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到了晚上,許三觀一家要去勝利飯店吃一頓好吃的.許三觀說:

"今天這日子,我們要把它當成春節來過."

所以,他要許玉蘭穿上精紡的線衣,再穿上卡其布的褲子,還有那條淺藍底子深藍碎花的棉襖,許玉蘭聽了許三觀的話後,就穿上了它們;許三觀還要她把紗中圍在脖子上,許玉蘭就去把紗中從箱子里找了出來;許三觀讓許玉蘭再去洗一次臉,洗完臉以後,又要許玉蘭在臉上擦一層香噴噴的雪花膏,許玉蘭就擦上了香噴噴的雪花膏.當許三觀要許玉蘭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去王二胡子的小吃店給一樂買一個烤紅薯時,許玉蘭這次站著沒有動,她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你不願意帶一樂去飯店吃一頓好吃的,你賣血掙來的錢不願意花在一樂身上,就是因為一樂不是你兒子.一樂不是你兒子,你不帶他去,我也不說了,誰也不願意把錢花到外人身上,可是那個林大胖子不是你的女人,她沒有給你生過兒子,也沒有給你洗過衣服,做過飯,你把賣血掙來的錢花在她身上,你就願意了."

許玉蘭不願意讓一樂只吃一個烤紅薯,許三觀只好自己去對一樂說話,他把一樂叫過來,脫下棉襖,露出左胳膊上的針眼給一樂看,問一樂: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一樂說:"這地方出過血."

許三觀點點頭說:"你說得對,這地方是被針紮過的,我今天去賣血了,我為什麼要賣血呢?就是為了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吃的,我和你媽,還有二樂和三樂要去飯店吃面條,你呢,就拿著這五角錢去王二胡子的小店買個烤紅薯吃."

一樂伸手接過許三觀手里的五角錢,對許三觀說:

"爹,我剛才聽到你和媽說話了,你讓我去吃五角錢的烤紅薯,你們去吃一元七角錢的面條.爹,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二樂和三樂是你的親生兒子,所以他們吃得比我好.爹,你能不能把我當一回親生兒子,讓我也去吃一碗面條?"

許三觀搖搖頭說:"一樂,平日里我一點也沒有虧待你,二樂,三樂吃什麼,你也能吃什麼.今天這錢是我賣血掙來的,這錢來得不容易,這錢是我拿命去換來的,我賣了血讓你去吃面條,就太便宜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了."

一樂聽了許三觀的話,像是明白似的點了點頭,他拿著許三觀給他的五角錢走到了門口,他從門檻上跨出去以後,又口過頭來間許三觀:

"爹,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就會帶我去吃面條,是不是?"

許三觀伸手指著一樂說:"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一樂聽了許三觀的話,咧嘴笑了笑,然後他朝王二胡子開的小吃店走去.

王二胡于是在炭盆里烤著紅薯,幾個烤好的紅薯放在一只竹編的盤子里.王二胡子和他的女人,還有四個孩子正圍著炭盆在喝粥,一樂走進去的時候,聽到他們六張嘴把粥喝得嘩啦嘩啦響.他把五角錢遞給王二胡子,然後指著盤子里最大的那個紅薯說:

"你把這個給我."

王二胡子收下了他的錢,卻給了他一個小的,一樂搖搖頭說:

"這個我吃不飽."


王二胡子把那個小的紅薯塞到一樂手里,對他說:

"最大的是大人吃的,最小的就是你這樣的小孩吃的."

一樂將那個紅薯拿在手里看了看,對王二胡子說:

"這個紅薯還沒有我的手大,我吃不飽."

王二胡于說:"你還沒有吃,怎麼會知道吃不飽?"

一樂聽到王二胡子這樣說,覺得有道理,就點點頭拿著紅薯回家了.一樂回到家中時,許三觀他們已經走了,他一個人在桌前坐下來,將那個還熱著的紅薯放在桌上,開始小心翼翼地剝下紅薯的皮,他看到剝開皮以後,里面是橙黃一片,就像陽光一樣.他聞到了來自紅薯熱烈的香味,而且在香味里就已經洋溢出了甜的滋味.他咬了一口,香和甜立刻沾滿了他的嘴.

那個紅薯一樂才咬了四口,就沒有了.之後他繼續坐在那里,讓舌頭在嘴里卷來卷去,使殘留在嘴中的紅薯繼續著最後的香甜,直到滿嘴都是口水以後.他知道紅薯已經吃完了,可是他還想吃,他就去看剛才剝下來的紅薯皮,他拿起一塊放到嘴里,在焦糊里他仍然吃到了香甜,于是他把紅薯的皮也全吃了下去.

吃完薯皮以後,他還是想吃,他就覺得自己沒有吃飽,他站起來走出門去,再次來到王二胡子家開的小吃店,這時王二胡子他們已經喝完粥了,一家六口人都伸著舌頭在舔著碗,一樂看到他們舔碗時眼睛都瞪圓了,一樂對王二胡子說:

"我沒有吃飽,你再給我一個紅薯."

王二胡子說:"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吃飽?"

一樂說:"我吃完了還想吃."

王二胡子問他:"紅薯好吃嗎?"

一樂點點頭說:"好吃."

"是非常好吃呢?還是一般的好吃?"

"非常好吃."

"這就對了."王二胡子說,"只要是好吃的東西,吃完了誰都還想吃."

一樂覺得王二胡子說得對,就點了點頭.王二胡子對他說:

"你回去吧,你已經吃飽了."


于是一樂又回到了家里,重新坐在桌前,他看著空蕩蕩的桌子,心里還想吃.這時候他想起許三觀他們來了,想到他們四個人正坐在飯店里,每個人都吃著一大碗的面條,面條熱氣騰騰.而他自己,只吃了一個還沒有手大的烤紅薯.他開始哭泣了,先是沒有聲音的流淚,接著他撲在桌子上鳴嗚地大哭起來.

他哭了一陣以後,又想起許三觀他們在飯店里正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條,他立刻止住哭聲,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飯店去找他們,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所以他走出了家門.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的路燈因為電力不足,發出來的亮光像是蠟燭一樣微弱,他在街上走得呼呼直喘氣,他對自己說:快走,快走,快走.他不敢奔跑,他聽許三觀說過,也聽許玉蘭說過,吃了飯以後一跑,肚子就會跑餓.他又對自己說: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沿著街道向西一路走去,在西邊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解放的飯店.在夜晚的時候,解放飯店的燈光在那個十字路口最為明亮.

他低著頭一路催促自己快走,走過了十字路口他也沒有發現,他一直走到這條街道中斷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條巷子了,他才站住腳,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已經走過解放飯店了,于是再往回走.往回走的時候,他不敢再低著頭了,而是走一走看一看,就這樣他走回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解放飯店門窗緊閉,里面一點燈光都看不到,他心想飯店已經關門了,許三觀他們已經吃完面條了.他站在一根木頭電線杆的旁邊,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候走過來兩個人,他們說:

"誰家的孩子在哭?"

他說:"是許三觀家的孩子在哭."

他們說:"許三觀是誰?"

他說:"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又說:"你一個小孩,這麼晚了也不回家,快國家吧."

他說:"我要找我爹媽,他們上飯店吃面條了."

"你爹媽上飯店了?"他們說,"那你上勝利飯店去找,這解放飯店關門都有兩個月了."

一樂聽到他們這麼說,立刻沿著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勝利飯店在什麼地方,就在勝利橋的旁邊.他重新低著頭往前走,因為這樣走起來快.他走完了這條街道,走進一條巷子,穿過巷子以後,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街道,他看到了穿過城鎮的那一條河流,他沿著河流一路走到了勝利橋.

勝利飯店的燈光在夜晚里閃閃發亮,明亮的燈光讓一樂心里湧上了歡樂和幸福,好像他已經吃上了面條一樣二這時候他奔跑了起來.當他跑過了勝利橋,來到勝利飯店的門口時,卻沒有看到許三觀,許五蘭,還有二樂和三樂.里面只有兩個飯店的伙計拿著大掃把在掃地,他們已經掃到了門口.

一樂站在門口,兩個伙計把垃圾掃到了他的腳上,他問他們: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面條了嗎?"

他們說:"走開."

一樂趕緊讓到一旁,看著他們把垃圾掃出來,他又問: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面條了嗎?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說:"早走啦,來吃面條的人早就走光啦."

一樂聽他們這樣說,就低著頭走到一棵樹的下面,低著頭站了一會兒,然後坐到了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又將頭靠在了膝蓋上,他開始哭了.他讓自己的哭聲越來越響,他聽到這個夜晚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風吹來吹去的聲音沒有了,樹葉抖動的聲音沒有了,身後飯店里凳子搬動的聲音也沒有了,只有他自己的哭聲在響著,在這個夜晚里飄著.

他哭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累了,就不再哭下去,伸手去擦眼淚,這時候他聽到那兩個伙計在關門了.他們關上門,看到一樂還坐在那里,就對他說:

"你不回家了?"

一樂說:"我要回家."

他們說:"要回家還不快走,還坐在這里干什麼?"

一樂說:"我坐在這里休息,我剛才走了很多路,我很累,我現在要休息."

他們走了,一樂看著他們先是一起往前走,走到前面拐角的地方,有一個轉身走了進去,另一個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樂看不見他的地方.

然後一樂也站了起來,他開始往家里走去了.他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和巷子里,聽著自己走路的聲音,他覺得自己越來越餓,他覺得自己像是沒有吃過那個烤紅薯,力氣越來越沒有了.

當他回到家中時,家里人都在床上睡著了,他聽到許三觀呼嚕呼嚕的鼾聲,二樂翻了一個身一句夢話,只有許玉蘭聽到他推門進屋的聲音許玉蘭說:

"一樂."

一樂說:"我餓了."

一樂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許玉蘭才又說:"你去哪里了?"

一樂說:"我餓了."

又是過了一會,許玉蘭說:"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一樂還是站在那里,可是很久以後,許玉蘭都沒再說話,一樂知道她睡著了,她不會再對他,說些什麼,他就摸到床前,脫了衣服上床躺了下來.

他沒有馬上睡著,他的眼睛看著屋里的黑暗,聽著許三觀的鼾聲在屋里滾動,他告訴自己:就是這個扣這個正打著呼嚕的人,不讓他去飯店吃面條;也是這個人,讓他現在餓著肚子躺在床上;還是這個人,經常說他不是他的親生兒女.最後,他對許三觀的鼾聲說: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女,你也不是我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