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記 三家村夫:報銷記

我來擺一個龍門陣,沒有峨眉山人擺的龍門陣那麼有趣,但是這是我親身經曆的事情.你們知道,我在衙門里是專門辦財務報銷工作的.這個工作枯燥得很,有什麼龍門陣好擺?是呀,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不曉得是什麼鬼使神差,偏偏頭一回就叫我拈著了鬮.你們又非叫我擺一個龍門陣不可,如果不擺,就要把我從冷板凳會開除出去.莫奈何,湊湊合合,擺一個吧.王科員,哦,現在該叫他為"三家村夫"了.他真像一個三家村的老學究.一身灰色,從灰氈帽到灰衣服,灰鞋子,還有從灰氈帽邊露出來的灰頭發.臉上也是灰色的,一臉晦氣.衣服上還堆上一層灰.據他自己說,他的生活是灰色的,我們看他的心情也是灰色的.他是一個最沒有味道的人.大家說他大概一輩子沒有吃過鹽巴,做事沒精打采,說話淡而無味;倒像打開了的陳年老泡菜壇子,聞到一股子寒酸氣味.所以在冷板凳會成立,各人自報自己的別號的時候,我們都報了,就他一個人報不出來,于是大家奉送他一個"三家村夫"的雅號.他一天只知道埋頭辦公,把一身埋進那山積的賬簿子和報銷單子里去,看樣子,他是下決心還要帶一大堆賬本到他的棺材里去辦公的架勢.他不哼不哈,很少聽到他說一句話.有人說,把他拿來用杠子從頭壓到腳,保險壓不出一個屁來.我們冷板凳會的規矩,哪個拈著了鬮,就要擺一個叫大家聽了可以消氣化食的有趣的龍門陣.我們的會長峨眉山人打了開場鑼鼓,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龍門陣以後,輪到我們拈鬮擺龍門陣了.誰知道第一個拈著了鬮的就是我們中最沒有口才的"三家村夫".他三推四擋,就是不肯擺,大家逼了好半天,甚至不惜威脅他,要把他從我們的冷板凳會開除出去--須知這對于坐在冷衙門里吃冷飯的我們這一群科員來說,真是最嚴重的懲罰了--這樣,他才擺了起來.

你們都知道,我是替別人辦報銷工作的.辦了一輩子的報銷工作,我差一點連自己的老命也報銷掉了.我要擺的就是這個差一點把老命報銷掉了的故事.今後我的老命會不會被報銷掉,也還說不准呢.

我當然也是一個小公務人員,你們是知道的.我的爹媽給我生了一張吃飯的嘴,卻沒有給我生一雙抓飯的手.更加上我爹媽從小給我訂了一個黃花閨女,到了歲數,不得不去娶回來.自然規律又是這麼地無情,不斷給我送來一串張著嘴巴要吃,光著身子要穿的娃娃.偏偏我既不會偷,又不會搶,也沒有學過《厚黑學》《厚黑學》:當時某國立大學有一位名教授,著了一部書叫《厚黑學》,專門研究人們怎麼臉皮厚,心腸黑,以求達到升官發財目的的學問.自然也不曾去革過人家的命,也沒有好姐好妹的裙帶可攀.一家幾口,生活的重擔像無情的鞭子,天天抽在我的背脊上.怎麼辦?莫奈何,托人借來學費,去進了一個速成會計學校.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這世道,不管你哪行哪業,總要花錢,花錢就得記賬,記賬就得用會計.我就憑能打算盤會記賬這點本事,撈個鐵飯碗吧.就這麼去了,一年畢業.又托人,又送禮,總算在縣糧食局采購運輸處找到一個當見習會計的差事.工錢是不多,只要干的稀的能叫一家大小胡亂填飽肚皮,不至于餓死,也就行了.

我第二天就到差.緊要的糧食進出賬當然不叫我管,只叫我管日用雜支的報銷賬目.這個差事好辦,只要把每天的零星雜支賬(我們叫作"豆芽賬")登記好,把每一筆賬的發票貼在紙上,有憑有證,能夠報上去,核准報銷就行了.我做得很仔細,很認真,就像在會計學校老師教我的那樣,錢,賬,憑證三樣對得上口.在那些憑證上,不僅貨物單價,數量,總支數都符合,並且都蓋有這個商號,那個店子的圖章,就同意上賬報銷.這件事雖然刻板,卻很簡單,只要循規蹈矩,自然天下太平無事.我能在這個亂世道里過這般穩定而清閑的日子,無論如何是應該自滿自足的.

但是過了幾天,就遇到了麻煩事.因為有一個事務員來報銷,說他上街去買了幾擔柴火,雇個挑腳挑回來的.柴火多少錢,力夫擔柴火要多少錢,這錢是花了的,但是憑證呢,卻沒有.怎麼報銷得了?我翻開我讀過的書,又查了一下上級發來的報銷規定,就是該由那個賣柴火的和那個擔柴火的力夫各開一張收據,蓋上私章,才算有效憑證.我看這和規定不合,就頂住不報銷,要他拿憑據來.那個事務員大發雷霆了:"嗐,我到哪里去找那個鄉下賣柴火的老鄉和力夫去寫一張收據,還要蓋上圖章呢?"

我根據書本和上級的規定力爭:"書上就是這麼說的,按規定該這麼辦嘛."

他更光火了:"哼,我就是現在去找到了他們,恐怕還得等那兩個不識字的老百姓去上了學,學會寫收據才行哩.那力夫呢,把他掙的幾個錢全拿去刻一個私章恐怕還不夠,還得倒貼錢,來滿足你老兄的報銷手續吧?嗯?"

說得周圍的同事都大笑起來.我傻了眼.

另一個同事站出來向我挑釁:"嚄,我上街去采購,現在買東西不容易,且不說請人下館子了,就是請坐一下茶館,請抽幾支煙總是需要的吧,莫非對別人說:'老兄,你抽了三支煙,給我開個收據,我拿回去交給我們的王大會計以滿足他的報銷要求呢!’"他這幾句酸話,更是惹得大家望著我這個憑本本,憑條條辦事的人哄堂大笑.

他們說的是在理,可是這和會計學校發給我們的書本,跟上司的明文規定不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去請示我的上級,會計科的一位老會計了.他看我抱起幾本書本和政府規定去了,就笑起來:"老兄怎麼這麼迂?叫那個采購員簽個字蓋了證明章就行了嘛."跟著他又善意地勸告我:"以後報銷的文章還多得很,你這麼堅持政府規定,堪稱模范會計人員,不過我只擔心你這碗飯吃不下去."

哦,我沒有想到還有這麼嚴重.

第二天,我們處的一位科長出差回來了,他把一疊單據丟在我的桌上,說:"給我報銷了."說罷大大咧咧地走了.

我趕忙把他支取的旅費和單據核對一下.我發現,有的單據明顯地作了塗改,有的把十變成千,有的胡亂在數目字後面加個圈,于是增加了十倍.這還不說,就是這樣也還湊不夠數目字.這怎麼能報銷?我本當找他說去,但一想,老會計言猶在耳,不要把飯碗敲破了.于是拿去找老會計研究.我說這塗改單據,于章不合嘛.老會計真為我的迂腐皺眉頭了,他說:"照報就是了,你管那麼多閑事干什麼!"

我說:"上級查出來了呢?"

他笑一笑:"你以為上級都那麼干淨,他們自己一天做假賬還搞不贏,哪里有閑心來一張一張地查對你的單據?"

哦,我算又長了一點見識.但是單據數目字湊不上,總不行吧!我又發表異議.

老會計很為我的天真感到可怕了.他說:"你到這個機關里來混事,到底有多硬的後台?你知道那個張科長是什麼人?"我說明我根本沒有後台,也不知道張科長是什麼人,他有什麼後台.老會計不得不教訓我:"嗐,你初出茅廬辦事情,連這些都不打聽清楚,你混得下去嗎?那個張科長是我們局長的小舅子,我們處長的老表嘛."

但是我還堅持:"單據不夠,這賬不好做嘛."

老會計說:"單據不夠,你不曉得自己做呀!"

哦,原來是這樣.可是怎麼個做法呢?

這位老會計真好,他把著手教我,還做了幾張假單據示范.從此,我不僅從老會計那里學到許多人情世故,還從他那里學到許多最新的做賬技術.老會計說:"這些技術你都不懂,怎麼能當一個合格的會計?"

從此我就為當一個合格的會計而努力奮斗了.

他們上街作零星采購,就照老會計教的辦,叫采購員開個證明簽上字,蓋上章就報銷了.後來我又作了發展,干脆,給我說個數目字,我自己填一張單據,隨便蓋上一個什麼商店或公司的圖章就行了.這些圖章都是我自己去街上找刻字鋪刻的.嚄,沒有幾個月,我的抽屜里堆滿了各種商號的圖章.恐怕一個城市的半條街,也沒有我抽屜里開的商號多了.至于有些零星采購,大半是鄉下人來賣的東西,根本沒有蓋上印的單據,我就自己開一張白條子,按上我的拇指印.反正我有一雙手,十個指頭可以按他十張;我還有一雙腳,又有十個腳趾,還可以再按他十張.再不夠,請報賬的人幫忙,他們都是樂意的,每個人也可以按它二十張.我這些在報賬技術上的創造性活動,連老會計都覺得我這個人看來迂,其實還很有出息,甚至還有點發明的天才哩.

這樣一來,我的報銷事業進行得十分順利.可以說全機關上上下下的人皆大歡喜了,並且都認為我是一個合格的辦報銷的會計.還有那個張科長,對于我熱心為他效勞,十分滿意.有一回,他拍一下我的肩頭說:"對頭的,你這個老倌,落教的!"自從我變成一個落教的老倌和合格的會計後,我就頗受會計主任的賞識了.你們都知道,會計主任,從來都是機關頭頭的心腹人.一個當官的要上任了,兩個人他是一定要帶去的,一個是秘書師爺,一個是會計主任.現在我蒙會計主任的賞識了,我這老倌不光是落教,而且是前途一片光明,不過,這也是經過他的考驗的.

有一回,會計主任叫我去了.寒暄幾句之後,就提出一個問題.他說:"想必你是一個明白人,我們都是靠的局長這棵大樹,才好歇涼.要是來個樹倒猢猻散,怎麼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做官難.局長現在也有困難,你我該不該支持他?"

我雖然還沒有聽出一個眉目,也不能不裝著我是一個"明白人",表示局長的事我們一定要支持.于是會計主任就要我想辦法"編"幾千塊錢出來貢獻給局長.

我真是費盡心機,機關算盡,才算在報銷中,擠出幾千元錢,按時送到會計主任那里去了.會計主任大加贊賞:"好,好,你真是一個明白人."

我這個從合格的會計升格為"明白人"的人,從此就參加到局長和會計主任的核心里去了.以後我接觸到許多駭人聽聞的機密大事,我才知道糧食局是一個為多少人羨慕的單位.糧食這東西,不僅是"民以食為天",而且比天還重要,在我們這個票子很"毛"的時代里,糧食實際上起了通貨的作用.可以想得到,想爭奪糧食局長這個肥缺的人,真是車載斗量.各人用鈔票去塞,哪個塞的"包袱"最大,才能撈到這個肥缺,自不必說了.要是在重慶那個政府的糧食部里沒有硬後台,你就是弄到這個肥缺,搞不到幾個月,就會被人拱垮的.我現在才知道,我們這位局長,你別看他官不大,卻是糧食部長的親信.後來我知道,部長就是我們這個地方的人.有幾次,重慶鬧糧荒,都是靠的我們的糧食局長,從我們這個產糧縣,日夜趕運幾萬擔糧食去,才叫部長過了關的.

使我知道的更大的機密也是令我最吃驚的,卻是我們局長用官糧來搞投機倒把,操縱市場的事,那真是"不盡黃金滾滾來"呀!

有一天早晨,我才上班,正把頭埋進賬簿堆里去,搞數目字的游戲,會計主任忽然叫我到他的辦公室里去.我去了以後,讓座,遞煙,泡茶,並稱呼我為王先生,對我特別客氣.會計主任說:"王先生,恭喜你高升了."

我聽了惴惴不安起來.因為那個時候--當然,現在也是一樣,當你的上級有一天忽然對你客氣起來,並且向你祝賀"高升"的時候,就是你要准備滾蛋的時候了.我眨巴著眼睛,望著我們的會計主任,沒有說話;我在想,我從來規規矩矩地為他們賣力,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要叫我"高升"呢?


"是真的,王先生,你莫緊張.你看,有人請你擔任會計主任來了."會計主任拿出一張紙來,打開讓我看,原來是一個什麼裕民糧食公司給我送來的聘書.當一個會計主任,掌握財權,自然比我現在這個報銷會計強多了.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局長和會計主任用"高升"的辦法來把我開革出去.我遲疑一下說:

"我在這個糧食局里人熟事熟,吃碗太平飯也就行了,不想高升.再說這裕民糧食公司是官辦商辦,我也沒有聽說過嘛."

會計主任笑了起來.他知道我們這種"為兩斗米折腰"的小公務員,被"高升=開除"這個公式嚇怕了的,趕忙給我解釋:"王先生,這回是真的高升了.這個裕民糧食公司不是外人辦的,其實就是我們的局長擔任總經理,不過招牌上不是他.這個,你當然明白.想必你也知道,局長的後台就是重慶的糧食部長,這個公司是部長出的資本,可以說部長就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糧食局和糧食公司其實是里外一套,亦官亦商,糧食局出本,糧食公司得利.局長看你是一個明白人,老實可靠,才把你拉進我們這個圈圈里來.你找到部長,局長這樣的靠山,一輩子可以得意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的確是受寵若驚了.我當然欣然答應,接過了聘書.細想起來,我真要感謝教給我種種人情世故和各種報銷技術的老會計.沒有他的湊合,我哪有今天?我正想著要去感謝老會計哩,會計主任卻說了:"公司的事,誰都不能說.尤其不要去對那個老會計說.這個人鬼得很,靠不住."

"哦,哦."我除開哦哦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會計主任又說:"我們並且還要叫你'高升’一下,拈你一點過錯,把你斥退了.然後你自己再去找裕民糧食公司謀事去."這個會計主任怎麼說話顛顛倒倒的?剛才說不會叫我"高升"開除我,怎麼現在又說要拈我一點過錯,把我斥退了呢?裕民公司明明給我送來了聘書,怎麼又說要我自己去那個糧食公司謀事呢?我遲疑地望著會計主任那變色的面孔,想從那上面讀出氣象來,看今天到底是天晴,還是刮風下雨.

"嘿,老弟,你怎麼這麼迂?這個過場是必定要走的呀.聘書都到你的手了,你還怕什麼?"會計主任微笑著的面孔,顯出今天天氣轉晴,我的面前是一片光明.

哦,原來是這樣.我馬上表示心領神會了.

果然,過了幾天,我在糧食局被"高升"出去,同時就在裕民糧食公司上任了.這個公司門面很小,人手更少,其實不過是一個皮包公司.什麼叫"皮包公司"?就是把公司開在經理的皮包里,專門干些買空賣空,投機倒把的事.業務很簡單,糧食局通過政府征實征購,從老百姓那里刮來的糧食,都變成公司的本錢.用這麼大的本錢投到糧食市場上去,就完全可以壟斷和操縱市場了.漲跌吞吐,完全以賺錢作為杠杆.為了等糧食看漲,哪怕倉庫的糧食堆成山,就是不賣.可憐那些升斗小民,在淒風苦雨中,頂著麻袋,半夜就在米店外排隊,結果早上看到的卻是一塊"今日無米"的木牌掛出來.有的老太婆捶著門板痛哭:"你們硬是要餓死人呀?天理良心……"她還以為這世界上真有"良心"這麼一個珍貴的東西哩.有之,就是那塊冷酷無情地對她板著鐵青面孔的"今日無米"的木牌.

有時候為了和市場上的小投機商和米行老板斗法,卻要放手地賣,把價錢狠狠地壓.起初那些投機商看到米價一跌就快收,但是越收越跌,搞不多久,他們就沉不住氣了.同時,他們資本有限,有的只是從縣銀行借的高利貸資本.擱久了不拋出去,別的不說,就是那要付的利錢也壓得他們吃不消.一面市場上的米糧價繼續疲軟,一面銀行的貸款利息不斷升高,同時縣銀行又把銀根抽得緊緊得,就像套在那些投機米商的頸上的皮帶,越勒越緊一樣.我才知道,這個縣銀行本來也是局長開的,後台老板還是那位遠在重慶的部長,縣銀行自然要努力配合老板"吃人家"的事業了.(這些"疲軟","銀根緊"等等名詞,你們知道吧?這是市場的行話)這些投機米商吃不消了,只好忍痛低價吐出原來高價吃進去的糧食,這一下裕民糧食公司一口都吞光了.車轉身就牌價高掛.就在這一吞一吐之間,支票就像雪片飛進我的保險櫃里來了.簡單地說,有些商號和米行就這樣被公司吃掉了.公司就吃得愈來愈胖起來.

每一次吃掉一家米行,會計主任就來找我去吃酒.在酒席上,他哈哈大笑地說:"龜兒子,又吃掉了一個蛋!"他咬著糖醋排骨的骨頭,格紮格紮響,津津有味,就好像嚼的是那些升斗小民和小商販們的骨頭,至少我的感覺就是這樣.血腥的壓榨,殘酷的傾軋,原來就是他們的快樂源泉.

這個裕民公司就這麼搞了不到一年的"裕民"事業,賺了大錢,真叫官商一家,無本萬利.我親自經手給重慶的某私營銀行兌去不少的錢.但是從外表上看,還是看不出什麼來,裕民公司還是那麼一個小門面,還是只有那麼幾個人.我們既沒有見到銀錢鈔票,也沒有見到經營的實物糧食,就靠銀行支票和提糧單飛來飛去.我們就像神奇的魔術師一樣,在支票和提貨單之間玩來玩去,就看到"不盡黃金滾滾來"了.當然,我們公司辦事的幾個人也不過是幾只提線木偶,表面上耳提面命的是那位會計主任,其實真正提線的是局長和那位遠在重慶進行遙控的部長.他們是于官則有權有勢,于商則有糧有錢,操縱著市場,干著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買賣,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臉盤發福,肚子脹圓.

我照說不過是一個升斗小民,被偶然的機會拉了進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有時深夜捫心自想,卻也有些感到可怕,在良心上說不過去.可是早上一起來,又周旋于支票和提糧單之間,聽到會計主任說:"良心!良心值幾角錢一斤?"我也就心安理得,繼續像過了河的卒子,拼命向前了.

我干了一年,我總以為我們的局長連同他後面的部長是所向無敵的.財神爺簡直像是養在他們公館里的阿貓阿狗,被他們喂家了的.卻不知道黃雀之後還有彈弓在瞄著它們.而我也就幾乎在這種殘酷斗爭的場合里把自己的老命報銷了.

且說有一天,會計主任來找我,對我說:"這一年算是財神爺照顧我們,賺了不少錢,但是光掌握一些票子,還不是辦法,糧食公司還得掌握大量實實在在的糧食在手里,才算腳踏實地,不怕風浪."

我同意他的觀點,"但是怎麼辦?"我問他.

他笑一笑--這位會計主任總是喜歡說到得意之處,那麼皮笑肉不笑地皺一皺面皮,聽不到他的笑聲,只聽到從他的牙齒縫里噴出來的噓噓的聲音.聽了像刺骨的寒風,從他的牙齒縫里吹到我的臉面上來.在他那笑聲里面當然包含著聰明和智慧,可是更多的是包含著陰險和奸詐.今天他又那麼笑一笑--假如那可以算是笑的話.我知道他又有"上上策"要拿出來了.他說:"怎麼辦?我們既不會種糧食,又不會印票子,更不會變戲法,叫糧食像從天上落雨一樣落到我們的糧倉里來."

那麼到底怎麼辦呢?糧食從哪里來?我正注意地聽著,他卻故意賣關子,不說下去了.我問:"到底糧食從哪里來?"

"只有在這里,才能出糧食."他指一指他那半光的前額頭.

"那里可以出糧食?"我有點不相信.

"打主意嘛."他拍一拍他的腦袋.

我還是莫名其妙,問:"什麼主意?"

他說:"這就又得靠發揮你的報銷技術的創造性了."

于是他在我的耳根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兒,這真是古書上說的,叫我"頓開茅塞",叫我也跟著他聰明起來了.我才明白,一個人只要被利欲熏了心,能夠變得多麼聰明,能夠想得出多麼高明的絕招兒.而這種精神的力量就可以變出物質的糧食來.然而那又是多麼凶狠,多麼殘酷呀!就這麼一下,真像變戲法一樣,公家的幾千擔糧食就上到我的賬本上來了.

看你們驚奇地看著我的樣子,你們大概想問我:"你也莫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絕招兒,說出來聽聽吧!"我是要向你們招供的,假如需要這麼說的話,這是犯罪的事嘛.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兩個字:海損.要我在"海損"上做文章.

什麼叫"海損"?你們有的人大概知道,但是你們大多數人恐怕不知道.我們那個縣靠大江,是糧食集散的碼頭,每年有好多萬擔糧食從水路運往陪都重慶去供軍需民用.你們還不知道從那里去重慶的水路上有不少險灘,每年都要撞沉(我們叫"打劈")許多只米船.好了,險灘伸出可愛的援助的手來了,只要"打劈"一兩只大船,幾千擔大米就進了公司的倉庫了.你們要說,不對,米都沉到灘底,去給龍王爺的蝦兵蟹將提供軍糧去了,哪里能到裕民公司的糧倉里去呢?這就證明你們的腦袋瓜子還沒有被利欲熏透,從而變得聰明起來,所以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難道你不可以把糧食事先扣下,往船上裝少量糧食袋在上面裝樣子,其余都是假糧食袋子嗎?反正船已經沉了,糧食都倒進水里去了,誰還有本事去找龍王爺查對沉下去的糧食賬目呢?報一個海損事故,公家蝕了幾千擔糧食就是了.

哦,張老,你在笑,不信服吧?還有,老黃,你是重慶人,大碼頭上的人,難道也不信?起初,我也不信服,船上有那麼多劃船的,還有當家掌舵的艄公,難道他們不怕死,硬把船往礁石上撞?但是實踐了幾回,我是信服的.那些劃船的船夫的命算個!

反正全部或大半淹死了,命大能爬上岸的不過寥寥幾個人.正好,可以叫他們證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糧食都倒進水里去了嘛.

但是那艄公呢?他自己願意把船舵亂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嗎?他有啥不願意的?只要多給他幾個錢就行了.不過這還是不大保險.最保險的辦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個押運員,到了灘口,在後艙里,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勢把艄公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樣.掌舵的淹死了,這就萬無一失了.啊,你說太殘忍了吧?哪個做生意買賣的老財迷和專刮地皮的官僚是干干淨淨的?他們刮來的哪一張鈔票上不是浸透了貧苦老百姓的血汗和眼淚?只要有大利,把他親老子砍成八大塊來當狗肉賣;把他的婆娘弄去陪別人睡覺,他在床邊喊號子;叫他給人當龜兒子,龜孫子,都是肯干的.明天就把他綁赴法場,砍腦殼示眾,叫他嘴啃河沙,頸冒血花,靈魂不得升天,只能入地獄去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是不怕的.嘿,這些人,我算是看得多了.

總之,就憑這一招兒,我們這個裕民公司就算有了切實的本錢,好多倉糧食實實在在貼上裕民糧食公司的封條,屬于公司所有了.會計主任的賬上報銷了海損,我的賬上做得天衣無縫.但是我們正在得意呢,卻碰到了"硬火".


有一回,我們發現糧食市場上有一些投機商人又在起哄抬價,抓糧食.會計主任毫不在乎,對我說:"哼,那不過是幾只蝦米,連小魚都算不上.我肯信他幾爺子能把大海攪渾了.送上門來的蝦米,吃吧."于是他還是用先吐後吞的辦法來整治他們.

但是這一回有點怪了,這幾只蝦米硬是不服吃,一股勁地收糧食,銀行好像是他們開的,支票是他們印的一般,一本一本地開出來,拿到銀行硬是過得硬,可以兌現.過了十來天,幾乎把這個糧食最多的市場上的糧食都抓過去了,好像胃口還大得很.嗯!這不是蝦米,莫非是裝成蝦米的大魚!會計主任和局長都驚詫了.明擺著的,公司是買空賣空,拋售的都是國家公糧,如果重慶通知馬上要叫送糧食,或者什麼部隊派人到這里來要軍糧,怎麼辦?局長不能不叫會計主任去摸底,這些投機商人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費了不少周折,到底弄清楚了,他們是從重慶來的,是打起重慶一個叫富國糧食公司的旗號來收購的,市場上有多少,他們收多少.

更怪的是,原來會計主任認定很"鬼"的那個糧食局的老會計,忽然來拜訪我,並且堅持要約我出去找個僻靜的小酒館去喝二兩.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一個引路人,多承他教我為人的道理和報銷技術,才有我今天的發跡,所以我答應去了.到了一個小酒館,喝了幾兩,他看起來喝醉了的樣子.其實他的酒量很好,並沒有真醉,只是裝糊塗地說了許多酒話,對我半是恐嚇,半是勸告.他說:"老兄,下灘的船,眼見要打沉了,你還不快起岸,更待何時?"

我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你投靠的這個裕民糧食公司,恐怕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吧?現在已經捉襟見肘,再經兩個浪頭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們的公司處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辭地說:"我只管一個月拿到那五斗米,年終爭取拿兩個月雙薪就是了,別的我管不著."

他笑了,說:"你那為之折腰的五斗米,未必靠得住.現在有五石米的機會擺在你面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問:"什麼意思?"

他說:"現刻和你們公司在市場上競爭的對頭,來頭大得很,我看他們是連火門都沒有摸到."

我說,我們已經知道是重慶富國糧食公司到這里來抓糧食來了.

他說:"你知道'富國’是哪個開的?"

我說不知道.

他神秘地輕聲告我:"來頭大得很,聽說是這個."他伸出兩個指頭來.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他伸出兩個指頭指的是哪個.

"嘿,孔二小姐你都沒有聽說過?"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聽說過,是當今掌管政府經濟大權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關于她,只聽說過許多神話和笑話,不過是茶余酒後的談助,誰去認真?比如說她經常是女扮男裝,還娶了好幾個"面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聽說她是重慶經濟界一霸,可以點鐵成金.這倒是真的,如果富國糧食公司真是她開的,那裕民糧食公司即使有當今的糧食部長當後台,也是斗不過她的.難怪這回把裕民整得這樣狼狽,原來是碰到硬碼子上了.

我說:"這樣說來,裕民這回怕要垮台."

他笑一笑說:"哼,你以為這只是為了對付你們一個還沒有長成氣候的小小的裕民嗎?目標是糧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斗法,在爭奪掌握全國糧食的大權哩."

哎喲,我真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更沒有想到我竟卷進這麼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的漩渦里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勸我:"老弟,我也是為你好,老實告訴你,裕民公司當然靠不住了,糧食部長也要被'取起’,甚至還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點抽身,當心別人下不了台的時候,把你拋出來當替罪羊喲.你以為沉船的事,手腳就做得那麼干淨?那個掌舵的並沒有淹死,有人養著這個'活口’哩."

這真是晴天霹靂!沒有想到局長和部長他們沉船的事竟然露了餡兒了.我裝糊塗沉默不語,這內情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糧食局長是好惹的?不過這老會計也許不過是來試探我的,他們其實並不是把內情摸實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馬上對我進攻:"這是幾千擔糧食的大事,現在有糧食部長兜著,沒事.但是部長垮了呢?新部長上台了,對海損事故不窮追到底?局長不拿幾個頭去,這個大案能結得了案?我就擔心有人要借你的頭呢."

我強自鎮定地說:"我說過,我是窮公務員,只管記賬,一個月拿五斗米,別的不沾."我起身告辭了.

我們分別的時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時早抽身,何必跟倒爛船下險灘?只要你肯轉向,有人對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現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後,正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富國公司的硬後台告訴會計主任,請他轉告局長呢?我還正在猶豫不定呢,會計主任就來找我來了.他急匆匆地告訴我,重慶糧食緊張,糧食都被大投機商囤積起來了,不肯拋售,市場上糧食供不上,部長喊過不到關了,叫我們馬上運一萬石公家的糧食去接濟.這真是壞了事了.這里的公糧都拿來當本錢和富國糧食公司斗法的時候拋出去了.當時以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轉來的,誰知道富國糧食公司來頭大,只吃不吐.糧食在他們手里,票子在我們手里,頂不了事,而且這票子天天在貶值,賣一千石糧食的票子,過了十天半月工夫,買五百石也不行了.現在重慶催送糧食又催得緊,怎麼辦?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損"吃到嘴里的幾千石糧食,忍痛吐出來,趕快送到重慶去堵口子.但還是不夠,只好高價去四鄉收購些糧食來補送.說實在的,這麼一搞,裕民糧食公司老本蝕光,倒背了一屁股債,早已過了宣告破產的格格了.看來我要失業了.

正在不得開交的時候,禍不單行,這里傳說,在重慶的參政會上有人質問糧食部,糧食為什麼飛漲,揚言要追查運重慶糧食的海損事故.有一天,會計主任來找我,說局長找我有事.過去局長是從來不和我照面的,一切都是經過會計主任,這回破格要見我,是什麼事?

晚上,我跟會計主任一塊兒到局長公館里去了.才坐下呢,局長劈頭就問我:"你和那個老會計去喝過酒嗎?"

我失悔那天回來,沒有把這件事給會計主任說一說,現在只好認賬了.我嗯了一聲.

局長火了:"好呀,你吃里爬外!"接著就用威脅的口氣問我:"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看到'裕民’要垮,去挨'富國’去了?"我否認有這樣的動機,我說我也並不知道那個老會計早已被局長"高升"出去,投進富國公司里去了.但是會計主任揪住我不放,像審問似的問我:

"你放老實點,你是不是把裕民的老底子向他端出去了?"我否認.

"那麼海損的事除開你誰還能知道?為什麼這件事在重慶鬧了?"


我只能矢口否認.我不想說出舵手還活著的事,那樣會追查我這個消息的來源,如果說是老會計告訴我的,他們一定認為我陷進富國已經陷得很深了.我堅持我並沒有暴露他們的陰私.的確是這樣,他們找不到我泄漏了什麼機密的證據,事情就說到這里僵住了.

會計主任馬上來轉彎子,心平氣和地說:"老兄,我們好歹都在一條船上,莫非我們還信不過你?不過想告訴你,那個老會計不是好東西,他正在安圈套想把你套住,你要當心,不要落進他們的圈套里去了.好了,今天就說到這里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給局長在遞點子的樣子.局長也就馬上改了口:

"好了,好了,你為人忠厚,我們信得過.過去的事不說了,只要不和那個老會計去網,我們還是和衷共濟,渡過難關,有你的好前程."

我從局長的公館里走出來,捏了一把汗.

過了兩天,會計主任來約我一塊兒到局長家里去,商量要緊的事.我們到了局長家里,局長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好,好,你是個明白人,靠得住,我們這回送重慶的幾千石公糧,請你去押運,並且替我帶一封信到部長公館去,他們要問什麼,你才好回話."會計主任在一旁幫腔:"有部長在,我們裕民垮不了.你去見見部長,這機會可是難得喲."

我只能應承了,他們兩個看來很滿意的樣子.

運糧船隊快開船了,忽然會計主任上船來了,還帶了三個人一塊兒上來,好像不是押運員.他說他們有要緊事要搭順路船去重慶,和我一塊兒走.船隊開船了,一路挺順利地過了險灘,天快黑的時候,快要到重慶了.會計主任提議,我們另坐一條快船,先趕到重慶好安排糧船靠岸的地方.對頭.我們從大船下到一條小船上,在前面走了.小船果然跑得飛快.

在黑蒙蒙的長江上,走了一程,會計主任帶的兩個人忽然靠近我的身邊來坐下.會計主任開腔了:"這是你說老實話的地方了.你說說你把我們運糧的海損事故,告訴老會計沒有?"

我還是那句話:"沒有."

"好,"會計主任說,"你到底是說了還是沒有說,都沒有關系.你說了,砍你下水;你沒有說,給你個全尸,沉你下水."

說著,那兩個大漢就把我按在艙里,硬要把我用麻袋裝起來.我又哭又喊:"冤枉呀,活天的冤枉呀!"哪個管你?在這黑茫茫的江上,孤零零的一只小船,誰能聽得到.

會計主任還奚落我說:"你記到,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我們總算相交一場,到時候我到河邊來給你燒紙."

我已經嚇得昏了,我怎麼被硬塞進麻袋里去,怎麼被抬起來丟進河里去的,後來又怎麼樣了,我完全不記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奇怪,我正躺在一張床上.這屋子比較黑,窗簾都拉上了,但是這間房子看起來還是蠻講究的.這是在哪里?是在陰曹地府里嗎?是在運糧船上做夢嗎?我捏了一下我的腿,感覺很痛,我沒有死,也不是在做夢,的確是會計主任和兩個大漢合謀,把我沉了河了.但是這是誰把我從水里搭救起來了呢?

我什麼也想不清楚,我的頭疼得很,是死是活,也不願去想了.

"他醒來了嗎?"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從門外邊傳進來,跟著門被打開了,原來是老會計進來了.他走到我的床邊,我想掙紮起來,他阻止了我:"睡好,睡好."顯得十分親熱.毫無疑問,一定是老會計他們一幫人把我從河里救起來的了.他們這幫人想必就是富國糧食公司那些人吧,就是孔二小姐一伙的吧.

"你這一條命是撿到活的.我勸你早抽身,早轉向,你不信,差點下水喂了王八了吧?現在你該明白了,他們是想殺人滅口.你要想報仇,就把他們的老底子一五一十地都翻出來吧."他表現出義形于色,十分憤慨的樣子.

我從眼前九死一生的經驗想,知道他顯出那麼憤慨不平,其實不過是為了最後那一句話,要我翻出局長,部長他們的老底子來.我默不作聲,也不想對他們這幫人說什麼.我陷進裕民的圈子里去,被他們當賭博的籌碼使,差一點丟了老命,我現在再陷進富國的圈子里去,能活得出去?

老會計卻不管我理會不理會,只顧自己得意地說著:"哼,實話告你說吧,那天我找你的事,他們知道了,我們就算定沒有你好過的日子.我們本想把你綁架走,免得他們下毒手,誰知道他們趕在前頭叫你押運糧食去重慶.我們一路坐小船跟了來,看他們到底要搞什麼鬼.我們眼見他們把你騙上了小船,就算定他們是下了狠心,要殺人滅口了,果然眼見他們把你估倒裝進麻袋,抬起來投進江里.我們早已在後邊安排了人,下水去把你打撈起來,救活了你.你要想一想,富國公司和你非親非故,救你起來干什麼?你是個明白人,應該懂得怎樣報答別人的救命之恩."

這就說得再明白沒有了.他們哪里是心存好意,死里相救,其實是要我當個活口,給他們提供打擊對手的子彈罷了.要說那局長,部長是狼的話,他們這一般人恐怕是老虎,比狼更凶險些.我是再不想卷進虎狼斗里去了.我推辭說:"其實,我並不深知他們的老底."

"嗐,說你是明白人,一時卻糊塗.你想,你沒有拿住他們的致命短處,會這麼把你往鬼門關里送?這點難道你瞞得過我們?老實告訴你,你到了這里,不說也得說.你說了總有你的好處.好吧,你歇歇,好好想想,明天我來聽回話.告訴你,你要明白,你現在是到了什麼地方.你要懂得喲,我不是隨便來找你的."

他說罷竟自開門走了.從老會計這一席話,看得出來,我從狼窩里轉到虎穴中來了.他們不從我口里榨出東西來,是走不出這個虎口的.算了,我又何愛于那殺我的局長這般人?我還是想自己早日脫身的辦法吧.

第二天,我把局長和他背後的糧食部長官商一體,買空賣空,沉空船報海損的事說了.老會計高興得不得了,說:"這就對了,有你的好處,果然你是一個明白人."我在這里又成了明白人了.

到底來了"好處",他們真給我送來五石米的條子.還說,這是我開了口的報酬,以後只要我懂事,當明白人,還有更大的好處.于是有這樣那樣的人來訪問我這個明白人來了.問情況,寫材料,還有新聞記者來采訪,照相.一下這個山城(我現在才知道,我現在是住在山城的一個公館里了)像開了鍋,報紙登了大消息,還有添油加醋的活生生的描寫,什麼《部長沉船記》,什麼《裕民糧食公司內幕》,特別是把謀殺我的過程前前後後,像寫偵探小說一樣,離奇古怪地寫在報上,連我沒有親身經曆過,甚至連想也沒有那麼想過的事都寫上了.好像那些新聞記者一直跟在我的身邊,進行采訪,和我一塊兒裝進麻袋,一塊兒沉的河,並且隨時鑽進我的腦子里去觀察過一樣.對于新聞記者們的創造才能,我是不能不表示贊歎的.然而那惹是生非,造謠惑眾的本領,也太叫我驚奇了.從此我才敬服我一個在報館里工作的朋友對我說的經驗之談:"干什麼事都可以,就不要去干這樣工作.看起來叫'無冕之王’,好不神氣.其實那些新聞記者成天在這個衙門,那個公館賣弄風情,百依百順,不是粉飾太平,就是造謠生事.騙了自己,還要去騙老百姓."我看一點不假,這些報紙其實不過是造謠公司.

這一下引起軒然大波,參政會質問糧食部長,還有什麼政府的懲戒委員會開會彈劾呀,鬧得滿城風雨,就像一場鬧劇,一幕一幕演個不完.最後到底以糧食部長引咎辭職,我們那位局長撤職查辦了事.至于我呢?不是有好處兌現了嗎?不是從為五斗米折腰上升到為五石米折腰嗎?你們真要想得那麼天真,你們的腦袋瓜子就是無可救藥了.我當時就沒有那麼想過.我只想,我才從狼嘴里出來,又跳進了虎口,能活著逃出來,就算幸運.果然,當他們從我身上榨取到一切有利于他們進行斗爭的材料,再也沒有油水可榨了,而他們的官司打贏,糧食部長的肥缺抓到他們的手里去了.富國公司從此官商一體,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了.我的存在對于他們是無足輕重的,甚至是不可忍受的時刻快來了,于是在我面前又出現了老會計.

老會計又來看我來了.他,看樣子是高升了,一看他那高貴的頭朝天的角度,走動起來他那兩肩搖動的幅度,他那兩袖生風的烈度和他那兩腳的跨度,就可以知道.甚至說話的聲音也似乎隨同他的高升而變調了,從重濁的低音變成高八度了.他一進門就開門見山地說:"恭喜你完成了偉大的曆史使命,該你高升了."我一聽"高升"二字,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是該我滾蛋的時候了.我樂得這樣.

他走的時候還回頭向我警告:"向你進一句忠言:有人對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不要說留在這個城市了,就是留在這個公館里,也不一定保險,你還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的好."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不能忘記血的教訓.死亡每天在陰暗的角落里向我窺視.我不願意忽然變成轟動一時的新聞材料:某某人自行失足落水呀,或者某人自行撞到別人的槍彈頭上去了呀,以及各種二十世紀摩登的奇怪死法--這種怪事在我們黨國的報紙上是司空見慣的.因此在某一天清晨,我不辭而別,從公館逃走了,也許這正是他們希望的.

從此我就隱姓埋名,流落到這個冷衙門里來了.可惜我除開做報銷會計,把我的雙手雙腳的積極性都發揮起來,並且把半條街的商號都開在我的抽屜里這樣一點本事外,別的什麼也不會.在這里還是天天干報銷的工作,但願我不會某一天連自己也報銷了.

誰知道呢?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