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里的床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後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著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蕩,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甯,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甯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著血去上海.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他沿著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走過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從河兩岸伸出來,一直伸到河水里.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紐扣,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歲月曬黑的胸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他看到一處石階以後,就走了下去,在河水邊坐下,河的兩邊泊滿了船只,只有他坐著的石階這里沒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場大雪,許三觀看到身旁的石縫里鑲著沒有融化的積雪,在陽光里閃閃發亮.從河邊的窗戶看進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著午飯,蒸騰的熱氣使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從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將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東在碗里有些發綠,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進入胃里時,使他渾身哆嗦.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後,仰起脖子一口將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後他雙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覺得胃里的溫暖慢慢地回來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著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動起來.

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著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遠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著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後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們就說:

"你是誰?你是從哪里來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口渴的人,你為什麼要喝河里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里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

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

"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里的水……"

他們說:"我們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查,三壺……"

許三觀拿著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

"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

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

"你為什麼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

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

"你不口渴,為什麼還要喝這麼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河里的冷水,你喝這麼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

許三觀的在那里,抬著頭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為了賣血……"

"賣血?"他們說,"賣血為什麼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

許三觀說著舉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後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他們又問:

"你為什麼要賣血?"

許三觀回答:"一樂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經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

有人打斷他:"一樂是誰?"

"我兒子,"許三觀說,"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里沒有錢,我就出來賣血.我一路賣過去,賣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

許三觀說到這里,流出了眼淚,他流著眼淚對他們微笑,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著許三觀不再說話.許三觀向他們伸出了手,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鹽?"

他們都點起了頭,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給他送來了鹽,都是用紙包著的,還有人給他送來了三壺熱茶.許三觀看著鹽和熱茶,對他們說:

這麼多鹽,我吃不了,其實有了茶水,沒有鹽我也能喝下去."

他們說:"鹽吃不了你就帶上,你下次賣血時還用得上.茶水你現在就喝了,你趁熱喝下去."

許三觀對他們點點頭,把鹽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剛才的石階上,他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著拿起一只茶壺,把里面的熱茶水倒在碗里,倒滿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說:"這茶水真是香."

許三觀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們說:"你真能喝啊."

許三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說:"其實我是逼著自己喝下去的."

然後他看看放在石階上的三只茶壺,對他們說:"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三只茶壺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應該還給誰?"

他們說:"你就走吧,茶壺我們自己會拿的."

許三觀點點頭,他向兩邊房屋窗口的人,還有站在石階上的人鞠了躬,他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們的,我只有給你們鞠躬了."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林浦的醫院,醫院的供血窒是在門診部走廊的盡頭,一個和李血頭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對面沒有門的廁所.許三觀看到他穿著的白大褂和李血頭的一樣髒,許三觀就對他說:"我知道你是這里的血頭,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為你經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兩條胳膊經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們那里的李血頭一樣,我還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許三觀在林浦的醫院實了血,又在林浦的飯店里吃了一盤炒豬肝,喝了二兩黃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開始知道寒冷了,他覺得棉襖里的身體一下子變冷了,他知道這是賣了血的緣故,他把身上的熱氣賣掉了.他感到風正從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陣陣抽搐.他就捏緊了胸口的衣領,兩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樣子就像是拉著自己在往前起.

陽光照耀著林浦的街道,許三觀身體哆嗦著走在陽光里.他走過了一條街道,來到了另一條行道上,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靠在一堵灑滿陽光的牆壁上,眯著眼睛站在那里曬太陽,他們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們聲音響亮他說著,喊著,笑著.許三觀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兒,就走到了他們中間,也靠在牆上;陽光照著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看到他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就對他們說:"這里暖和,這里的風小多了."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看到許三觀縮成一團的靠在牆上,兩只手還緊緊抓住衣領,他們互相之間輕聲說:"看到他的手了嗎?把自己的衣領抓得這麼緊,但是有人要用繩子勒死他,他拚命抓住繩子似的,是不是?"

許三觀聽到了他們的話,就笑著對他們說:"我是怕冷風從這里進去."

許三觀說著騰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繼續說:"這里就像是你們家的窗戶,你們家的窗戶到了冬天都關上了吧,冬天要是開著客戶,在家里的人會凍壞的.

他們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說:

"沒見過像你這麼怕冷的人,我們都聽到你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了,你還穿著這麼厚的棉祆,你看看我們,我們誰都沒穿棉襖,我們的衣領都敞開著……"

許三觀說:"我剛才也敝開著衣領,我剛才還坐在河邊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許三觀說:"我沒有發燒."

他們說:"你沒有發燒?那你為什麼說胡話?"

許三觀說:"我沒有說胡話."

他們說:"你肯定發燒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許三觀點點頭說:"是的."

"那你就是發燒了."他們說,"人發燒了就會覺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你的額頭肯定很燙."

許三觀看著他們笑,他說:"我沒有發燒,我就是覺得冷,我覺得冷是因為我賣……"

他們打斷他的話,"覺得冷就是發燒,你摸摸額頭."

許三觀還是看著他們笑,沒有伸手去摸額頭,他們催他:

"你快摸一下額頭,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額頭又不費什麼力氣,你為什麼不把手抬起來?"

許三觀抬起手來,去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看著他,問他:

"是不是很燙?"

許三觀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摸不出來,我的額頭和我的手一樣冷."

"我來摸一摸."

有一個人說著走過來,把手放在了許三觀的額頭上,他對他們說:

他的額頭是很冷."

另一個人說:"你的手剛從抽管里拿出來,你的手熱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額頭去試試."

那個人就把自己的額頭貼到許三觀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後,他轉過身來摸著自己的額頭,對他們說:"是不是我發燒了?我比他燙多了."

接著那個人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

他們就一個一個走過來,一個挨著一個貼了貼許三觀的額頭,最後他們同意許三觀的話,他們對他說:"你說得對,你沒有發燒,是我們發燒了."

他們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了一陣後,有一個人吹趙了口哨,另外幾個人也吹起了口哨,他們吹著口哨走開去了,許三觀看著他們走去,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他們的口哨也聽不到了.許三觀

這時候一個人笑了起來,他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的周圍都是陽光,他覺得自己身體比剛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領的兩只手已經凍麻了,他就把手放下來,插到了袖管里.

許三觀從林浦坐船到了北蕩,又從北蕩到了西塘,然後他來到了百里.許三觀這時離家已經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賣了血,現在他又要去百里的醫院賣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邊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沒有融化的積雪在街道兩旁和泥漿一樣肮髒了,百里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自己的臉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掛在屋簷下的魚干,他棉襖的口袋里插著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著一包鹽,他吃著鹽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邊的石階上,舀兩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後回到街道上,繼續吃著鹽走

去.

這一天下午,許三現在百里的醫院賣了血以後,剛剛走到街上,還沒有走到醫院對面那家飯店,還沒有吃下去一盤炒豬肝,喝下去二兩黃酒,他就走不動了.他雙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間抖成一團,他的兩枝折斷似的,他的兩條腿一彎,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麼病,他們問他,他的嘴巴哆嗦著說不清楚,他們就說把他往醫院里送,他們說:好在醫院就在對面,走幾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醫院去,這時候他口齒清楚了,他連著說:"不,不,不,不去……"

他們說:"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麼亂抖的人,我們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還是說:"不,不,不……"

他們就問他:"你告訴我們,你患了什麼病?你是急性的病?還是慢性的?要是急性的病,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們看到他的嘴巴胡亂地動了起來,他說了些什麼,他們誰也聽不懂,他們問他們:"他在說些什麼?"


他們回答:"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別管他說什麼了,快把他往醫院里送吧."

這時候他又把話說清楚了,他說:"我沒病."

他們都聽到了這三個字,他們說:"他說他沒有病,沒有病怎麼還這樣亂抖?"

他說:"我冷."

這一次他們也聽清楚了,他們說:"他說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熱病?要是冷熱病,送醫院也沒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館去,聽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許三觀聽說他們要把他送到旅館,他就不再說麼了,讓他們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館.他們把他放在了一張床上,那間房里有四張床位,他們就把四條棉被全蓋在他的身上.

許三觀躺在四條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會,他們問:"身體暖和過來了吧?"

許三觀搖了搖頭,他上面蓋了四條棉被,他們覺得他的頭像是隔得很遠似的,他們看到他搖頭,就說:"你蓋了四條被子還冷,就肯定是冷熱病了,這種病一發作,別說是四條被子,就是十條都沒用,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體里面在冷,這時候你要是吃點東西,就會覺得暖和一些."

他們說完這話,看到許三觀身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過了一會,許三觀的一只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手上捏著一張一角錢的鈔票,許三觀對他們說:"我想吃面條."

他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面條回來,又幫著他把面條吃了下去.許三觀吃了一碗面條,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也有了力氣.許三觀就說他用不著四條被子了,他說:"求你們拿掉兩條,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著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懷里抱著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著他把兩頭小豬放到床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彼繩子綁著,身體就在床上抖動,他對它們說:"睡了,睡了,睡覺了."

說著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里.他躺下後看到許三觀正看著自己,就對許三觀說:"現在半夜里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蕩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兒,他說:"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他說:"那張床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著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著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許三觀說著把手從被窩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里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許三觀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起了氣,來自北蕩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你這麼連著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里,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女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里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又說:"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我的腳剛才碰著它們了……"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里哆嗦,就說:"我看你的樣子是城里人.你們城里人都愛干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里來,給你暖暖被窩."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著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的亂叫起來,在許三觀的被窩里抖成一團,老頭聽到了,有些過意不去,他問:"你這樣能睡好嗎?"

許三觀說:"我的腳太冷了,都把它凍醒了."

老頭說:"怎麼說豬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許三觀說:"我覺得被窩里有熱氣了,被窩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後,許三觀來到了松林,這時候的許三觀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頭暈腦脹,眼睛發昏,耳朵里始終有著嗡嗡的聲響,身上的骨頭又酸又疼,兩條腿邁出去時似乎是在飄動.

松林醫院的血頭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三觀,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揮揮手要他出去,這個血頭說:"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臉上黃得都發灰了,你說話時都要喘氣,你還要來賣血,我說你趕緊去輸血吧."

許三觀就來到醫院外面,他在一個沒有風,陽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兩個小時,讓陽光在他臉上,在他身上照耀著.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陽光曬燙了,他起身又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剛才的血頭看到他進來,沒有把他認出來,對他說:"你瘦得皮包骨頭,刮大風時你要是走在街上,被風吹倒的,可是你臉色不錯,黑紅黑紅的,你想賣多少血?"

許三觀說:"兩碗."

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給那個血頭看,血頭說:"這兩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飯,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許三觀說:"四百毫升."

血頭說:"你走到走廊那一頭去,到注射室去,讓注射室的護士給你抽血……"

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在許三觀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看到許三觀搖晃看站起來,他剛剛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護士驚叫了一陣以後,他們把他送到了急診室,急診室的醫生讓他們把他放在床上,醫生先是摸摸許三觀的額頭,又捏住許三觀手腕上的脈搏,再翻開許三觀的眼皮看了看,最後醫生給許三觀量血壓了,醫生看到許三觀的血壓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說:"給他輸血."

于是許三觀剛剛賣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們又給他輸了三百毫升別人的血以後,他的血壓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許三觀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他嚇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醫院外跑,他們攔住他,對他說雖然血壓正常了,可他還要在醫院里觀察一天,因為醫生還沒有查出來他的病因.許三觀對他們說:"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

他告訴醫生,一個星期前他在林浦賣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賣了血.醫生聽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會兒後,嘴里說了一句成語:"亡命之徒."

許三觀說:"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為了兒子……"

醫生揮揮手說:"你出院吧."

松林的醫院收了許三觀七百毫升血的錢,再加上急診室的費用,許三觀兩次賣血掙來的錢,一次就付了出去.許三觀就會找到說他是亡命之徒的那個醫生,對他說:"我賣給你們四百毫升血,你們又賣給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來,我也就算了,別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還給你們.你們收回去去."

醫生說:"你在說什麼?"

許三觀說:"我要你們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醫生說:"你有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覺得冷,現在你們賣給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我倒是覺得熱,熱得難受,我要還給你們三百毫升血……"

醫生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是說你有神經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神經病~我只是要你們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許三觀看到有人圍了上來,就對他們說:"買賣要講個公道;我把血賣給他們,他們知道,他們把血賣給我,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個醫生說:"我們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著讓你知道,你就沒命了."

許三觀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救我;我現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還給你們,我只要你們把別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許三觀都快五十歲了,這輩子沒拿過別人的東西……"

許三觀說到這里,發現那個醫生已經走了,他看到旁邊的人聽了他的話都哈哈笑,許三觀知道他們都是在笑話他,他就不說話了,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松林的醫院.

那時候已是傍晚,許三觀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長時間,一直走到河邊,欄杆擋住了他的去路後,他才站住腳.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紅,有一行拖船長長地駛了過來,柴油機突突地響著,從他眼前駛了過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層一層地沖向了河岸,在石頭砌出來的河岸上響亮地拍打過去.

他這麼站了一會,覺得寒冷起來了,就蹲下去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坐了一會兒,他從胸口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他數了數,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錢,他賣了三次血,到頭來只有一次的錢,然後他將錢疊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這時他覺得委屈了,淚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風吹過來,把他的眼淚吹落在地,所以當他伸手去擦眼睛時,沒有擦到淚水.他坐了一會兒以後,站起來繼續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還有很多路,還要經過大橋,安昌門,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甯和新鎮.

在以後的旅程里,許三觀沒有去坐客輪,他計算了一下,從松林到上海還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錢,他兩次的血白賣了,所以他不能再亂花錢了,他就搭上了一條裝滿蠶繭的水泥船,搖船的是兄弟兩人,一個叫來喜,另一個叫來順.

許三觀是站在河邊的石階上看到他們的,當時來喜拿著竹篙站在船頭,來順在船尾搖著櫓,許三觀在岸上向他們招手,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他們說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絲廠,他們要把蠶繭賣到那里去.

許三觀就對他們說:"你們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們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許三觀說到這里時,他們的船已經搖過去了,于是許三觀在岸上一邊追著一邊說:"你們的船再加一個人不會覺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們搖櫓,三個人換著搖櫓,總比兩個人換著輕松,我上了船還會交給你們伙食的錢,我和你們一起吃飯,三個人吃飯比兩個人吃省錢,也就是多吃兩碗米飯,菜還是兩個人吃的菜……"

搖船的兄弟而人覺得許三觀說很有道理,就將船靠到了岸上,讓他上了船.

許三觀不會搖櫓,他接過來順手中的櫓,才搖了幾下,就將櫓掉進了河里,在船頭的來喜急忙用竹篙將船撐住,來順撲在船尾,等櫓漂過來,伸手抓住它把櫓拿上來以後,來順指著許三觀就罵:"你說你會搖櫓,你他媽的一搖就把櫓搖到河里去了,你剛才還說會什麼?你說你會這個,又會那個我們才讓你上了船,你剛才說你會搖櫓,還會什麼來著?"

許三觀說:"我還說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三個人吃比兩個人省錢……""他媽的."來順罵了一聲,他說,"吃飯你倒真會吃."

在船頭的來喜哈哈地笑起來,他對許三觀說:"你就替我們做飯吧."

許三觀就來到船頭,船頭有一個磚砌的小爐灶上面放著一只鍋,旁邊是一捆木柴,許三觀就在船頭做起了飯.

到了晚上,他們的船靠到岸邊,揭開船頭一個鐵蓋,來順和來喜從蓋口鑽進了船艙,兄弟兩人抱著被子躺了下來,他們躺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在外面,就對他說:"你快下來睡覺."

許三觀看看下面的船艙,比一張床還小,就說:"我不擠你們了,我就在外面睡."

來喜說:"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會凍死的."

來順說:"你凍死了,我們也倒楣.""你下來吧."來喜又說,"都在一條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許三觀覺得外面確實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黃店還要賣血,不能凍病了,他就鑽進了船艙,在他們兩人中間躺了下來,來喜將被子的一個角拉過去給他,來順也將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許三觀就蓋著他們兩個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艙里.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兄弟兩人,來喜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比來順的好聽."

兄弟倆聽了許三觀的話,都嘿嘿笑了幾聲,然後兩個人的鼾聲同時響了起來.許三觀被他們擠在中間,他們兩個人的肩膀都壓著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過一會兒他們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許三觀就這樣躺著,被兩個人壓著,他聽到河水在船外流動.聲音極其清晰,連水珠濺起的聲音都能聽到,許三觀覺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間.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過去,使他很長時間睡不著,于是他就去想一樂,一樂在上海的醫院里不知道怎麼樣了?他還去想了許玉蘭,想了躺在家里的二樂,和守護著二樂的三樂.


許三觀在窄小的船艙里睡了幾個晚上,就覺得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頭,捶著自己的腰,捏著自己的肩膀,還把兩條胳膊甩來甩去的,來喜看到他的樣子,就對他說:"船艙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來順說:"他老了,他身上的骨頭都硬了".

許三觀覺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輕的時候比了,他說:"來順說得對,不是船艙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輕的時候,別說是船艙了,牆縫里我都能睡."

他們的船一路下去,經過了大橋,經過了安昌門,經過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黃店了"這幾天陽光一直照耀著他們,冬天的積雪在兩岸的農田里,在兩岸農舍的屋頂上時隱時現,農田顯得很清閑,很少看到有人在農田里勞作,倒是河邊的道路上走著不少人,他們都挑著擔子或者挎著籃子,大聲說著話走去.

幾天下來,許三觀和來喜兄弟相處得十分融洽,來喜兄弟告訴許三觀,他們運送這一船蠶繭,也就是十來天工夫,能賺六元錢,兄弟倆每人有三元.許三觀就對他們說:

"還不如賣血,賣一次血能掙三十五元……"

他說:"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會有用完的時候……"

許三觀把當初阿方和根龍對他說的話,全說給他們聽了,來喜兄弟聽完了他的話,問他:

"賣了血以後,身體會不會敗掉?"

"不會."許三觀說,"就是兩條腿有點發軟,就像是剛從女人身上下來似的."

來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們笑,許三觀說:

"你們明白了吧."

來喜搖搖頭:來順說:

"我們都還沒上過女人身體,我們就不知道下來是怎麼回事."

許三觀聽說他們還沒有上過女人身體,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會兒,他說:

"你們賣一次血就知道了."

來順對來喜說:"我們去賣一次血吧,把錢掙了,還知道從女人身上下來是怎麼回事,這一舉兩得的好事為什麼不做?"

他們到了黃店,來喜兄弟把船綁在岸邊的木樁上,就跟著許三觀上醫院去賣血了.走在路上,許三觀告訴他們:

"人的血有四種,第一種是O,第二種是AB,第三種是A,第四種是B……"

來喜問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許三觀說:"這都是外國字,我不會寫,我只會寫第一種O,就是畫一個圓圈,我的血就是一個圓圈."

許三觀帶著來喜兄弟走在黃店的街上,他們先去找到醫院,然後來到河邊的石階上,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給了來喜,對他說:

"賣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們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來喜點著頭接過許三觀手里的碗,問許三觀:

"要喝多少?"

許三觀說:"八碗."

"八碗?"來喜嚇了一跳,他說,"八碗喝下去,還不把肚子撐破了."

許三觀說:"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們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不到我的年齡,你們還喝不了八碗?"

來順對來喜說:"他都能喝八碗,我們還不喝他個九碗十碗的?"

"不行,"許三觀說,"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們的尿肚子就會破掉就會和阿方一樣……"

他們問:"阿方是誰?"

許三觀說:"你們不認識,你們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輪流著喝……"

來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來,他剛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著胸口叫了起來: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來順說:"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給我,我先喝."

來順也是喝了一口後叫了起來: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許三觀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給他們吃鹽,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鹽,遞給他們:

"你們先吃鹽,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麼水都能喝了."

來喜兄弟接過去鹽吃了起來,吃了一會兒,來喜說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連喝了三口,接著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說: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著又喝了幾口,將碗里的水喝干淨後,把碗交給了來順,自己抱著肩膀坐在一旁打抖.來順一下子喝了四口,張著嘴叫喚了一陣子冷什麼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許三觀拿過他手里的碗,對他們說:

"還是我先喝吧,你們看著點,看我是怎麼喝的."

來喜兄弟坐在石階上,看著許三觀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手掌往張開的嘴里一拍,把鹽全拍進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緊接著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淨.他連喝了兩碗河水以後,放下碗,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拍進嘴里.就這樣,許三觀吃一次鹽,喝兩碗水,中間都沒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掛在嘴邊的水珠.當他將第八碗水喝下去後,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後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體猛烈地抖了幾下,接著他連著打了幾個嗝,打完嗝,他又連著打了三個噴嚏,打完噴嚏,他轉過身來對來喜兄弟說:

"我喝足了,你們喝."

來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們說: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結冰了."

許三觀心想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他們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經不錯了,他就站起來,帶著他們去醫院,到了醫院,來喜和來順先是臉血,他們兄弟倆也是O型血,和許三觀一樣,這使許三觀很高興,他說:

"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

在黃店的醫院賣了血以後,許三觀把他們帶到了一家在河邊的飯店,許三觀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來喜兄弟坐在他的兩邊,許三觀對他們說:

"別的時候可以省錢,這時候就不能省錢了,你們剛剛賣了血,兩條腿是不是發軟了?"

許三觀看到他們在點頭,"從女人身上下來時就是這樣,兩條腿軟了,這時候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碗黃酒,豬肝是補血黃酒是活血……"

許三觀說話時身體有些哆嗦,來順對他說:你在哆嗦,你從女人身上下來時除了腿軟,是不是還要哆嗦?"

許三觀嘿嘿笑了幾下,他看著來喜說:"來順說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連著賣血……"

許三觀說著將兩個食指疊到一起,做出一個十字,繼續說:"十天來我賣血賣了四次,就像一天里從女人身上下來四次,這時候就不只是腿軟了,這時候人會覺得一陣陣發冷……"

許三觀看到飯店的伙計正在走過來,就壓低聲音說:"你們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來,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從來沒有進過飯店似的,要裝出經常經飯店喝酒的樣子,都把頭抬起來,胸膛也挺起來,要做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點菜時手還要敲著桌子,聲音要響亮,這樣他們就不敢欺負我們,菜的分量就不會少,河里面也不會摻水,伙什來了,你們就學著我說話."

伙計來到他們面前,向他們要什麼,許三觀這時候不哆嗦了,他兩只手的手指敲著桌子說:"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說到這里他的右手拿起來搖了兩下,說:"黃酒給我溫一溫."

伙計說一聲知道了,又去問來順要什麼,來順用拳頭敲著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搖晃起來,來順響亮地說:"一盆炒豬肝,二兩黃酒……"

下面該說什麼,來順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去看許三觀,許三觀扭過頭去,看著來喜,這時伙計去問來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著桌子,可是他回答時的聲音和來順一樣響亮:"一盤炒豬肝.二兩黃河……"

下面是什麼話,他也忘了,伙計就問他們:"黃酒要不要溫一溫?"

來喜兄弟都會看許三觀,許三觀就再次把右手舉起來搖了搖,他神氣十足地替這兄弟倆回答:"當然."

伙計走開後,許三觀低聲對他們說:"我沒讓你們喊叫,我只是要你們聲音響亮一些,你們喊什麼?這又不是吵架.來順,你以後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頭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壞了.還有,最後那句話千萬不能忘,黃酒一定要溫一溫,說了這句話,別人一聽就知道你們是經常進出飯店的,這句話是最重要的.

他們吃了炒豬肝,喝了黃河以後,回到了船上,來喜解開纜繩,又用竹篙將船撐離河岸,來順在船尾搖著櫓,將船搖到河的中間,來順說了聲:

"我們要去虎頭橋了."

然後他身體前仰後合地搖起了櫓,櫓槳發出吱哩吱哩的聲響,劈進河水里,又從河水里躍起.許三觀坐在船頭,坐在來喜的屁股後面,看著來喜手里橫著竹篙站著,船來到橋下時,來喜用竹篙住橋墩,讓船在橋洞里順利地通過.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照在身上不再發燙,他們的船搖離黃店時,開始刮風了,風將岸邊的蘆葦吹得嘩啦嘩啦響.許三觀坐在船頭,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他雙手裹住棉襖,在船頭縮成一團.搖櫓的來順就對他說:

"你下到船艙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幫不了我們,你還不如下到船艙里去睡覺."

來喜也說:"你下去吧."

許三觀看到來順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搖著櫓,還不時伸手擦一下臉上的汗水,那樣子十分起勁,許三觀就對他說:

你賣了兩碗血,力氣還這麼多,一點部看本出你賣過血了."

來順說:"剛舟始有些腿軟,現在我腿一點都不軟了,你問問來喜,他腿軟不軟?""早軟過啦."來喜說.

來順就對來喜說:"到了七里堡,我還要去賣掉它兩碗血,你賣不賣?"

來喜說:"賣,有三十五元錢呢."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到底是年輕,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這里渾身發冷,我要下到船艙里去了.

許三觀說著揭開船頭的艙蓋,鑽進了船艙,蓋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沒有多久,他就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船停靠在了岸邊.他從船艙里出來,看到來喜兄弟站在一棵樹旁,通過月光,他看到他們兩個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喚著,他們將一根手臂那麼粗的樹枝從樹上折斷下來,折斷後他們覺得樹枝過長,就把它踩到腳下,再折斷它一半,然後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邊,來喜將樹枝插在地上,握住了,來順搬來了一塊大石頭,舉起來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將樹枝打進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麼長的一截,來喜從船上拉過去纜繩,綁在了樹枝上.


他們看到許三觀已經站在了船頭,就對他說:

"你睡醒了."

許三觀舉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遠處有一些零星的燈火,他問他們:

"這是什麼地方?"

來喜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還沒到虎頭橋."

他們在船頭生火做飯,做完飯,他們就借著月光,在冬天的寒風里將熱氣騰騰的飯吃了下去.許三觀吃完飯,覺得身上熱起來了,他說:

"我現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熱了."

他們三個人躺到了船艙里,許三觀還是睡在中間,蓋著他們兩個人的被子,他們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三個人擠在一起,來喜兄弟很高興,白天賣血讓他們掙了三十五元錢,他們突然覺得掙錢其實很容易,他們告訴許三觀,他們以後不搖船了,以後把田地里的活干完後,不再去搖船掙錢了,搖船太苦太累,要掙錢他們就去賣血.來喜說:

"這賣血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麼好吃的炒豬肝.到了七里堡,我們再去賣血."

"不能賣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賣了."許三觀擺擺手.

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我覺得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沒錢了,缺錢了,搖一搖,錢就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當初帶著我去賣血的有兩個人,一個叫阿方,一個叫根龍,如今阿方身體敗掉了,根龍賣血賣死了.你們往後不要常去賣血,賣一次要歇上三個月,除非急著要用錢,才能多賣幾次,連著去賣血,身體就會敗掉.你們要記住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許三觀兩只手伸開去拍拍他們兩個人,繼續說:

"我這次出來,在林浦賣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賣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賣血時,我就暈倒了,醫生說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給我輸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搶救我的錢,我兩次的血都白賣了,到頭來我是買血了.在松林,我差廠點死掉……"

許三觀說到這里歎了一口氣,他說;

"我連著賣血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上海的醫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籌足了錢給他送去,要是沒錢,醫生就舍不給我兒子打針吃藥.我這麼連著賣血,身上的血是越來越淡,不像你們,你們現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頂我兩碗的用途,本來我還想在七里堡,在長甯再賣它兩次血,現在我不敢賣了,我要是再賣血,我的命真會賣掉了……"我賣血掙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給我兒子治病肯定不夠,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別的辦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這時來喜說:"你說我們身上的應比你的濃?我們的血一碗能頂你兩碗?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買我們的血,我們賣給你一碗,你不就能賣給醫院兩碗了嗎?"

許三觀心想他說得很對,就是……他說:"我怎麼能收你們的血."

來喜說:"我們的血不賣給你,也要賣給別人

……"

來順接過去說:"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你,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

許三觀說:"你們還要搖船,你們要給自已留著點力氣."

來順說:"我賣了血以後,力氣一點都沒少.""這樣吧,"來喜說,"我們少賣掉一些力氣,我們每人賣給你一碗血.你買了我們兩碗血,到了長甯你就能賣出去四碗了."

聽了來喜的話,許三觀笑了起來,他說:"最多只能一次賣兩碗."

然後他說:"為了我兒子,我就買你們一碗血吧,兩碗血我也買不起.我買了你們一碗血,到了長甯我就能賣出去兩碗,這樣我也掙了一碗血的錢."

許三觀話音未落,他們兩個鼾聲就響了起來,他們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壓著喘氣都費勁,可是他覺得非常暖和,兩個年輕人身上熱氣騰騰,他就這麼躺著,風在船艙外呼嘯著,將船頭的塵土從蓋口吹落進來,散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的目光從蓋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幾顆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顯得十分寒冷,他那麼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他聽到河水敲打著船舷,就像是在敲打著他的耳朵.過了一會,他也睡著了.

五天以後,他們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絲廠不在城里,是在離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們先去了七里堡的醫院.來到了醫院門口,來喜兄弟就要進去,許三觀說:"我們先不進去,我們知道醫院在這里了,我們先去河邊……"

他對來喜說:"來喜,你還沒有喝水呢."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我把血賣給你,我就不能喝水."

許三觀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說:"看到醫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沒去想你這次是賣給我……"

許三觀說到這里停住了,他對來喜說:"你還是去喝幾碗水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帳,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來順說:"這怎麼叫占便宜?"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換成你,你也不會喝水."

許三觀心想也是,要是換成他,他確實也不會去喝水,他對來喜說:"我說不過你,我就依你了."

他們三個人來到醫院的供血室,七里堡醫院的血頭聽他們說完話,伸出手指著來喜說:"你把血賣給我……"

他再去指許三觀,"我再把你豹血賣給他?"

看到許三觀他們都在點頭,他嘿嘿笑了,他指著自己的椅子說:"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這里來賣血的人有成千上萬,可是賣血和買血的一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來喜說:"說不定你今年要走運了,這樣難得的事讓你遇上了.""是啊,"許三觀接著說,"這種事別的醫院也沒有過,我和來喜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我們碰遇上了,碰巧他要賣血,我要買血,這麼碰巧的事又讓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運了……"

七里堡的血頭聽了他們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他說:"這事確實很難遇上,我遇上了說不定還真是要走運了……"

接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難說,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一你們聽說過沒有?青蛙排著隊從大街上走過去,下雨時掉卞來蟲子,這有母雞報曉什麼的,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這一年肯定是災年了……"

許三觀和來客兄弟與七里堡的血頭說了有一個多小時,那個血頭才讓來喜去賣血,又讓許三觀去買了來喜的血.然後,他們三個人從醫院里出來,許三觀對來喜說:"來喜,我們陪你去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來喜搖搖頭說:"不去了,才賣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豬肝,也舍不得喝黃酒."

許觀說:"來喜,這錢不能省,你賣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兩碗水下去就補回來了,這血一定要靠炒豬肝才能補回來,你要去吃,聽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來喜說:"沒事的,不就是從女人身上下來嗎?要是每次從女人身上下來都要去吃炒豬肝,誰吃得起?"

許三觀連連搖頭,"這賣血和從女人身上下來還是不一樣……"

來順說:"一樣."

許三觀對來順說:"你知道什麼?"

來順說:"這話是你說的."

許三觀說:"是我說的,我是瞎說……"

來喜說:"我現在身體好看呢,就是腿有點軟,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會兒,腿就不軟了."

許三觀說:"聽我的活,你要吃炒豬肝……"

他們說著話,來到了停在河邊的船旁,來順先跳上船,來喜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後也跳了上會,來喜站在船頭對許三觀說:

我們要把這一船蠶繭送到絲廠去,我們不能再送你了,我們家在通元鄉下的八隊,你以後要是有事到通元,別忘了來我們家做客,我們算是朋友了."

許三觀站在岸上,看著他們兩兄弟將船撐了出去,他對來順說:

"來順,你要照顧好來喜,你別看他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他身體里虛著呢,你別讓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點吧,你別讓他搖船,你要是搖不動了,你就把船靠到岸邊歇一會兒,別讓來喜和你換手……"

來順說:"知道啦."

她們已經將船撐到了河的中間,許三觀又對來喜說:

"來喜,你要是不肯吃炒豬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覺,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睡覺也能補身體……"

來喜兄弟搖著船離去了,很遠了他們還在向許三觀招手,許三觀也向他們招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他才轉過身來,沿著石階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這天下午,許三觀也離開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長甯,在長甯他賣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他不再坐船了,長甯到上海有汽車,雖然汽車比輪船貴了很多錢,他還是上了汽車,他想快些見到一樂,還有許玉蘭,他數著手指算了算,許王蘭送一樂去上海已經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樂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車,汽車一啟動,他心里就咚咚地亂跳起來.

許三觀早晨離開長甯,到了下午,他來到了上海,他我到給一樂治病的醫院時,天快黑了,他來到一樂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張病床,其中五張床上都有人躺著,只有一張床空著,許三觀就向他們:

"許一樂住在哪里?"

他們指著空著的床說:"就在這里."

許三觀當時腦袋里就嗡嗡亂叫起來,他馬上想到根龍,根龍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醫院去,根龍的床空了,他們說根龍死了.許三觀心想一樂是不是也已經死了,這麼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就像喊叫那樣響亮,他的兩只手輪流著去抹眼淚,把眼淚往兩邊甩去,都甩到了別人的病床上.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喊他:

"許三觀,許三觀你總算來啦……"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不哭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了許玉蘭,許玉蘭正扶著一樂走進來.許三觀看到他們後,就破涕為笑了,他說:

"一樂沒有死掉,我以為一樂死掉了."

許玉蘭說:"你胡說什麼,一樂好多了."

一樂看上去確實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樂躺到床上後,對許三觀笑了笑,叫了一聲:

"爹."

許三觀伸手去摸了摸一樂的肩膀,對一樂說:

"一樂,你好多了,你的臉色也不發灰了,你說話聲音也響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還是這麼瘦.一樂,我剛才進來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為你死了……"

說著許三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許玉蘭推推他:

"許三觀,你怎麼又哭了?"

許三觀擦了擦眼淚對她說:

"我剛才哭是以為一樂死了,現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