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第1節

"我從來沒有這麼干淨過,"鼠妹說,"我的身體好像透明了."

"我們給你淨身了."

"我知道,很多人給我淨身."

"不是很多人,是所有的人."

"好像所有的河水從我身上流過."

"所有的人排著隊把河水端到你身上."

"你們對我真好."

"這里對誰都很好."

"你們還要送我過去."

"你是第一個離開這里去安息的."

我們走在道路上,簇擁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殯儀館.道路是廣袤的原野,望不到盡頭的長,望不到盡頭的寬,像我們頭頂上的天空那樣空曠.

鼠妹說:"在那邊的時候,我最喜歡春天,最討厭冬天.冬天太冷了,身體都縮小了;春天花兒開放,身體也開放了.到了這邊,我喜歡冬天,害怕春天,春天來了,我的身體就會慢慢腐爛.現在好了,我不用害怕春天了."

"春天就是那邊奧運會的跑步冠軍,也追不上你了."我們中間有人說.

鼠妹咯咯笑了.

"你很漂亮."另一個說.

"你這麼說是讓我高興吧?"鼠妹說.

"你真的很漂亮."我們很多人說.

"我在那邊走在街上,他們回頭看我;到了這里,你們也回頭看我."

"這個叫回頭率高."

"是的,在那邊是叫回頭率."

"這里也叫回頭率."


"那邊和這里都叫回頭率."鼠妹再次咯咯笑了.

"你走到哪里,回頭率就跟到哪里."我們說.

"你們真會說話."

我們看著鼠妹穿著那條男人長褲改成的裙子走去.裙子很長,我們看不見她行走的雙腳,只看見裙子在地上拖曳過去.

有人對她說:"你的殮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像婚紗."

"真的像婚紗?"鼠妹問.

"真的."我們回答.

"你們是讓我高興吧?"

"不是,真的像婚紗."

"可是我不是去出嫁."

"你看上去就是去出嫁."

"我沒有化妝,新娘出嫁都是要化妝的."

"你沒有化妝,也比那邊化妝了的光彩照人."

"我不是去嫁給伍超."鼠妹的聲音悲傷了,"我是去墓地安息."

鼠妹的眼淚開始流淌,我們不再說話.

她說:"我太任性了,我不該丟下他."

她憂心忡忡走著,心酸地說:"他一個人怎麼辦?是我害了他."

然後,我們聽到鼠妹的哭泣之聲在原野上長途跋涉了.

"我經常害他,在發廊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洗頭工,他有上進心,他一邊給客人洗頭,一邊向技師學習理發做頭發,他學得很快,經理都誇他,說准備要讓他做技師.他私下里對我說,等他正式當上技師,收入就會多了,技藝熟練之後辭職,我們兩個人租一個小門面,開一個小發廊自己發展.發廊里有一個女孩喜歡他,總是湊到他身旁親熱說話,我很生氣,經常找機會與那個女孩吵架,有一次我們兩個打了起來,她抓住我的頭發,我抓住她的頭發,他過來拉開我們,我對他吼叫,問他是要她還是要我,我讓他很難堪.我尖聲喊叫,發廊里的客人全都轉過身看著我,經理很惱火,罵我,要我立刻滾蛋.經理還在罵我的時候,他走到經理跟前說我們辭職不干了,還對著經理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滾蛋’,再回來摟住我的肩膀走出發廊.我說我們還有半個月的薪水沒領,他說什麼他媽的薪水,老子不要了.我當時就哭了,他摟住我走了很久,我一直在哭,說對不起他,讓他丟臉了,把他的前途毀了,因為他馬上要做技師了.他一只手摟住我,另一只手一直在給我擦眼淚,嘴里說著什麼他媽的技師,什麼他媽的丟臉,老子無所謂.

"後來我說是不是找另一家發廊去打工,他已經有技師的手藝了,他不願意去.我保證不再吃醋,再有女孩喜歡他,我會裝著看不見,他說老子就是不去發廊.我們只好去一家餐館打工,餐館經理說我長得好,讓我做樓上包間的服務員,讓他在樓下大堂做服務員.他做事勤快麻利,經理喜歡他,他很快就當上領班.他空閑下來就去和廚師聊天,找到機會就學幾手廚藝.他說了,等他學到真正的廚藝後,我們兩個辭職開一家小餐館.


"我在包間當服務員,來的常常是商人和官員,有一次一群人喝多了,他們中間一個人抱住我,捏了我的胸,其實我忍一忍躲開就是了,可是我哭著下去找他,他受不了別人欺負我,進了包間就和他們打起來,他們人多,把他打在地上,用腳踢他的身體,踢他的頭,我撲在他身上哭叫著求他們別打了.他們才停住手腳,餐館經理上來,低聲下氣對著客人賠禮道歉.明明是他們欺負我們,經理不幫我們,還罵我們.他被他們打得滿臉是血,我抱住他走出包間,走下樓梯後他推開我,要上去再跟他們打一場,他上去了幾步,我撲過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著哀求他,他走下樓梯把我扶起來,我們互相抱著走出餐館.他一直在流鼻血,外面下著雨,我們走到馬路對面,他不願意走了,坐在人行道上,我坐在他身邊,雨淋著我們,衣服濕透了,汽車一輛一輛駛過去,把馬路上的積水濺了我們一身又一身,他一遍一遍說著老子想殺人,我哭個不停,求他別殺人.

"我又害了他,他沒做成廚師,我們也不會有自己的小餐館了.我們兩個月沒有出去工作,錢本來就少,我們一天只吃一頓,兩個月錢就快沒了.我說還是要找個工作的.他不願意,他說不願意再被人欺負了.我說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只能等著餓死.他說就是餓死也不願意被人欺負.我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哭不是生他的氣,是哭這個社會太不公平.他看到我哭,就走了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來,給我帶來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我問他哪里弄來的錢買的包子?他說撿了一天的礦泉水瓶和易拉罐,賣給回收廢品的人換來的錢.第二天他出門時,我跟著他也出門.他問,你跟著我干什麼?我說,跟著你去撿礦泉水瓶和易拉罐.

"好像到了."

我們走了漫長的路,來到殯儀館.我們蜂擁而入時,候燒大廳里響起一陣驚詫之聲,他們看到一群骨骼漲潮般湧了進來,互相詢問這些是什麼,這些來干什麼?塑料椅子這邊一個說,可能是遲到的.另一個說,這些也遲到得太久了.沙發那邊的一個高聲說,遲到的都他媽的上年份了.我們中間的一個骨骼低聲說,我們是上年份的白酒,他們是新鮮的啤酒.其他骨骼發出整齊的嘿嘿笑聲.

塑料椅子這邊的普通區域坐著十多個候燒者,沙發那邊的貴賓區域只有三個候燒者.幾個骨骼走向沙發那邊,他們覺得那邊寬敞舒服.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走過去,聲音疲憊地說:

"那邊是貴賓區域,請你們坐在這邊."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驚喜和恐懼在里面此起彼伏.這次他認出了我,因為李青的手把我的臉複原了.

我想輕輕叫一聲"爸爸",我的嘴巴張了一下沒有聲音.我感到他也想輕輕叫我一聲,可是他也沒有聲音.

然後我感受到他眼睛里悲苦的神情,他聲音顫抖地問我:"是你嗎?"

我搖搖頭,指指身邊的鼠妹說:"是她."

他似乎是長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從悲苦里暫時解脫出來.他點點頭,走到入門處的取號機上取出一張小紙條,走回來遞給鼠妹,我看到上面印著A53.他走開時再次仔細看了看我,我聽到一聲深遠的歎息.

我們坐在塑料椅子這里.鼠妹虔誠地捧著小紙條,這是她前往安息之地的通行證,她對圍坐在身邊的我們說:

"我終于要去那里了."

我們感到候燒大廳里彌漫起了一種情緒,鼠妹說出了這種情緒:"我怎麼依依不舍了?"

我們感到另一種情緒起來了,鼠妹又說了出來:"我怎麼難受了?"

我們覺得還有一種情緒,鼠妹再次說了出來:"我應該高興."

"是的,"我們說,"應該高興."

鼠妹的臉上沒有出現笑容,她有些擔心,為此囑咐我們:"我走過去的時候,誰也不要看我;你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要回頭.這樣我就能忘掉你們,我就能真正安息."

如同風吹草動那樣,我們整齊地點了點頭.

候燒大廳里響起"A43"的叫號聲,我們前面的塑料椅子里站起來一個穿著棉質中山裝壽衣的男子,步履蹣跚地走去.我們安靜地坐著,仍有遲到的候燒者進來,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迎上去為他取號,然後指引他坐到我們塑料椅子這邊.

塑料椅子這邊靜悄悄的,沙發那邊傳來陣陣說話聲.三個貴賓候燒者正在談論他們昂貴的壽衣和奢華的墓地.其中一個貴賓穿著裘皮壽衣,另外兩個貴賓好奇詢問為何用裘皮做壽衣,這個回答:


"我怕冷."

"其實那地方不冷."一個貴賓說.

"沒錯."另一個貴賓說,"那地方冬暖夏冷."

"誰說那地方不冷?"

"看風水的都這麼說."

"看風水的沒一個去過那地方,他們怎麼知道?"

"這個不好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吃豬肉和見豬跑不是一回事,我從來不信風水那一套."

那兩個貴賓不說話了,穿著裘皮壽衣的貴賓繼續說:"去了那地方的沒有一個回來過,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萬一天寒地凍,我這是有備無患."

"他不懂."我身旁的一個骨骼低聲說,"裘皮是獸皮,他會轉生成野獸的."

那兩個貴賓詢問這個裘皮貴賓的墓地在哪里,裘皮貴賓說是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且山勢下滑,他可以三百六十度地一覽眾山小.

那兩個貴賓點頭說:"選得好."

"他們都不懂,"我身邊的骨骼再次低聲說,"山勢要兩頭起的,不能兩頭垂的.兩頭起的,兒孫富貴;兩頭垂的,兒孫要飯."

候燒大廳里響起"V12"的叫號聲,穿著裘皮壽衣的貴賓斜著身子站了起來,像是從轎車里鑽出來的習慣動作,他向另外兩位貴賓點點頭後,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走向爐子房.

叫號聲來到"A44",緩慢地響了三次後,是"A45",又緩慢地響了三次,是"A46"了.叫號聲像是暗夜里遠處的呼嘯風聲,悠長而又寂寞,這孤寂的聲音讓候燒大廳顯得空曠和虛無.連續三個空號後,"A47"站了起來,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我們安靜地圍坐在鼠妹四周,感受鼠妹離去的時間越來越近.V13和V14的兩個貴賓走去後,叫號聲來到"A52",我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鼠妹,她雙手合攏舉在胸前,低頭在沉思.

"A52"叫了三次後,我們聽到鼠妹的"A53",那一刻我們同時低下頭,感覺鼠妹離開塑料椅子走去.

雖然我低著頭,仍然在想象里看到鼠妹拖著婚紗似的長裙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見她走去,沒有看見爐子房,沒有看見墓地,看見的是她走向萬花齊放之地.

然後我聽到四周的塑料椅子發出輕微的響聲,我知道骨骼們正在起身離去,知道他們退潮似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