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隱泉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著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纔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我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峰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厮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于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為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不看也在.還是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為那山頂,只為這已經劃干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麼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完全不必擔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流瀉著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鳳,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蕩,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于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色彩單純到了聖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為什麼曆代的僧人,俗民,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它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矙一過,此時纔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臥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彙,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鍾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麼也跑到這里!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甯謐.或者,干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的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干?這里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里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汙濁?

我胡亂想著,隨即又愁云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纔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于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注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著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准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纔兩腳,已嗤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著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纔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所說的滑稽,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飄動著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只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里關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虯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甯靜.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于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動問,她指了指屋後一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為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麼年歲,初來這里?終于覺得對于佛家,這種追問過于鈍拙,掩口作罷.眼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無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纔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曆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甯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惟其這樣,人生纔見靈動,世界纔顯精致,曆史纔有風韻.然而,人們日常見慣了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單向誇張.連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懶得細加調配,讓人世間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里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明晨,即可借明靜的水色把耳根洗淨.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抬頭,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