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第2節

鼠妹墜樓身亡的時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親.等到父親病情穩定之後,伍超趕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沒有見到鼠妹,輕輕叫了幾聲,沒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們都在夢鄉里,他沿著狹窄的通道走過去,尋找說話的聲音,他覺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塊布簾後面跟人聊天.他沒有聽到說話的聲音,只聽到男人的鼾聲和女人的囈語,還有嬰兒的哭聲.他又覺得鼠妹可能坐在網吧里在網上跟人聊天,他向著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見到下了夜班回來的肖慶,肖慶告訴他,鼠妹已經不在人間,三天前死去的.

肖慶說,伍超聽完鼠妹在鵬飛大廈跳樓自殺後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渾身顫抖起來,連連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然後向著防空洞的出口奔跑過去.

伍超跑進距離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網吧,在電腦前讀完鼠妹在QQ空間上的日志,又看了一篇有關鼠妹自殺的報道.這時候他確信鼠妹已經死了,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他失去知覺似的坐在閃亮的電腦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網吧,見到一個在深夜的寂靜里走來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過去,聲音顫抖地對這個陌生人說,鼠妹死了.

這個陌生人嚇了一跳,以為遇上一個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對面,走去時還警惕地回頭張望他.

伍超如同一個陰影游蕩在城市凜冽的寒風里.他在黑夜的城市里沒有目標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自己走在什麼地方,就是經過鵬飛大廈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沒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里還在不斷說著,鼠妹死了.

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視而不見的表情,只有一個與他並肩而行的人,見到他不停地流淚不停地說著,好奇地問他,鼠妹是誰?他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回答,劉梅.這個人搖搖頭說不認識,拐彎走去了.伍超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聲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天黑的時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擁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間他睡著幾次,又在睡夢中哭醒幾次.

第二天,他沒有淚水也沒有哭聲,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聽著地下鄰居們炒菜的聲響和說話的聲響,還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聲響,他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說什麼,只知道有很多聲響起起落落.

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淵里,鼠妹時而歡樂時而憂愁的神情,一會兒點亮一會兒熄滅.很長時間過去後,他意識到自己接下去應該做的是盡快讓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過很多願望,他幾乎沒有讓她滿足過一個,她抱怨過一次又一次,然後一次又一次忘記抱怨,開始憧憬新的.現在他覺得擁有一塊墓地應該是她最後的願望,可是他仍然沒有能力做到這個.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些嘈雜聲響里脫穎而出,讓他聽清楚了,這個男人正在講述他認識的一個人賣掉一個腎以後賺了三萬多元.

他在床上坐起來,心想賣掉自己一個腎換來的錢,可以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他走出防空洞,走進那家網吧.他想起以前瀏覽網頁時看到過賣腎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個電話號碼,他向網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圓珠筆,將電話號碼寫在手心里,走出網吧,走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打手心里的號碼.對方在電話里詳細詢問了他,確定他是一個賣腎的,約他在鵬飛大廈見面.他聽到鵬飛大廈時心里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里墜落的.

他來到鵬飛大廈,這里車來人往,聲音喧嘩,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輛又一輛轎車從他身旁的地下車庫進去和出來,他幾次抬起頭,看著大廈玻璃上閃耀出來的刺眼陽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經站在哪里.

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聲問:"你是伍超?"

伍超點點頭,這個人小聲說:"跟我走."

伍超跟著他擠上一輛公交車,幾站後下車,又上了另一輛公交車.他們換乘了六次公交車以後,好像來到了近郊,伍超跟著這個人走到一個居民小區門口,這個人讓伍超一直往里走,自己站在小區門口撥打手機.伍超走進這個有些寂寞的小區,他看到不遠處的一幢樓房前出現一個抽煙的人,伍超走近了,這人將香煙扔在地上踩滅了,問他:


"你是賣腎的?"

伍超點點頭,這人揮一下手,讓伍超跟著他走進樓房,沿著斑駁的水泥樓梯走到地下室,這人打開地下室的門以後,夾雜著煙卷氣息的汙濁空氣撲面而來,在昏暗的燈光下,伍超看到里面有七個人抽著煙坐在床上聊天,只有一張床空著,伍超走向這張床.

伍超上繳了身份證,簽署了賣腎協議,體檢抽血後等待配型.他開始另一種地下生活,睡在油膩滑溜的被子里,這條從來沒有洗過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睡過,充斥著狐臭,腳臭和汗臭.那個送他到地下室的人每天進來兩次,給他們送幾盒便宜的香煙,送兩次飯,中午是白菜土豆,晚上是土豆白菜.地下室里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他們坐在床上吃飯,有兩個總是蹲在地上吃.地下室里散發著陣陣異味,那七個人輪番抽煙的時候可以壓住異味,當他們睡著了,伍超就會在強烈的異味里醒來,感覺胸口被堵住似的難受.

這七個都是年輕人,他們無所事事地抽煙聊天,聊建築工地上的事,聊工廠里的事,聊搬家公司里的事,他們似乎做過很多工作.他們賣腎都是為了盡快掙到一筆錢,他們說就是干上幾年的苦力,也掙不到賣掉一個腎的錢.他們憧憬賣腎以後的生活,可以給自己買一身好衣服,買一個蘋果手機,可以去高檔賓館住上幾晚,去高檔餐館吃上幾頓.憧憬之後,他們陷入到焦慮之中,這七個人都在這里等待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其中一個已經去過五個城市的賣腎窩點,每個窩點呆了不到兩個月就被趕走,說他的腎沒人要,腎販子只給他四五十元的路費,他靠這四五十元買張火車票去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賣腎窩點.他說自己身無分文,只能在一個接著一個賣腎窩點像乞丐一樣活著.

這個人顯得見多識廣,有人抱怨這里伙食太差,說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他說這里的伙食不算差,每周還能吃到一次豆腐,喝上一次雞架湯;他說自己曾經去過的一個賣腎窩點,兩個月里天天吃一些爛菜.有人擔心切腎手術是否安全時,他一副過來人的腔調,說這個說不准,這個全靠運氣.他說腎販子都是沒良心的,有良心的不會干這活,腎販子為了省錢不會去請正規的外科醫生,正規醫生要價高,腎販子請來切腎的都是獸醫.

聽說是獸醫來給自己切腎,其他幾個年輕人憤憤不平,說他媽的腎販子掙這麼多錢還這麼缺德.

這個人倒是見怪不怪,他說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還少嗎?再說獸醫也是醫生,這些獸醫專門給人切腎,切多了熟能生巧,醫術可能比正規醫院里的外科醫生還要高明.

他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腎竟然沒有人要.他說自己是運氣不好,始終沒有配型成功.他說全國每年有一百萬個腎病患者靠著透析維持生命,而合法的腎移植手術只有四千例左右.他的腎怎麼會沒人要?那是一對一百萬的比例.肯定是那些負責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沒有仔細工作,把他一個好腎活活耽誤了將近一年.他說這次再被趕走的話,他要先去廟里燒香,求菩薩保佑他盡快賣掉自己的腎,然後再買張車票跳上火車去下一個賣腎窩點.

伍超來到地下室以後沒有說過一句話,無動于衷地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就是聽到是獸醫來做切腎手術時仍然無動于衷,只是在想到鼠妹時會有陣陣心酸.他祈求能夠盡早配型成功,賣腎後就能立即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可是地下室里的七個人等待這麼久了,其中一個快一年了仍然沒有配型成功,這讓他焦慮不安起來,失眠也來襲擊他,他在汙濁和充滿異味的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伍超來到地下室的第六天,那個只是在送飯時間出現的人,在不是送飯的時間里出現了,他打開門叫了一聲:

"伍超."

躺在油膩滑溜被子里的伍超還沒有反應過來,地下室里的另外七個人互相看來看去,意識到名叫伍超的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而是那個進來後一言不發的人,他們驚訝地叫了起來:

"這麼快."

站在門口的人說:"伍超,你配上了."

伍超掀開油膩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個人羨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門口時,那個去過五個城市賣腎窩點的人對伍超說:

"你是悶聲不響發大財."

伍超跟隨那個人,沿著斑駁的水泥樓梯向上走到了四樓.敲開一扇門以後,伍超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沙發里.這個中年男子友好地讓伍超坐下,然後講解起了人體其實只需要一個腎,另一個腎是多余的,好比闌尾,可以留著,也可以切掉.


伍超不關心這些,他問中年男子:"一個腎能換多少錢?"

中年男子說:"三萬五千."

伍超心想這些錢買一塊墓地夠了,他點了點頭.

中年男子說:"這里是給錢最多的,別的地方只給三萬."

中年男子告訴伍超,不用擔心手術,他們請來的都是大醫院里的醫生,這些醫生是來撈外快的.

伍超說:"他們說是獸醫做手術."

"胡說."中年男子很不高興地說,"我們請來的都是正規的外科醫生,切一個腎要付給他們五千元."

伍超住進了五樓的一個房間,里面有四張床,只有一個人躺在屋里,這是一個已經做完切腎手術的人,他看到伍超進來時友好地微笑,伍超也向他微笑.

這個人的切腎手術很成功,他可以支撐起身體靠在床頭和伍超說話.他說自己不再發燒,過幾天就可以出去了.他問伍超為什麼要賣腎,伍超低頭想了想,對他說:

"為我女朋友."

"和我一樣."他說.

他告訴伍超,他在農村老家有一個相處了三年的女朋友,他想娶她,可是女方家里提出來要先蓋好一幢樓房,才可以娶她過去.他就出來打工,打工掙到的錢少得可憐,他要干上八年十年才能掙到蓋一幢樓房的錢.那時候他的女朋友早就被別人娶走了,他急需蓋樓的錢,所以就來賣腎,他說:

"這錢來得快."

他說著笑了起來,他說他們那里都是這樣,沒有一幢樓房就別想結婚.他問伍超,你們那邊的農村也一樣吧?

伍超點點頭.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想起了鼠妹,不離不棄一直跟著窮困潦倒的他.他低下頭,不想讓對方看見他的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你女朋友為什麼不出來打工?"


"她想出來,"這人說,"可是她父親癱瘓了,母親也有病,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她出不來."

伍超想到鼠妹的命運,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還是不出來好."

五樓的生活和地下室截然不同,沒有汙濁的空氣,被子是干淨的;白天有陽光,晚上有月光.早晨能夠吃到一個雞蛋,一個包子,喝上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的是盒飯,里面有時候是肉,有時候是魚.

伍超在陽光里醒來,在月光里睡著.在這個城市里,他很久沒有這樣的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他在既沒有陽光也沒有月光的地下醒來和睡著.現在他覺得陽光和月光是那麼地美好,他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它們的照耀.他的窗外是一棵在冬天里枯黃的樹,雖然枯黃了,仍然有鳥兒飛過來停留在樹枝上,有時候會對著他們的窗戶鳴叫幾聲,然後拍打著翅膀飛過一個又一個屋頂.他想到鼠妹,跟著他一年多沒有享受過在月光里睡著在陽光里醒來的生活,不由心疼起來.

三天後,伍超跟隨那個中年男子走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個戴著眼鏡醫生模樣的人讓他在一張簡易的手術台上躺下來,一盞強光燈照射著他,他閉上眼睛後仍然感到眼睛的疼痛.麻醉之後,他失去了知覺.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房間自己的床上,屋子里寂靜無聲,同屋的那個人已經走了,只有他一個人躺在這里.他看到枕頭旁放著一袋抗生素和一瓶礦泉水,他稍稍動一下,感到腰的左側陣陣劇疼,他知道左邊的一個腎沒有了.

中年男子每天過來看他兩次,要他按時服用抗生素,告訴他過一個星期就沒事了.伍超獨自一人躺在五樓的屋子里,每天來看望他的是飛來的鳥兒,它們有的從窗前飛過,有的會在樹枝上短暫停留,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像是無所事事的聊天.

一個星期後,中年男子給了他三萬五千元,叫來一輛出租車,派兩個手下的人,把他送回到防空洞里的住所.

伍超回來了,防空洞里的鄰居們看到兩個陌生人把伍超抬進來,抬到他的床上.然後他們知道他賣掉了一個腎,是為了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伍超躺在床上,幾天後抗生素吃完了,仍然高燒不退,有幾次他陷入到昏迷里,醒來後感到身體似乎正在離開自己.那些地下的鄰居都來探望他,給他送一些吃的,他只能喝下去很少的粥湯.幾個鄰居說要把他送到醫院去,他艱難地搖搖頭,他知道一旦去了醫院,賣腎換來的錢就會全部失去.他相信自己能夠挺過去,可是這個信念每天都在減弱,隨著自己昏迷過去的次數越多,他知道不能親自去給鼠妹挑選墓地了,為此他流出難過的淚水.

伍超有一次從昏迷里醒來,聲音微弱地問身邊陪伴他的幾個鄰居:"有鳥兒飛過來了?"

幾個鄰居說:"沒有鳥."

伍超繼續微弱地說:"我聽到鳥叫了."

其中一個鄰居說:"我剛才過來時看見一只蝙蝠."

"不是蝙蝠,"伍超說,"是鳥兒."

肖慶說,最後一次去看望伍超的時候,伍超睜開眼睛都很吃力了,伍超請求他幫忙.告訴他枕頭下面壓著三萬五千元,讓他取出來三萬三千元,去給鼠妹買一塊墓地,再買一塊好一點的墓碑,還有骨灰盒.他說還有兩千元留給自己,他需要這些錢讓自己挺過去活下來,每年清明的時候去給鼠妹掃墓.

他說完這些後,呻吟地側過身去,讓肖慶去枕頭下面取錢.他囑咐肖慶,墓碑上要刻上"我心愛的鼠妹之墓",再刻上他的名字.肖慶取了三萬三千元離開時,伍超又輕聲把他叫回去,說把墓碑上的"鼠妹"改成"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