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第1節

我尋找我的父親,在這里,在骨骼的人群里.我有一個奇妙的感覺,這里有他的痕跡,雖然是雁過留聲般的縹緲,可是我感覺到了,就像頭發感覺到微風那樣.我知道即使父親站在面前,我也認不出來,但是他會一眼認出我.我迎著骨骼的他們走去,有時候是一群,有時候是幾個,我自我展覽地站在他們前面,期望中間有一個聲音響起:

"楊飛."

我知道這個聲音會是陌生的,如同李青的聲音是陌生的那樣,但是我能夠從聲調里分辨出父親的叫聲.在那個離去的世界里,父親叫我的聲音里總是帶著親切的聲調,在這個世界里應該也是這樣.

這里四處游蕩著沒有墓地的身影,這些無法抵達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動的樹木,時而是一棵一棵分開的樹,時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來的樹林.我行走在他們中間,仿佛行走在被砍伐過的森林里.我期待父親的聲音出現,在前面,在後面,在左邊,在右邊,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來.

我不時遇到手臂上戴著黑紗的人,那些被黑紗套住的袖管顯得空空蕩蕩,我知道他們來到這里很久了,他們的袖管里已經沒有皮肉,只剩下骨骼.他們和我相視而笑,他們的笑容不是在臉上的表情里,而是在空洞的眼睛里,因為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了,只有石頭似的骨骼,但是我感受到那些會心的微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人,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沒有人會為我們戴上黑紗,我們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

一個手臂上戴著黑紗的人注意到我尋找的眼神,他站立在我面前,我看著他骨骼的面容,他的前額上有一個小小洞口,他發出友好的聲音.

"你在找人?"他問我,"你是找一個人,還是找幾個人?"

"找一個人."我說,"我的父親,他可能就在這里."

"你的父親?"

"他叫楊金彪."

"名字在這里沒有用."

"他六十多歲……"

"這里的人看不出年齡."

我看著在遠處和近處走動的骨骼,確實看不出他們的年齡.我的眼睛只能區分高的和矮的,寬的和細的;我的耳朵只能區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我想到父親最後虛弱不堪的模樣,我說:"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樣子……"

"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樣子."

我看著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親了.

他問我:"你記得他是穿什麼衣服過來的?"

"鐵路制服,"我告訴他,"嶄新的鐵路制服."

"他過來多久了?"

"一年多了."

"我見過穿其他制服的,沒見過穿鐵路制服的."

"也許別人見過穿鐵路制服的."

"我在這里很久了,我沒見過,別人也不會見過."

"也許他換了衣服."

"不少人是換了衣服來到這里的."

"我覺得他就在這里."

"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

"他沒有墓地."

"沒有墓地,他應該還在這里."

我在尋找父親的游走里不知不覺來到那兩個下棋的骨骼跟前,他們兩個盤腿坐在草地上,像是兩個雕像那樣專注.他們的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動作.我沒有看見棋盤,也沒有看見棋子,只看見他們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們是在下象棋,還是在下圍棋.

一只骨骼的手剛剛放下一顆棋子,馬上又拿了起來,兩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這只骨骼的手.兩只手的主人叫了起來:

"不能悔棋."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來:"你剛才也悔棋了."

"我剛才悔棋是因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

"再前天是誰先悔棋?"

兩個人爭吵不休,他們互相指責對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責對方悔棋的時間從天數變成月數,又從月數變成年數.

兩只手的主人叫道:"這步棋不能讓你悔,我馬上要贏了."

一只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


"我不和你下棋了."

"我也不和你下了."

"我永遠不和你下棋了."

"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

"我告訴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

"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

我打斷他們的爭吵:"我知道你們的故事."

"這里的人都知道我們的故事."一個說.

"新來的可能不知道."另一個糾正道.

"就是新來的不知道,我們的故事也爛大街了."

"文明用語的話,我們的故事家喻戶曉."

我說:"我還知道你們的友情."

"友情?"

他們兩個發出嘻嘻笑聲.

一個問另一個:"友情是什麼東西?"

另一個回答:"不知道."

他們兩個嘻嘻笑著抬起頭來,兩雙空洞的眼睛看著我,一個問我:"你是新來的?"

我還沒有回答,另一個說了:"就是那個漂亮妞帶來的."

兩個骨骼低下頭去,嬉笑著繼續下棋.好像剛才沒有爭吵,剛才誰也沒有悔棋.

他們下了一會兒,一個抬頭問我:"你知道我們在下什麼棋?"

我看了看他們手上的動作說:"象棋."

"錯啦,是圍棋."

接著另一個問我:"現在知道我們下什麼棋了吧?"

"當然,"我說,"是圍棋."

"錯啦,我們下象棋了."

然後他們兩個同時問我:"我們現在下什麼棋?"

"不是圍棋,就是象棋."我說.

"又錯啦."他們說,"我們下五子棋了."

他們兩個哈哈大笑,兩個做出同樣的動作,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對方肩膀的部位.兩個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動,像是兩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樹在風中抖動.

笑過之後,兩個骨骼繼續下棋,沒過一會兒又因為悔棋爭吵起來.我覺得他們下棋就是為了爭吵,兩個你來我往地指責對方悔棋的曆史.我站在那里,聆聽他們快樂下棋的曆史和悔棋後快樂爭吵的曆史.他們其樂無窮地指責對方的悔棋劣跡,他們的指責追述到七年前的時候,我沒有耐心了,我知道還有七八年的時間等待他們的追述,我打斷他們.

"你們誰是張剛?誰是李姓,"我遲疑一下,覺得用當時報紙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適,我說,"誰是李先生?"

"李先生?"

他們兩個互相看看後又嘻嘻笑起來.

然後他們說:"你自己猜."

我仔細辨認他們,兩個骨骼似乎一模一樣,我說:"我猜不出來,你們像是雙胞胎."

"雙胞胎?"

他們兩個再次嘻嘻笑了.然後重新親密無間下起棋來,剛才暴風驟雨似的爭吵被我打斷後立刻煙消云散.

接著他們故伎重演,問我:"你知道我們在下什麼棋?"

"象棋,圍棋,五子棋."我一口氣全部說了出來.

"錯啦."他們說,"我們在下跳棋."

他們再次哈哈大笑,我再次看到他們兩個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對方肩膀的部位,兩個骨骼節奏整齊地抖動著.

我也笑了.十多年前,他們兩個相隔半年來到這里,他們之間的仇恨沒有越過生與死的邊境線,仇恨被阻擋在了那個離去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