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走出森林

第一縷灰色的晨光透過樹枝的時候,蘭德還在森林中掙紮前進.夜幕正逐漸褪去,蘭德的心中閃過一絲驚訝.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經用了一整夜的時間,卻仍然沒有能到達伊蒙村.而且白天的采石大道看上去更加漫長了.黑騎士搜索采石大道仿佛已經是幾天以前的事情.父親准備晚餐則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情了.蘭德已經感覺不到擔架帶子的緊勒.他的肩膀和雙腳只剩下了麻木的感覺.他的喉嚨和肺因為用力呼吸變得有如火燒一般疼痛,而呼吸對于現在的他成為了一件非常費力的事情.饑餓緊攥住他的腸胃,讓他感到一陣陣惡心.

不知何時,譚姆已經不再發出聲音了.但蘭德現在不敢停下來檢查父親的狀況.那樣的話他有可能再也邁不動步子了.無論譚姆現在傷勢如何,他能做的也只有盡快走完這一段路.唯一的希望在村子里.他虛弱地想要加大步幅,但木頭一樣的雙腿只能維持住僵硬不變的緩慢步子.他甚至已經注意不到寒冷和風了.

蘭德模模糊糊地聞到了木柴燃燒的氣味.他距離村子一定很近了.他的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但他很快又皺起眉頭.空氣中的煙味太重了.在這樣的天氣里,每一家都會將爐火燒到最旺,但即使是那樣也不會有這麼濃重的煙氣.蘭德想到了出現在路上的那些獸魔人.獸魔人是從東邊來的,那里是伊蒙村的方向.他向前望去,想要看到村子外圍的房屋,想要向村子里的人呼救.哪怕是森布或科普林家的人也好.他的心中卻有另一個小聲音在呐喊著,希望著村里還能有人給他幫助.

突然間,一座房子出現在最後一叢枯枝後面.蘭德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兩條腿繼續邁動.希望變成了急迫的渴望.他蹣跚著向村中走去.

伊蒙村半數的房屋都變成了一堆堆燒焦的木塊.幾根被煙灰熏黑的煙囪兀立在梁木的廢墟上面,如同肮髒的手指.空氣中升騰著一縷縷黑煙.面色凝重的村民們在灰燼中搜尋著殘存的鍋碗壺罐,或者只是茫然地用棍子撥拉各種廢物.他們有的人身上還穿著晚間的居家服.從火場中搶救出來的一點東西都放在街道上.高立鏡,拋光的餐櫃,櫥櫃,桌椅上擺放著被褥,烹調用具,幾件衣服和一點私人物品.

村子中的毀壞狀況看上去沒有一定的規律.有五幢連在一起的房屋仍然完整無缺,另外一大片地方卻已經被夷為平地.

在酒泉對面,三座巨大的立春篝火堆正噴發出熊熊的火焰.一些男人在那里來回忙碌著.粗壯的黑色煙柱隨著風勢彎向北方,中間裹挾著一團團火星,如同成群亂舞的飛螢.艾威爾師傅的一匹杜蘭牡馬正向馬車橋拖曳東西,但因為距離過遠和火焰的干擾,蘭德看不清那是什麼.

還沒有等蘭德走出樹林,滿面煙黑的哈蘭•盧漢已經向他跑了過來.他的一只大手緊握著伐木斧,身上髒汙的長睡衣一直拖到靴子上,胸前有一道赤紅色的燒傷.他單膝跪到擔架旁邊.譚姆緊閉著雙眼,呼吸緩慢艱澀.

"獸魔人,孩子?"盧漢師傅用沙啞的嗓音問,"這里也是一樣,一樣啊.不過,也許我們還有一點運氣.他需要鄉賢.光明啊,鄉賢在哪里?艾雯!"

艾雯跑了過來,她的雙臂抱滿了被撕成繃帶的床單.她焦急地四處張望著,尋找著喊她的人.一雙眼睛因為有了黑眼圈,顯得更大了.終于她看見了蘭德,便急忙停下腳步,一邊喘息,一邊顫抖著."哦,不,蘭德,你的父親怎麼了?他不會……?快來,我帶你們去找奈妮薇."

蘭德太累,太過震撼,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用一整夜的時間來到這里,為的是能找到一個避難所,讓父親得到安全和照料.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盯著艾雯被熏黑的裙子.他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所有細節,就好像那些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她背後的一排扣子一定沒有完全系對位置.她的兩只手很乾淨.蘭德很奇怪,為什麼當她的面頰都已經沾染煙塵的時候,她的兩只手卻那麼乾淨.

盧漢師傅似乎很理解蘭德現在的狀態.他將斧子橫放在擔架末端,從後面抬起擔架,輕輕往前一推,提醒蘭德跟隨艾雯.蘭德蹣跚地走在艾雯後面,仿佛夢游一樣.他想到為什麼盧漢師傅會知道那是獸魔人,但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轉瞬即逝.如果譚姆能認得那些怪物,哈蘭•盧漢也認識就一點也不奇怪.

"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蘭德喃喃地說.

"看起來是,小子."鐵匠說道,"看起來是."

蘭德並沒有認真去聽盧漢師傅在說些什麼,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艾雯苗條的身影上.至少他還能想到,艾雯最好能更快一些.但實際上,艾雯一直在以這兩個抬擔架的男人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前進著.她領著他們走過綠坪,一直到了卡爾德的房子.這幢茅草頂的房子邊緣也被熏黑了,白色的牆壁上滿是煙灰.它兩旁的房子只剩下了石頭地基和兩堆燒焦的木頭.其中一幢是磨坊主的兄弟貝林•賽恩的,另一幢是亞貝•考索恩的.它們的煙囪都倒塌了.

"等在這里,"艾雯一邊說,一邊看了他們一眼,仿佛是想要得到回答.看到兩個男人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咬著嘴唇嘟囔了幾聲,一步沖進門去.

"麥特,"蘭德說,"他……?"

"他還活著,"鐵匠回答道.他放下擔架,緩緩站直身體."剛才我還看見他.我們都還活著,這簡直是奇跡.它們偷襲我的房子和鐵匠鋪的樣子就好像我在那里堆滿了黃金.奧波特用平底鍋打碎了一個獸魔人的腦袋.今天早晨她只看了一眼我們房子的灰燼,就拿起她從鐵匠鋪找出來的最大的錘子,走遍了村子去尋找沒有逃走的獸魔人.如果有哪個獸魔人被她找到了,我大概會同情它的."他沖卡爾德家的房子點點頭."卡爾德太太和其他幾個人把一些失去房屋的傷員安置在她的房子里.等鄉賢照顧譚姆的時候,我們要給他找張床.也許旅店里還有.村長已經把旅店改成了醫院.但奈妮薇不讓我們把傷員集中在一起,她說那樣不利于傷勢恢複."

蘭德跪倒在地上,抖掉了肩頭的帶子,又拖著疲倦的身子檢查了譚姆蓋著的毯子.譚姆完全沒有挪動一下,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他至少還有呼吸.我的父親.那些一定只是他在高燒中的胡話."如果它們回來了呢?"蘭德遲鈍地問.

"時光之輪依照它的意願轉動."盧漢師傅不安地說,"如果它們回來……嗯,現在它們已經走了.所以我們在療救傷患,收拾殘局."他歎了口氣,捶了捶後背,眼眉低垂下來.蘭德這時才意識到,這名魁梧的男人像他一樣累,甚至比他更累.鐵匠看著村子,搖搖頭."我不認為今天會是立春節.但我們能挺過去.一直都是這樣."他忽然拿起斧子,神情變得堅毅起來."還有工作等著我.你別擔心,小子.鄉賢會照顧好他的.光明會保護我們.如果光明不在,我們自己也會保護好我們.記住,我們是兩河人."

鐵匠離開的時候,蘭德仍然跪著,看著伊蒙村,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地方一樣.盧漢師傅是對的,他心里想.眼前的一切並沒有讓他感到吃驚,這反倒讓他驚訝.人們仍然在自家的廢墟中搜尋著,但和他剛到村里時相比,他們已經更多了一分鎮定從容.蘭德幾乎能感覺到他們正在增長的決心.不過蘭德有些懷疑,他們的確看見了獸魔人,但他們有沒有看到那名黑袍騎士?有沒有感覺到他的憎恨?

奈妮薇和艾雯從卡爾德的房子里走了出來.蘭德立刻站起身.但他一個踉蹌,差點又栽倒在地上.

鄉賢甚至沒有瞥蘭德一眼,就徑直跪在了擔架旁邊.她的面孔和衣服比艾雯的更髒,眼睛周圍同樣有黑眼圈,但她的手也像艾雯的一樣乾淨.她用手撫摸譚姆的臉,用拇指撥開他的眼皮.她皺起眉頭,又解開了譚姆肋側的繃帶,檢視傷口.蘭德也想看看傷口的狀況,她卻已經將繃帶包了回去.奈妮薇歎了口氣,輕輕地將毯子和斗篷重新給譚姆蓋好,仿佛是在為睡熟的孩子蓋好被子.

"我無能為力."奈妮薇說道.她必須用雙手撐住膝蓋才能站起來."我很抱歉,蘭德."

片刻之間,蘭德站在原地,並不理解奈妮薇在說什麼.但看到奈妮薇轉頭向屋里走去,他急忙追上她,將她拽了回來."他會死嗎?"他大喊道.


"就我所知是這樣,"奈妮薇答道.不容置疑的聲音立刻讓蘭德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您必須做些什麼.一定要.您是鄉賢."

痛苦扭曲了奈妮薇的臉.但這樣的表情稍瞬即逝.她深陷的雙眼中又閃耀著堅定的光芒,聲音中除了堅決之外沒有任何情緒."沒辦法了.我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我也知道什麼是無可挽回的.難道你以為我會放棄任何希望?但我不能,我沒辦法,蘭德.還有其他人也需要我.我能幫助他們."

"我已經盡最快的速度帶他來見您,"蘭德喃喃地說.即使村莊化成了焦土.鄉賢仍然代表著希望.而現在這個希望也沒有了,蘭德覺得自己徹底空了.

"我知道,"奈妮薇溫柔地說.她伸手撫摸著蘭德的面頰."這不是你的錯.任何人都不會比你做得更好.我很抱歉,蘭德,但我還要去照顧其他人.恐怕,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蘭德茫然地盯著奈妮薇的背影,直到房門在她身後關閉.現在蘭德的腦子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鄉賢救不了父親.

突然間,艾雯猛撲到他身上,把他撞得向後退了一步.艾雯用雙臂緊緊抱住了他.如果在平時,蘭德至少會因為無法呼吸而哼一聲.但現在他只是沉默著,盯著那扇讓他的希望徹底消失的門.

"我很抱歉,蘭德,"艾雯靠在他的胸口,"光明啊,我真希望能做點什麼."

蘭德麻木地用雙臂環抱住艾雯."我知道.我……我必須做些什麼,艾雯.我不知道能做什麼,但我不能讓他就這樣……"他的聲音中斷了.艾雯將他抱得更緊.

"艾雯!"奈妮薇的喊聲從屋子里傳出來.艾雯被嚇了一跳."艾雯,我需要你!再把你的手洗一洗!"

艾雯掙開蘭德的手臂."她需要我的幫助,蘭德."

"艾雯!"

當艾雯轉身跑開的時候,蘭德覺得自己聽到她在抽泣.但擔架旁邊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蘭德低頭看著譚姆,心中充滿了無助和空虛.但他的面容很快又恢複了剛強."村長會知道該做什麼,"他又一次抬起擔架."村長會知道的."布朗•艾威爾總是知道該做什麼.雖然渾身疲怠欲死,但他還是頑固地向酒泉旅店走去.

另一匹杜蘭牡馬經過蘭德身邊.它身後拖著一塊用肮髒毯子蓋住的巨大東西.毯子後面還掛著幾件粘有粗糙毛發的武器.從毯子的一邊還露出一根山羊角.兩河不應該是恐怖故事成為現實的地方.獸魔人只應該存在于外面的世界,那個世界還有兩儀師,偽龍和只有光明知道的走唱人傳說中的那些怪物.兩河不應該有這些.伊蒙村不應該有這些.

當蘭德走進綠坪的時候,人們紛紛向他打招呼.有人站在自家的廢墟中,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有人說要為他去找奈妮薇.蘭德沒有在意任何人說的話,即使有人陪著他走了一段,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應.蘭德並非是想謝絕他們的幫助,告訴他們一切都好.但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人們擔憂的目光.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布朗•艾威爾能夠救譚姆.他做不到的事情,村長都能做到,村長一定有辦法.

旅店幾乎完全逃過了昨晚的劫難.雖然牆壁上有幾道焦黑,紅色的屋瓦仍然像往日一樣在陽光中閃耀.貨郎的馬車被燒成了一塊黑炭,旁邊倚著車輪的鐵框.支撐帆布蓬的幾根弧形鐵架被折得七扭八歪.

湯姆•梅里林盤腿坐在旅店的老地基上,小心地用一只小剪子剪掉他身上百衲斗篷被燒焦的邊緣.他沒有問蘭德是否需要幫助,只是輕盈地跳下地基,抬起了擔架後面的一端.

"進去?當然,當然.別擔心.你們的鄉賢會照顧他的.昨晚我見識過她的能耐,她的手很巧,技藝也很精湛.如果沒有她,有些人必死無疑.我可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帕登失蹤了,這是最糟的事情了.獸魔人什麼都吃.應該感謝光明,你的父親還在這里,還能活著得到鄉賢的治療."

蘭德的腦子里卻只是回蕩著一個聲音——他是我的父親!——直到這個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得微不可聞.他忍受不了任何同情,任何要讓他振作的企圖.現在不行.現在他只需要布朗•艾威爾告訴他該如何救活湯姆.

突然間,他發現在旅店大門上有一個潦草的痕跡——一個用木炭畫成的,尖端朝下的扭曲的淚滴.已經出了這麼多事,現在龍牙出現在酒泉旅店的門板上已經無法讓蘭德感到驚訝了.只是為什麼會有人想要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惡的?或者是要給他們帶來厄運?蘭德想不明白,但昨夜教會了他一件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任何事.

走唱人在後面推了他一下.蘭德推開門走了進去.

大堂里只有布朗•艾威爾一個人.因為沒人顧得上生火,所以相當寒冷.村長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正在將鋼筆蘸進墨水瓶里.他雙眉緊皺,神情專注地盯著桌上的一張羊皮紙.長睡衣的下擺被隨意塞進褲子里,大肚子周圍還拖著很長一段.偶爾他會用一只光腳趾撓撓另一只腳.兩只腳都很髒,似乎他曾經赤腳出去過不止一次.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這一點真令人難以想像."你有什麼麻煩?"他沒有抬頭便問道."快一點.我現在還有二十件事要做,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事.我沒有多少時間和耐心.嗯?快說!"

"艾威爾師傅?"蘭德說,"這是我父親."

村長的頭猛地抬了起來."蘭德?譚姆!"他扔下鋼筆,站起來的時候又撞翻了椅子."也許光明還沒有徹底放棄我們.我一直在擔心你們兩個的安全.獸魔人離開後又過了一個小時,貝拉跑進了村子.那時它渾身流汗,氣喘不停,看樣子是從農場一直跑到這里來的.那時我還以為……現在沒時間說這些了.我們把他抬到樓上去."他擠開走唱人,抬起擔架."你去叫鄉賢來,湯姆先生,告訴她我讓她盡快趕來,否則就讓我知道她耽擱的理由!放松,譚姆.我們很快就會把你放到最好的軟床上.快去,走唱人,快去!"


還沒有等蘭德開口,湯姆•梅里林已經消失在門口."奈妮薇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她說她幫不了我父親.我知道……我希望你能有辦法."

艾威爾師傅更加仔細地看著譚姆,然後搖搖頭."看著吧,孩子,我們會救活他的."但他的聲音已經不那麼有信心了."先讓我們把他抬到床上去.至少他能好好休息."

蘭德任由自己被擔架頂著走向大堂後面的樓梯.他竭力讓自己相信譚姆可以痊愈,但他意識到,這個信心已經越來越脆弱了.而村長聲音中的疑慮更加動搖了他.

旅店第二層的前半部是六套設備齊全,保溫良好,可以俯瞰綠坪的房間.它們最經常的住客是貨郎和從望山和戴文騎來的人.每年來兩河貿易的商人也常常會因為這些舒適的房間而感到驚訝.現在有三個房間已經被占用了,村長指引蘭德匆匆向一套空房跑去.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掀起寬床上的羊毛毯和羊毛被,將譚姆放到羽絨軟墊上,讓他的頭在鵝毛枕上枕好.譚姆被移動的時候只是呼吸聲變得更粗啞了些,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呻吟.蘭德剛要俯身去看視父親.村長卻將他推到一旁,命令他去給壁爐生火,讓屋子熱起來.當蘭德在壁爐和壁爐旁的木柴箱之間忙活的時候,布朗拉開窗簾,讓早晨的陽光照進屋里,然後開始以非常輕柔的動作為譚姆洗臉.等到走唱人回來的時候,壁爐中的火焰正在逐漸溫暖整個房間.

"她不來,"湯姆•梅里林一邊走進來一邊說道.他瞪了蘭德一眼,刷子一樣的白眉毛緊緊地皺著."你沒有告訴我你們的鄉賢已經看過他了.她幾乎扭斷了我的脖子."

"我本以為……我不知道……也許村長能做些什麼,能讓鄉賢……"蘭德將雙手緊攥成拳頭,從火爐前轉身面對布朗."艾威爾師傅,我能做什麼?"身材圓胖的村長卻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將蘸上清水的布巾敷在譚姆的額頭上,眼睛始終不敢正視蘭德."我不能就這樣看著他死去,艾威爾師傅.我必須做些什麼."走唱人仿佛是要說話的樣子.蘭德急忙轉向他,"你有什麼辦法?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只是在想,"湯姆說著,用拇指將長柄煙斗中的煙葉壓實."村長知不知道是誰在他家的門上畫了龍牙?"他覷了一眼煙鍋,然後將煙斗柄在牙縫中挪了一下,歎了口氣."似乎有人不再喜歡他了.或者也許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他的某位客人."

蘭德厭惡地看了走唱人一眼,將目光轉到爐火上.他的心思就像那些火舌一樣跳動不停,也像那些火焰一樣,無論怎樣跳動也總是固定在一個點上.他不會放棄,他不能眼看著譚姆死去卻無所作為.我的父親,這個意念如火一樣燒灼著他.我的父親.只要燒退了,病情就會好轉.先要讓父親退燒,但該怎麼辦?

布朗•艾威爾看著蘭德的後背,雙唇緊抿.然後他的目光轉向走唱人,那種眼神甚至能讓一頭熊卻步.但湯姆只是像等待命令一樣站在一旁,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村長的眼神.

"也許那是康加或科普林家的某個人干的."村長最後說道,"但只有光明知道是哪一個.他們的腦袋只是只鳥巢,或者腦殼里根本就是空的.即使是森布的舌頭和他們的相比也像是抹了一層蜜."

"就是昨天黃昏時坐著馬車趕來的那些家伙?"走唱人問."他們似乎仍然不知道有獸魔人存在,直到現在,他們還在問節慶什麼時候開始,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半個村子已經化成了灰燼."

艾威爾師傅繃著臉點了點頭."那是他們家族的一部分.但他們也沒什麼不同.那個愚蠢的達奧•科普林用了半個夜晚的時間要求我將沐瑞女士和嵐先生趕出村子,完全不去想一想,如果沒有他們兩位,我們的村子還能剩下什麼?"

蘭德一開始沒有注意他們的對話,但村長的最後一句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們做了什麼?"

"沐瑞女士從晴朗的夜空中召喚來閃電,落在獸魔人的頭上."艾威爾師傅答道,"你見過大樹被閃電劈裂的樣子,獸魔人絕不比大樹更堅固."

"沐瑞?"蘭德難以置信地說.村長點了點頭.

"是沐瑞女士.嵐先生將他的劍舞成了一團旋風.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任何走進他十步以內的敵人都逃不過他致命的一擊.燒了我吧,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我真無法相信……"他用一只手揉搓著自己的光頭."冬日告別夜剛剛開始,我們的手里捧滿了禮物和蜂蜜蛋糕,腦袋里灌滿了葡萄酒.忽然狗開始叫了.沐瑞女士和嵐先生沖進旅店,又跑遍全村,高喊著獸魔人來了.起先我還以為他們只是灌了太多的酒.畢竟……獸魔人?然後,還沒等大家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那些……那些怪物已經出現在街道上,用它們的巨劍揮砍村民,將火把扔到房頂上,又發出令人血液凝固的吼叫."村長厭惡地咳了一聲."我們就像躲避狐狸的雞一樣到處亂竄,直到嵐先生鼓起我們的勇氣."

"不需要那麼自責,"湯姆說,"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並非所有獸魔人的尸體都是他們兩個人的功績."

"嗯……是,嗯."艾威爾師傅搖了搖頭,"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一位兩儀師在伊蒙村.嵐先生則是一名護法."

"一位兩儀師?"蘭德低聲說道."不可能.我和她說過話.她不是……她沒有……"

"你認為兩儀師會有什麼標記?"村長有些嘲諷地說,"兩儀師難道會在背上寫'危險,請勿靠近’?"他忽然拍了一下前額."兩儀師!我這個老傻瓜!我真是把腦子丟掉了.我們還有機會,蘭德,只要你願意試.我不能命令你那樣做.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否有那樣的勇氣."

"機會?"蘭德說."我願意嘗試一切機會,如果能……"

"兩儀師能治療惡疾和重傷,蘭德.燒了我吧.小子,你聽過那些故事.她們擁有醫藥所無法相比的力量.走唱人,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走唱人的故事里全都是兩儀師.為什麼你不提醒我,卻只是讓我這樣不知所措?"

"我在這里是陌生人,"湯姆只是盯著牙齒間沒有點燃的煙斗."而且並非只有科普林家的人對兩儀師有成見.這個主意最好還是由你想出來."

"兩儀師!"蘭德喃喃地說著,竭力想將那位沖他微笑的女士和傳說聯系在一起.在許多故事里,兩儀師的援助會比沒有任何援助的結果更壞,就像是糕餅中的毒藥.她們送出的一切禮物中都藏著釣鉤.蘭德忽然感覺口袋里沐瑞送他的那枚硬幣就像一塊燃燒的煤.他勉強控制住自己,沒有讓自己撕掉外衣,將它扔到窗外去.


"沒有人想要和兩儀師打交道,小子,"村長緩緩地說,"但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希望.這不是一個輕松的決定.我不能為你下這個決定.但我看到沐瑞女士一直都在做好事……兩儀師沐瑞,我想,我應該這樣稱呼她.有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譚姆一眼,"……你不能輕易放棄任何機會,無論其中的希望有多麼渺茫."

"有些故事過于誇張了,"湯姆說道.看他的樣子,這幾個字仿佛是從他的喉嚨里被硬拽出來的一樣."至少有一些故事是誇張的.除此之外,孩子,你還有什麼選擇?"

"沒有,"蘭德歎了口氣.譚姆仍然沒有一點動靜,他的眼睛深陷進眼窩里,仿佛已經重病了一個星期."我……我要去找她."

"就在橋的另一端,"走唱人說,"在他們……處置獸魔人尸體的地方.但要小心,孩子.兩儀師做任何事都有她們自己的理由,那並不總是別人認為的理由."

蘭德卻已經闖出了門.他緊握住劍柄,以免劍鞘會絆腿.他沒有時間把劍卸下.跑下樓梯的時候,他也絲毫沒有減緩步伐.疲倦被徹底忘記.救活譚姆的機會,無論多麼渺茫,也足以讓沒有睡眠的連夜奔波無法再影響到他的身體.至于這個機會與兩儀師有關,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他現在不想去考慮.他真的要面對一位兩儀師了……蘭德深吸一口氣,竭力想要跑得更快一些.

篝火堆位于村子以北相當遠的地方,西林和望山大道之間.風將濃黑的油煙朝遠離村子的方向吹去,即使這樣,空氣中仍然飄散著一股帶著甜味的臭氣,就好像烤肉在肉叉上被燒了幾個小時.蘭德因為這種氣味而感到窒息.當他發現氣味的源頭時,不禁用力咽了口唾沫.立春節的篝火竟然起到了這種作用.在火堆旁忙碌的男人都用浸過醋的布包住了口鼻,但他們嚴峻的面容說明這樣的防護並不夠.他們仍然能感覺到臭氣的存在,也仍然知道在做什麼.

兩個男人正在解下一匹杜蘭馬拖來的獸魔人.嵐蹲到這些尸體旁邊,掀開毯子,露出獸魔人的肩膀和獸頭.蘭德跑過來的時候,護法正從一具尸體肩頭的黑甲上摘下一枚金屬徽章.它的樣子是一柄三叉戟,上面鍍了血紅色的釉.

"寇拔,"護法將徽章扔到空中,伸手一把將它抓住."已經有七個部落了."

沐瑞盤腿坐在距離嵐不遠的地上,疲倦地搖了搖頭.她的膝頭放著一根行路杖,杖上覆滿了藤蔓和花朵雕刻.她的衣裙顯得有些凌亂."七個部落.自從獸魔人戰爭以來,還沒有過這麼多部落合作的事情.恐怕,壞消息要接二連三了了,嵐.我本以為我們走在了前面,但也許我們比預料的要落後許多."

蘭德盯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位兩儀師.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相信,這位女士與他昨天認識的那位女士是同一……而讓他驚訝的是,沐瑞的確不一樣了.她卷曲的發絲有一些從額角處披散下來,一道淡淡的煙灰橫抹在她的鼻梁上,但仔細看上去,她仿佛又沒有任何真正的變化.她是兩儀師,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但如果真的像故事里所說的那樣,她的樣子一定應該更像獸魔人,而不是坐在地上仍然能保持高貴儀容的俊雅女子.她能救活譚姆.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一點是最重要的.蘭德深吸了一口氣.

"沐瑞女士……我是說,兩儀師沐瑞."沐瑞和嵐同時轉頭看著他.蘭德在她的注視下不敢有絲毫動作.那不是蘭德在綠坪時看到的平和微笑的眼神.她的面容流露出倦色,但她的黑眼睛如同鷹眼一樣犀利.兩儀師,讓世界破滅的人.諸國只是被系在牽線上的木偶罷了,而操縱這些牽線的手段只有塔瓦隆的女人才知道.

"在黑暗中總算還有一點光."那位兩儀師喃喃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才提高聲音,"你的夢是怎樣的,蘭德•亞瑟?"

蘭德盯著她,"我的夢?"

"那樣的一個夜晚會讓人有可怕的夢,蘭德.如果做了噩夢,你一定要告訴我.有時候,我能幫助別人解決夢魘."

"我的夢沒什麼……需要幫助的是我的父親.他受傷了.本來只是一道刮傷,但他在發高燒.鄉賢沒有采取措施.她說她無能為力.但在傳說里……"沐瑞抬起一側眉弓.蘭德立刻停下來,用力咽了口唾沫.光明啊,有沒有贊揚兩儀師是好人的故事?蘭德的視線轉向護法,但嵐似乎只對獸魔人的尸體有興趣.在沐瑞的注視下,蘭德只能繼續局促不安地說,"我……嗯……據說兩儀師能治療傷病.如果您能救他……無論您能對他做什麼……無論什麼代價……我是說……"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說道,"如果您救活他,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無論什麼都可以."

"任何代價,"沐瑞沉思著,半是自言自語,"我們以後再說代價的事,蘭德,如果真的需要代價的話.我不能做出任何承諾.你們的鄉賢是一位頭腦清醒的人.我會盡力而為,但阻止時光之輪的轉動不在我的能力范圍以內."

"死亡遲早會來拜訪每一個人,"護法的聲音顯得冰冷,"除非是那些侍奉暗帝的人,只有傻瓜會付出那樣的代價."

沐瑞輕輕一嘖舌,"不要說這種令人沮喪的話,嵐.我們有理由慶祝一下勝利.雖然只是一個小勝利."她拄著手杖站起了身,"帶我去見你的父親,蘭德.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他.這里有太多人拒絕我的幫助了.他們也都聽過那些故事."說最後這兩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很干澀.

"他就在旅店里,"蘭德說."請跟我來,謝謝您,謝謝您!"他們跟隨在蘭德身後,但蘭德很快就超出了他們很遠.他不得不放慢步伐,等待他們追上來,然後又快步跑到了前面,又不得不慢下來等待他們.

"請快一點,"他不停地催促著沐瑞.關于兩儀師的危險已經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的體溫越來越高了."

嵐瞪了他一眼,"你就看不出來她已經很累了?即使有一件法器,昨晚她做的事情就像背著一麻袋石頭不停地奔跑.我不知道你是否值得她這樣,牧羊人,不管她是怎樣說的."

蘭德眨眨眼,咬住了舌頭.

"溫和一些,朋友,"沐瑞說.她伸手拍了拍護法的肩膀,步伐絲毫沒有變緩.嵐用高大的身體護住她,仿佛靠近她就能將身上的力氣分給她."你只是想要照顧我.為什麼他不能同樣為他的父親著想?"嵐皺起眉頭,但沒有再說話."我會盡快趕過去的,蘭德,我答應你."

不知道是因為她堅定的眼神,或者是她鎮定的聲音,蘭德平靜了下來.他跟隨在他們身邊,竭力不去想他們以後將要談論的代價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