一次高燒後就再不會說話了.家珍哭著告訴我這些時,鳳霞就坐在我對面,她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就輕輕地對著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針紮一樣.有慶也認我這個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鳳霞.隨便怎麼說,我都回到家里了.頭天晚上我怎麼都睡不著,我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著風吹動屋頂的茅草,看著外面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里鑽進來,我心里是又踏實又暖和,我一會兒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兩個孩子,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我回家了."
我回來的時候,村里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龍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帳,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帳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後,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後就給斃掉了.
槍斃龍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龍二死到臨頭才泄了氣,聽說他從城里被押出來時眼淚汪汪,流著口水對一個熟人說:
"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被斃掉."
龍二也太糊塗了,他以為自己被關幾天就會放出來,根本不相信會被槍斃.那是在下午,槍決龍二就在我們的一個鄰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幾個村里的人都來看了,龍二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他差不多是被拖過來的,嘴巴半張著呼哧呼哧直喘氣,龍二從我身邊走過時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沒認出我來,可走了幾步他硬是回過頭來,哭著鼻子對我喊道:
"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
聽他這麼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麼死了.我從人堆里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電"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著又是"電"的一槍,下面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回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後,我往家里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准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為我病了.當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里咝咝地說:
"真險啊."
後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我的後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麼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著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麼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後再不分開.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里一陣酸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里中斷,我發現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蔭悄悄離開我們,轉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只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後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里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從水里出來了,正在啃吃著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出現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了水里,隨後牛腦袋從柳枝里鑽了出來,兩只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里呆這麼久?"
福貴牽著牛到了水田里,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蔭里坐下來,將背包墊在腰後,靠著樹干,用草帽扇著風.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動時肚皮猶如一只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蔭里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為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束.
我回家後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只是覺得力氣遠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著一擔菜進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發白啦."
其實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沒見著,他這麼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麼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才問:
"你看什麼呀."
我笑著告訴她:"你的頭發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里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里念小學.
當初送不送有慶去念書,我和家珍著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干點田里活,幫家珍干些家里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些錢供有慶念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著有慶上學的年紀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著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娘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念書才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後過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要的人家就多了.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干淨的,只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只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走那天,我扛著鋤頭准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里干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習慣了.那天我看到她跟著,就推推她,讓她回去.她睜圓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鋤頭,把她拉回到屋里,從她手里拿過鐮刀和籃子,扔到了角落里.她還是睜圓眼睛看著我,她不知道我們把她送給別人了.當家珍給她換上一件水紅顏色的衣服時,她不再看我,低著頭讓家珍給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過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給她扣紐扣時,她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鳳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鋤頭走出去,走到門口我對家珍說:
"我下地了,領鳳霞的人來了,讓他帶走就是,別來見我."
我到了田里,揮著鋤頭干活時,總覺得勁使不到點子上.
我是心里發虛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鳳霞在那里割草,覺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後干活時再見不到鳳霞,我難受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這當兒我看到鳳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她的手.鳳霞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她哭得身體一抖一抖,鳳霞哭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時不時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看清楚她爹.那個男人對我笑了笑,說道:
"你放心吧,我會對她好的."
說完他拉了拉鳳霞,鳳霞就跟著他走了.鳳霞手被拉著走去時,身體一直朝我這邊歪著,她一直在看著我.鳳霞走著走著,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過一會,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歪了歪頭眼淚掉了下來.家珍走過來時,我埋怨她:
"叫你別讓他們過來,你偏要讓他們過來見我."
家珍說:"不是我,是鳳霞自己過來的."
鳳霞走後,有慶不干了.起先鳳霞被人領走時,有慶瞪著眼睛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直到鳳霞走遠了,他才撓著頭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這里張望幾下,就是不過來問我.他還在家珍肚子里時我就打過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飯時,桌子旁沒有了鳳霞,有慶吃了兩口就不吃了,眼睛對著我和家珍轉來轉去,家珍對他說:
"快吃."
他搖搖小腦袋,問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聽這話頭便低下了,她說:
"你快吃."
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對他娘叫道:"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鳳霞一走,我心里本來就亂糟糟的,看到有慶這樣子,一拍桌子說:
"鳳霞不回來啦."
有慶嚇得身體抖了一下,看看我沒再發火,他嘴巴歪了兩下,低著腦袋說: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訴他,我們把鳳霞送給別人家了,為了省下些錢供他上學.聽到把鳳霞送給了別人,有慶嘴一張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喊:
"我不上學,我要姐姐."
我沒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讓他哭吧,誰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學."把我的心都叫亂了,我對他喊:
"你哭個屁."
有慶給嚇住了,身體往後縮縮,看到我低頭重新吃飯,他就離開凳子,走到牆角,突然又喊了一聲:
"我要姐姐."
我知道這次非揍他不可了,從門後拿出掃帚走過去,對他說:

"轉過去."
有慶看看家珍,乖乖地轉了過去,兩只手扶在牆上,我說:
"脫掉褲子."
有慶腦袋扭過來,看看家珍,脫下了褲子後又轉過臉來看家珍,看到他娘沒過來攔我,他慌了.我舉起掃帚時,他怯生生地說:
"爹,別打我好嗎?"
他這麼說,我心也就軟了.有慶也沒有錯,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對姐姐親,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腦袋,說:
"快去吃飯吧."
過了兩個月,有慶上學的日子到了.鳳霞被領走時穿了一件好衣服,有慶上學了還是穿得破破爛爛,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難受的,她蹲在有慶跟前,替他這兒拉拉,那兒拍拍,對我說:
"都沒件好衣服."
誰想到有慶這時候又說:
"我不上學."
都過去了兩個月,我以為他早忘了鳳霞的事,到了上學這一天,他又這麼叫了.這次我沒有發火,好言好語告訴他,鳳霞就是為了他上學才送給別人的,他只有好好念書才對得起姐姐.有慶倔勁上來了,他抬起腦袋沖我說:
"我就是不上學."
我說:"你屁股又癢啦."
他干脆一轉身,腳使勁往地上蹬著走進了里屋,進了屋後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學."
我想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著掃帚進去,家珍拉住我,低聲說:
"你輕點,嚇唬嚇唬就行了,別真的揍他."
我一進屋,有慶已經臥在床上了,褲子褪到大腿一面,露著兩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這樣子反倒讓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話嚇唬他:
"現在說上學還來得及."
他尖聲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著腦袋說: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還是說:
"不疼."
這孩子是逼我使勁揍他,真把我氣壞了.我就使勁往他屁股上揍,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還是使勁揍.有慶總還小,過了一會,他實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別打了,我上學."
有慶是個好孩子.他上學第一天中午回來後,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還以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親熱地問他學校好不好,他低著頭輕輕嗯了一下,吃飯的時候,他老是抬起頭來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樣子,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飯快吃完的時候,有慶叫了我一聲:
"爹."
他說:"老師要我自己來告訴你們,老師批評我了,說我坐在凳子上動來動去,不好好念書."
我一聽火就上來了,鳳霞都送給了別人,他還不好好念書.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著對我說:
"爹,你別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趕緊把他褲子剝下來一看,有慶的屁股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早晨揍的,這樣怎麼讓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著兒子那副哆嗦的樣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濕了.
鳳霞讓別人領去才幾個月,她就跑了回來.鳳霞回來時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先是很輕地敲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敲了兩下.我想是誰呀,這麼晚了.爬起來去開門,一開門看到是鳳霞,都忘了她聽不到,趕緊叫:
"鳳霞,快進來."
我這麼一叫,家珍一下子從床上下來,沒穿鞋就往門口跑.我把鳳霞拉進來,家珍一把將她抱過去嗚嗚地哭了.我推推她,讓她別這樣.
鳳霞的頭發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濕了,我們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體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條毛巾給她擦擦頭發,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開,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頭發.過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們的手也松開了.我把她兩只手拿起來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戶人家是不是讓鳳霞做牛做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個究竟來,鳳霞手上厚厚的繭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臉,臉上也沒有什麼傷痕,這才稍稍有些放心.
鳳霞頭發干了後,家珍替她脫了衣服,讓她和有慶睡一頭.鳳霞躺下後,睜眼看著睡著的有慶好一會,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閉上.有慶翻了個身,把手擱在鳳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鳳霞睡著後像只小貓,又乖又安靜,一動不動.
有慶早晨醒來一看到他姐姐,使勁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還是鳳霞,衣服不穿就從床上跳下來,張著個嘴一聲聲喊:
"姐姐,姐姐."
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個不停,家珍讓他快點吃飯,還要上學去.他就笑不出來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聲問家珍:
"今天不上學好嗎?"
我說:"不行."
他不敢再說什麼,當他背著書包出門時狠狠蹬了幾腳,隨即怕我發火,飛快地跑了起來.有慶走後,我讓家珍拿身干淨衣服出來,准備送鳳霞回去,一轉身看到鳳霞提著籃子和鐮刀站在門口等著我了,鳳霞哀求地看著我,叫我實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著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對她說:
"讓鳳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過晚飯送鳳霞回去的,鳳霞沒有哭,她可憐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著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慶在後面又哭又鬧,反正鳳霞聽不到,我沒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難受,我不讓自己去看鳳霞,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天黑了,風颼颼地吹在我臉上,又灌到脖子里去.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天黑後,路上的石子絆著鳳霞,走上一段鳳霞的身體就搖一下,我蹲下去把她兩只腳揉一揉,鳳霞兩只小手擱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動不動.後面的路是我背著鳳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離那戶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燈下把鳳霞放下來,把她看了又看,鳳霞是個好孩子,到了那時候也沒哭,只是睜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伸過手來摸我的臉.她的手在我臉上一摸,我再也不願意送她回到那戶人家去了.背起鳳霞就往回走,鳳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帶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們怔住了,我說:
"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家珍輕輕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