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暗影中的四王鎮

四王鎮比蘭德一路到過的村鎮都更大,不過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鄉間小鎮,枉有"四王"這樣華貴的名字.像其它所有村鎮往常一樣,凱姆林大道直穿過鎮中心.同時又有另一條大道一直通向南方.大多數村子都是當地農場的市集.但四王鎮上卻看不到多少農夫.四王鎮不只是一個普通的村鎮,它還是在凱姆林和迷霧山脈的礦山城鎮間通行商隊的中轉站.向南的大道則連通了盧加德與礦山的貿易.盧加德和凱姆林之間的貿易線路則是經過另一條更直接的大路.四王鎮周圍的郊野沒有多少農場,這里出產的農作物將將能養活這里的人.鎮上的一切設施都是圍繞馬車商隊而存在的.這里能看到許多馬車夫和搬運貨物的勞力.

四王鎮上分布著許多光禿禿的土地,上面停放著一排排馬車,只有幾名無聊的保鏢在看著.沿街有許多馬廄和拴馬柱,寬度足以讓馬車通過,上面布滿深深的車轍.這里沒有綠坪,孩子們就在街道上玩耍,一邊還要躲避馬車,聽馬車夫的咒罵.村里的女人們都戴著頭巾,低垂著目光,在街上快步走著.有時一些馬車夫對這些女人品頭論足的話甚至會讓蘭德臉紅,就連麥特也不會用好眼色看那種馬車夫.沒有女人會站在籬笆旁和鄰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密集地擠在一起,中間只留有很窄的小道.風吹雨淋的牆板有一些也被刷上了白色的石灰,但看上去都是經過了許多年也沒有再重刷過的樣子.沉重的百葉窗都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被打開過,上面的鉸鏈積了厚厚的灰塵,早就鏽死了.到處都是噪音——鐵匠打鐵的聲音,馬車夫的吆喝聲,旅店里粗嘎的笑聲.

蘭德從一輛商人的帆布蓬馬車上跳下來.馬車正好經過一座色彩鮮豔的旅店.這座旅店全都被漆成了綠色和黃色,在一片顏色沉悶的房屋中非常惹眼.那支馬車隊還在前進.天正在漸漸黑下來.馬車夫們只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馬,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和麥特下了車.蘭德被一道車轍絆了一下,急忙向前一跳,避開了從另一個方向沖過來的一輛沉重的載貨馬車.那輛車上的車夫大喊著丟下兩句髒話,隨著車一同走掉了.一名婦人繞過蘭德,繼續飛快地向前走去,甚至沒有看蘭德一眼.

"我還不瞭解這個地方,"蘭德說道.他覺得在這一片喧囂聲中混雜著一點音樂,但他不知道這音樂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就是這座旅店,但他無法確定."我不喜歡這里.也許我們應該再往前走一段."

麥特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翻起眼珠看看天空.他們的頭頂上聚集了厚厚的一層黑云."然後今晚在樹下面睡覺?在這種天氣里?我已經再次習慣于睡在床上了."他側過頭聽了一陣,然後嘀咕著,"也許還會有旅店沒有樂手.不管怎麼樣,我打賭他們沒有人會玩雜耍."他將長弓掛在肩膀上,向亮黃色的旅店大門走去,一邊眯起眼睛打量周圍的一切.蘭德猶疑地跟在後面.

這家旅店里的確有樂手,他們演奏的箏和鼓聲幾乎被淹沒在充滿酒氣的大笑和叫喊聲里.蘭德沒有去找這家店的老板.另外兩家旅店也有樂手,而且里面同樣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噪音.桌旁擠滿衣著粗糙的男人,他們在桌子間磕磕絆絆地走著,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竭力想要捏一把那些來回躲閃,努力在臉上裝出一點微笑的女招待.整座旅店幾乎都在因為這些喧嘩而顫動.大堂里充斥著陳酒和肮髒身體的酸臭氣味.看不到穿著絲綢,天鵝絨和錦緞的商人,他們都待在私人套房里.每次蘭德和麥特只是向這種地方探探頭就轉身離開.蘭德開始覺得他們可能沒有選擇,只得離開了.

但第四家旅店——跳舞的趕車人卻顯得很安靜.

這座旅店像其它旅店一樣色彩豔麗.亮紅色和刺眼的綠色外面鑲著黃色的邊.但這座旅店的油漆有許多都開裂剝落了.蘭德和麥特走了進去.

大堂里只有五,六個人坐在桌旁,全都只是盯著自己的杯子,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這里的生意顯然不好,不過應該曾經好過.和客人數量相同的女招待正忙著各自的事情.這里的確有足夠的工作讓她們忙碌——地板上有許多泥土,牆角全都是蜘蛛網.但她們並沒有真正在做什麼有意義的工作,只是來回移動著,以免被看到在閑待著.

一名瘦骨嶙峋,頭發又長又細的男人皺著眉頭,轉過頭看著蘭德和麥特走進店門.這時,四王鎮上空傳來第一陣"隆隆"的雷聲."你們想要什麼?"他在油膩的圍裙上擦抹著雙手,那副圍裙一直垂到了他的腳踝處.蘭德懷疑他這樣做會不會只是讓更多的油膩被沾到手上.他是蘭德見過的第一個瘦子旅店老板."嗯?說吧,買杯酒,或者出去!我看上去像是演戲的嗎?"

蘭德紅著臉開始了在每一名旅店老板面前做出的那一番自我介紹."我會吹長笛,我的朋友會雜耍.就算再過一年,你也找不到技藝比我們更好的人.只要有一個好房間和一頓好飯,我們就能讓你的大堂里坐滿了人."他記起了前三處高朋滿座的大堂,特別是最後一間大堂里,那個就在他面前嘔吐的男人,那時他向後跳了一下才沒有讓自己的靴子沾上汙物.他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但他急忙把思緒拉回來,繼續說道,"我們會讓你的旅店里坐滿了人,相比較于付給我們的酬勞,你會得到二十倍以上的收益.為什麼……"

"我已經有一個敲響板琴的人了."旅店老板沒好氣地說.

"你只有一個醉鬼,薩姆·黑格."一名女招待說道.她正從他們身邊走過,手中的托盤上放著兩杯酒.她停下來,給了蘭德和麥特一個豐滿的微笑."大多數時候,那個醉鬼都找不到大堂在哪里."她又壓低了聲音,"已經有兩天時間看不到他的蹤影了."

黑格一邊繼續盯著蘭德和麥特,一邊反手打在那名女招待的臉上.那女孩驚呼一聲,重重地倒在久不曾刷洗的地板上,一只酒杯摔破了,濺出的葡萄酒流淌在一層塵土上."損失的酒和杯子從你的工錢里扣.給客人們端酒去.快點.客人不會因為你們放懶而掏錢的."他的口氣像剛才那一擊一樣凶猛.沒有任何客人抬起頭來看一眼,其她女招待也都把眼睛轉向了一旁.

那個胖姑娘揉搓著面頰,用凶狠的眼光盯著黑格.但她再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將酒杯的碎片和另一只空酒杯收拾到盤子里,匆匆地跑走了.

黑格若有所思地吮著牙齒,打量著蘭德和麥特.他的目光在那柄蒼鷺徽劍上盯了很長一段時間."那麼,"最後他說道,"你們可以在後面的儲藏室里搭兩個地鋪.畢竟客房讓你們睡的話太浪費了.所有客人走了以後你們才能吃飯.那時應該還會有些食物剩給你們."

蘭德希望四王鎮還能有一家他和麥特沒有去過的旅店.離開白橋之後,他遭遇過冷漠,白眼,甚至直接的敵意,但還從沒有任何東西像這個人和這個村子一樣讓他感到如此不安.蘭德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這里的肮髒和嘈雜,但他的憂慮並不能因此而消減.麥特一直在看著黑格,仿佛在懷疑這其中有什麼陷阱,但他並沒有要放棄這家旅店,去野外露宿的意思.雷聲震動著窗戶.蘭德歎了口氣.

"如果地板夠乾淨,也有足夠的乾淨毯子,那麼我們可以睡地鋪.但我們要在天黑後兩個小時吃飯,不能再晚了,而且我們要吃這里最好的食物.我們可以讓你看看我們都能表演什麼."他伸手拿出長笛匣,但黑格搖了搖頭.

"沒關系.只要聽到個曲子,這幫人就會尖叫."他又看了一眼蘭德的劍.臉上只有在嘴角還掛著一絲笑紋."你們想吃飯的時候就吃飯吧,但如果你們沒有把客人吸引進來,就滾到街上去吧."他朝兩個坐在牆邊,面色凶狠的家伙點了點頭.他們沒有喝酒,而且他們的胳膊足有普通人的腿那樣粗.黑格向他們點頭的時候,他們的目光轉向了蘭德和麥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蘭德將一只手放在劍柄上,希望心里的顫抖不會表現在臉上."那麼我們達成協議了,"他用刻板的聲音說.

黑格眨眨眼,片刻之間,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安.隨後他很突兀地一點頭."就按我說的?好吧,開始吧.你們干站在這里不會吸引任何人進來的."他說完就大步走開了.一邊仍然緊皺著眉頭,大聲責罵那些女招待,仿佛這里有五十位客人都沒有被照顧到一樣.

在房間的遠端,靠近後門的地方有一個高出地板的小平台.蘭德將一張凳子放在上面,將自己的斗篷,毯子卷和湯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後面,把劍放在這一堆東西的最上面.

蘭德覺得還是不要公開佩戴這把劍會更好一些.劍在這里是很平常的東西,但一把蒼鷺徽劍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與懷疑.而現在任何人多看他一眼都會讓他感到不舒服.他不能給隱妖留下任何痕跡,即使他懷疑隱妖追蹤他們並不一定需要這種痕跡.不管怎樣,摘下這把劍的時候,他總是會感到不情願.這是譚姆給他的.他的父親.只要戴著這把劍,他就保持著和父親的聯系.他就仍然可以稱譚姆為父親.現在太晚了,他想.他不知道這個想法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他相信這是真的.太晚了.

當《雄雞向北啼》的第一小節響起的時候,大堂里的幾位客人都抬起了頭.就連坐在牆邊的兩名大漢也向前傾了傾身子.一曲終了,包括兩名大漢在內的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麥特讓彩球在雙手間來回飛舞的時候,掌聲再一次響起.外面又響起一陣雷聲.雨漸漸停了.但氣壓仍然低得厲害,這樣的間歇拉得越長,下一場雨就越大.

訊息已經傳了出去.夜幕落下的時候,旅店里已經擠滿了人.響亮的笑聲和叫喊聲讓蘭德幾乎聽不到自己在吹什麼.只有突然落下的雷聲掩蓋了大堂里所有的喧囂.閃電劃過窗口.耳朵還沒有完全從雷電的轟鳴中恢複過來,蘭德已經聽到了雨點敲擊房頂的聲音.現在走進來的人們在地板上留下了一灘灘水跡.

蘭德只要一停下來,就立刻會有人喊出某個曲調的名字.其中有許多名字他都不認識,但只要有人能將他們想聽的曲子哼上一段,他經常就會發現自己知道這首曲子.而這首曲子在別的地方又有別的名字.比如《快樂的傑姆》在這里被稱為《飛奔的三趾鳥》,而在他們前一個留宿的村子則被叫做《太陽的顏色》.有些曲子的名稱一直沒有變化,而另一些曲子只是相距十里的地方就會有不同的叫法.蘭德這一路上也學了一些新的曲子.《喝醉的貨郎》就是他新學到的,但有時候這首曲子又被稱作《廚房里的匠民》.《兩個國王去打獵》同時被這里的人們叫做《雙馬飛馳》和其它幾個名字.蘭德吹了他會的曲子,人們拍著桌子,要他再多吹幾首.

另一些人喊著要繼續看麥特的雜耍.有時候,想聽曲子的人和想看雜耍的人還會發生爭執.有人亮出一把匕首,立刻有一個女人發出尖叫.一個男人臉上流著血踉蹌著從桌邊向後退去.旅店的兩名保鏢(他們的名字是紮克和斯多姆)立刻快步走過去,不問緣由便將所有參與斗毆的人都扔到了街上.這是他們解決一切麻煩的辦法.大堂里仍然是充滿了說話聲和笑聲,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除了那些被保鏢擠撞到的人以外,甚至沒有人向這邊看上一眼.

客人們當然不會對自己有多少約束,特別是當某一名女招待不小心的時候.不止一次,紮克和斯多姆不得不將陷在客人堆中的女招待救出來,不過他們這時的速度往往就慢了許多.黑格往往會對剛被解救出來的女孩大聲責罵,搖晃拳頭.他總是認為這種事女招待也有錯.而女招待總是流著淚結結巴巴向他道歉,說明她們也願意接受他的觀點.每次黑格皺起眉頭,那些女招待就會打個冷戰,即使他並沒有看著她們.蘭德很奇怪為什麼她們會容忍他這樣.

現在黑格看到蘭德和麥特的時候就會露出笑容.過了一會兒,蘭德意識到他不是在沖他們笑.他的目光總是滑到他們身後,落在那柄蒼鷺徽劍上.曾經有一次,當蘭德將錯金銀花紋的長笛放到身邊的凳子上時,黑格也在一邊笑,一邊看著這枝長笛.

當麥特退下,又輪到蘭德演出的時候,蘭德趁著和麥特錯身的工夫對麥特耳語道,"黑格打算搶劫我們."在如此喧鬧的環境里,蘭德必須大聲把話說出來,不過他相信除了麥特之外,沒有人能聽見他說話.

麥特點點頭,仿佛不出所料的樣子."我們今晚必須把門鎖住."

"鎖住門?紮克和斯多姆能用拳頭把門板打碎.我們離開這里."

"至少等到吃過飯以後.我餓了.他們在這里做不了什麼."客人們開始不耐煩地喊他們繼續表演.黑格則開始瞪他們了."不管怎樣,今晚你想睡在外面?"一道特別響亮的雷聲將一切聲音都湮沒了.眨眼之間,從窗口射進來的白光比屋里的燈光還要亮.

"我只是想完整無缺地離開這里,"蘭德說.但麥特已經沒精打采地坐到凳子上休息去了.蘭德歎了口氣,吹起了《登亞倫大道》.有許多人喜歡這首曲子.蘭德已經將它吹過四遍,但還有人喊著要聽它.

現在的問題是,麥特是正確的.蘭德也很餓了.而大堂里坐滿了人.雖然有一些人離開了,還有一些人被杰克和斯多姆扔了出去.但又有兩倍數量的人走了進來.他看不出黑格現在能耍什麼花招.人們喊叫著要看雜耍,聽曲子,但大多數人的興趣還是喝酒和戲弄女招待.但有一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

這個人在人群中顯得非常突出.他一身商人打扮.但據蘭德的觀察,這個低檔次的旅店里就連為商人提供的私人套房都沒有.在身穿粗布衣服,皮膚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粗硬的客人們當中,只有這個人肌膚光鮮,雙手纖軟,穿著一件天鵝絨外衣,黑綠色的天鵝絨斗篷上綴著藍色絲綢花邊.他腳上穿著天鵝絨軟鞋,而不是靴子.這種鞋不能在四王鎮泥濘坑窪的街道上行走,甚至根本不能在任何街道上行走.


這個人是在天完全黑下來以後出現的.他一邊甩掉斗篷上的雨水,一邊掃視著四周.扭曲的嘴角流露出厭惡的情緒.他將大堂掃視了一周,本來已經准備離開,卻又仿佛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便坐到了一張紮克和斯多姆剛剛清空的桌子旁邊.一名女招待停在他面前,給他上了一杯葡萄酒.他把那只杯子推到一旁,就再沒有碰過.那名女招待仿佛是很忙的樣子,兩次在他身旁露出破綻.但他根本沒有碰那個女孩,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這讓那個女孩很不安.其她靠近他的女孩也都有著同樣的遭遇.通常他的眼神都很柔和,但只要有哪個馬車夫想要分享他的桌子,他只是側目一瞥,就會讓那個粗壯的漢子將視線轉到別的地方.他坐在那里,仿佛房間里並沒有其他人,只有他——還有蘭德和麥特.他一直在看著他們,十根手指搭成尖脊的樣子,每根手指上都有一枚戒指在爍爍放光.他看著他們,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仿佛認識他們一樣.

蘭德趁再次換位的機會和麥特說了那個人.麥特點點頭."我看見他了.他是誰?我一直覺得我知道他."

蘭德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的記憶深處有什麼在顫動,但他就是沒辦法想起來.不過他相信,這張臉他以前從沒有見過.

蘭德估計他們大約已經表演了兩個小時.他將長笛插進皮匣里,和麥特收拾起行李.當他們走下舞台的時候,黑格擠了過來.他氣得一張窄臉都扭歪了.

"該吃飯了,"蘭德搶先對黑格說,"我們不想讓自己的物品被偷走.你不想去吩咐廚師麼?"黑格猶豫著.他仍然很生氣,裝作對蘭德的東西不感興趣的樣子,但並不成功.蘭德仿佛是隨意地挪了一下肩上的擔子,讓自己的手可以放在劍柄上."或者你可以試試把我們扔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語氣.然後他又說道,"夜還很長,我們還可以表演很久.如果要讓客人們繼續花錢,我們就必須有力氣表演下去.你覺得如果我們餓倒了,人們還會在這里坐多久?"

黑格向正在往他的口袋里放錢的滿屋客人瞥了一眼,然後轉過身,打開後門,探出頭喊道,"給他們吃飯!"他回過身來,沖蘭德和麥特吼道,"別吃上一整夜.在最後一個客人離開之前你們都要表演."

一些客人還在喊著要看節目.黑格急忙過去向他們解釋.穿天鵝絨衣服的人也是焦躁不安的人之一.蘭德示意麥特跟在他身後.

廚房被一道厚重的門和大堂分開,除了偶爾有女招待開門進來的時候,這里最響就是雨點敲打房頂的聲音.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熱氣和蒸汽不停地從爐子與烤箱中冒出來.一張極大的桌子上有一半放著食物的半成品,另一半放著准備盛放食物的碗碟.幾名女招待坐在門旁的一張長凳上,一邊揉搓著雙腳,一邊唧唧喳喳地和胖廚娘聊著天.胖廚娘同時和他們所有人說著話,還揮舞著一只大湯勺以強調自己的意思.她們全都看著走進來的蘭德和麥特,但這並沒有影響她們的說話速度和揉腳的動作.

"我們應該在有機會的時候離開這里,"蘭德輕聲說,但麥特搖了搖頭.他的眼睛只是盯著那兩只已經被廚娘盛滿了牛肉,土豆和青豆的盤子.廚娘已經不再看他們了.她只是一邊繼續和女招待們聊天,一邊用臂肘推開桌上的雜物,把兩只盤子擺在上面,又放上兩把叉子.

"時間還夠,先吃飯."麥特立刻坐到了凳子上,開始像掄鏟子一樣使用起了叉子.

蘭德歎了口氣,但也緊跟著麥特吃了起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只吃了一個面包頭.現在他的肚子就像乞丐的錢袋一樣空,廚房里食物的香氣更是讓他饑不可耐.他飛快地向嘴里填著食物,但還沒等他吃完半盤,麥特已經讓廚娘給他又盛了一盤.

蘭德並不打算偷聽那些女人說話,但一些話不由自主地鑽進了他的耳朵.

"聽起來真瘋狂."

"不管瘋不瘋狂,這就是我聽到的.他到這里來之前已經去過了鎮上的半數旅店.就是走進去,看一圈,然後一句話都不說地走出來.就連在王室旅店中也是一樣,就好像外面根本沒有下雨一樣."

"也許他覺得這里是最舒服的."這句話引起了一片笑聲.

"我聽說他在入夜的時候才來到四王鎮.他的馬喘得厲害,好像跑得很急."

"入夜才到,他是從哪里來的?只有傻瓜和瘋子才會有這個糟糕的旅行計劃."

"嗯,也許他是個傻瓜.但他的確很有錢.我聽說他甚至有第二輛馬車裝載仆人和行李.記住我的話吧,從他身上能撈到大錢.你們有沒有看見他的斗篷?如果他能送我那件斗篷,和我要些什麼我倒是不介意."

"他對于我來說有些胖了.不過我一直都說,男人如果沒有足夠的金子,就不能太胖."她們全都"咯咯"地笑彎了腰.廚娘揚起頭,也和她們一同大笑起來.

蘭德的叉子掉落在盤子上.一個讓他非常不喜歡的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說道.麥特正把一塊馬鈴薯塞進嘴里,幾乎顧不上點頭.

蘭德站起身,將劍帶在腰間拴好,朝通向屋外的後門走去.沒有人注意他.

大雨傾盆而下.他裹進斗篷,拉起兜帽,小跑著通過馬廄場院.水幕遮住了一切,只有電光閃起的時候才能依稀看到遠一點的地方.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標.拉車的馬匹都已經被牽進了馬廄,但兩輛黑漆馬車仍然停在外面,映射著閃電的白光.雷聲隆隆,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借助電光,蘭德看到了嵌在馬車門上的金色名字——霍沃·古德.

蘭德完全不在意打在臉上的雨水.他盯著那個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名字.他記得自己曾經在什麼地方看見過許多黑漆馬車,車門上鑲嵌著主人的名字,以及穿絲綢鑲邊的天鵝絨斗篷,天鵝絨軟鞋,保養良好的人——白橋.白橋鎮的商人當然有理由前往凱姆林.他有什麼理由找過鎮上的半數旅店,然後選擇了你在的那一家?有什麼理由讓他一直看著你,就好像他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蘭德打了個哆嗦.突然意識到雨水流到了他的背上.他的斗篷織得很密,但也不能抵擋如此強猛的雨勢.他急忙向旅店跑去,一路上踩過一個又一個水坑.紮克在他跑到門口的時候擋住了他.

"好啊,好啊,好啊,一個人跑到黑暗里.黑暗是危險的,男孩."

雨水順著蘭德的頭發不停地流到他的額頭上.馬廄場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懷疑是不是黑格太想要這柄劍和那枝長笛,已經顧不得大堂里的酒客了.

他用一只手擦掉眼睛上的水,另一只手握住劍柄.劍柄雖然濕了,但優質的皮革仍然牢牢地貼在他的手指上."黑格是不是認為那些人不需要看表演,只要有酒喝就能坐在他的大堂里?如果是這樣,我們已經為他做的事也值得吃他一頓,然後我們就走人."

那個大漢站在門廊里,身上沒有一滴雨水.他望著大雨,哼了一聲."在這種天氣里?"他的視線順著蘭德的手臂移到那把劍上."你知道嗎,我和斯多姆打了個賭.他說這是你從你的老祖母那里偷的.我說你的老祖母會把你踢進豬圈里,再把你掛在那里風干掉."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七扭八歪的黃牙.這個笑容讓他顯得更加卑劣."夜還很長,男孩."

蘭德從他身邊擠過去,走進旅店.紮克沒有擋他,只是在他背後發出了一陣更加丑惡的笑聲.

蘭德取下斗篷,一屁股坐在他剛離開幾分鍾的凳子上.麥特已經吃完了第二盤,正在吞下第三盤.現在他吃得慢了一些,不過更專心了,仿佛他決定就算是要死在這里,也要把死前的任何一點時間都用來吃東西.紮克仍然站在通往馬廄場院的後門旁.靠在牆上,看著他們.就連廚娘似乎也對他敬而遠之.

"他是從白橋來的,"蘭德低聲說.不需要說明"他"是誰.麥特向他轉過頭,手中的叉子還在向嘴里送著一塊牛肉.察覺到紮克的監視,蘭德只是胡亂地攪動著盤子里的食物.現在即使他就要餓死,也沒辦法再大口吃下任何東西了.但他仍然裝作對青豆很感興趣的樣子,一邊將馬車的事告訴了麥特.他還向麥特複述了剛才那些女人的對話.以免麥特急著吃東西,沒有去聽.

麥特顯然是沒有聽.他驚訝地眨眨眼鏡,從牙縫里吹出一聲口哨,然後皺起眉看著叉子上的肉,重重地噴了一下鼻息,將叉子扔到盤子上.蘭德希望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至少應該懂得行事慎重一些.

"在跟蹤我們,"麥特說.他額頭的皺紋加深了."暗黑之友?"

"也許,我不知道."蘭德瞥了一眼紮克.那名大漢正在活動筋骨,寬大的肩膀完全不亞于任何鐵匠."你認為我們能通過他那一關嗎?"

"不能,而且他還會發出聲音,把黑格和另一個都引來.我就知道,我們絕不應該留在這里的."


蘭德驚訝地張大了嘴.但還沒有等他說出一個字,黑格已經從通向大堂的門口走了進來.斯多姆跟在他身後.紮克也走了過來."你們要吃上一整夜嗎?"黑格吼道,"我可不會讓你們撐得只能躺在地板上."

蘭德看著自己的朋友.再等一下,麥特用唇語對他說.他們開始在黑格,斯多姆和紮克的監視下收拾東西.

蘭德和麥特一出現在大堂里,人們就叫嚷著要看雜耍,還喊出各種曲調的名字.那個穿天鵝絨的男人——霍沃·古德仍然對周圍所有的人都視而不見,只是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邊上.直到看見蘭德和麥特,他才靠回到椅背里,嘴角重新露出滿意的微笑.

蘭德首先吹起了《井中取水》.他吹得心不在焉.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吹錯的幾個音符.他開始努力思考該如何離開這里,同時又盡量避免去看古德.如果古德真是在追他們,也不能讓他知道他們已經察覺了.至于逃跑……

這時他才發覺這座旅店是一個多麼好的陷阱.黑格,紮克和斯多姆甚至不必緊盯著他們.只要他和麥特離開舞台,酒客們立刻就會讓他們三個知道.只要大堂里還坐滿了人,黑格就不能讓紮克和斯多姆對他和麥特怎樣,但他們也沒辦法悄悄離開.而且古德同樣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種狀況倒真是有趣.如果自己不恰好是獵物,蘭德一定會笑起來.現在他們只能保持警覺,等待機會.

當他和麥特輪換的時候,蘭德不由得呻吟了一聲.麥特正對黑格和他的兩名打手怒目而視,根本不在乎他們是否注意到了,會不會有什麼疑心.當他沒有耍彩球的時候,他的手就一直放在外衣下面.蘭德沖他"噓"了一聲,他卻沒有注意到.如果黑格看到那枚紅寶石,他也許就不會等到酒客走光以後才下手了.而如果那些酒客看到它,大概其中半數都會成為黑格的幫凶.

最糟糕的是,麥特同樣還瞪著那名白橋的商人,目光比瞪其他人的時候更嚴厲兩倍.而且古德注意到了.他不可能不注意到.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笑意反而更濃了.他向麥特點點頭,仿佛在向老熟人打招呼.然後他挑起了一側眉毛,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蘭德.蘭德不想知道他的疑問是什麼.他竭力不去看那個人,但他知道,現在已經太晚了.太晚了.又是太晚了.

只有一件事似乎讓那個穿天鵝絨的男人有些許困擾——蘭德的劍.蘭德將那把劍放到身邊.有兩,三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吹得很糟糕,所以需要一把劍來保護自己.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劍柄上的蒼鷺徽.古德注意到了.他蒼白的雙手緊攥著,沖那把劍皺了很長時間的眉頭,才重新恢複了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笑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篤定了.

至少這算是一件好事,蘭德想,如果他相信這是我的蒼鷺徽,也許他會放過我們.那我們要擔心的就只有黑格那一伙人了.但這個想法並不能給他多少安慰.不管有沒有這把劍,古德一直在看著他們,微笑著.

蘭德覺得這一夜仿佛有一年那樣長久.所有那些眼睛都在看著他:黑格一伙像一群禿鷹看著陷在沼澤里的綿羊.古德則顯得更加可怕.蘭德開始覺得這個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不良心思.發酸的酒氣和汙垢的臭氣,一個個冒汗的身體讓他感到頭暈.吵鬧的聲音不停地轟擊著他的神經,讓他眼前飛起了金星.就連他自己的長笛聲也刺激著他的耳朵.每一記雷聲似乎都是在他的顱內炸響.疲倦像鐵砣一樣壓著他的身體.

終于,想到明天還要早起的人們不情願地紛紛離開了旅店.一名農夫可以自己決定作息時間,但商人們既然出錢雇了這些馬車夫,就絕對不會對他們的偷懶有半點通融.午夜過後,大堂里漸漸變得空曠了,就連那些住在這家旅店里的人也都開始向樓上走去.

古德是大堂中最後一名客人.當蘭德打著哈欠,伸手去拿裝長笛的皮匣時.古德站起身,將斗篷甩在背後.女招待們開始做清潔,一邊都在低聲抱怨桌子和地板上潑了太多酒汁,還有太多的碎片.黑格用一把大鑰匙鎖上了前門.古德把黑格拉到屋角說了些什麼.黑格叫一名女招待帶他去樓上看房間.他最後給了麥特和蘭德一個諱莫如深的微笑,就走上了樓梯.

黑格還在看著蘭德和麥特,紮克和斯多姆站在他身後.

蘭德急忙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背在肩頭,笨拙地用左手將它們按住,騰出右手來好隨時可以拔劍.不過他總算是沒有伸手按住劍柄.他抑制住打哈欠的沖動.他很累,但這一點不應該讓他們知道.

麥特背起長弓,同樣是笨拙地把屬于自己的幾件東西掛在肩頭.但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外衣下面.看著黑格的時候,他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凶狠.

黑格提著一盞油燈,讓蘭德吃驚的是,他向他們稍稍鞠了一躬,向側門抬起了手."你們的鋪位在這邊."只是嘴唇的一點扭曲暴露了他的心思.

麥特向紮克和斯多姆一點下巴."你領我們去鋪位的時候也要這兩個家伙護送?"

"我是個有財產的人,"黑格一邊說,一邊撣了撣肮髒的圍裙."有財產的人無論怎樣小心一點都不為過."一道霹靂震動著窗戶,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天花板,然後給了他們一個呲牙的笑容."你們想不想去看看你們的床?"

蘭德想知道如果他說他們想要離開的話會發生什麼事.你應該明白,嵐教你的那一點劍法並不足以仗恃……"帶路吧,"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強硬一些."我不喜歡有人走在我後面."

斯多姆冷笑了一聲,但黑格平靜地點點頭,轉身向那道側門走去.兩名大漢大搖大擺地尾隨在他身後.蘭德深吸一口氣,向通往廚房的門投去懷著希望的一瞥.如果黑格已經鎖上了那道門,現在逃跑就只會導致他在竭力避免的後果.他陰沉著臉跟上了旅店老板.

走進側門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麥特撞到了他的後背.黑格點起油燈的原因很明顯.這道門後是一條漆黑的走廊.黑格手中的油燈是唯一的光源,將紮克和斯多姆的影子投在牆壁上,也給了蘭德走下去的勇氣.如果他們轉身,他立刻就會知道.然後怎麼辦?地板在蘭德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走廊的末端是一扇沒有油漆過的粗木門板.蘭德一路上沒有再看見其它門.黑格和兩名打手開門走了進去,蘭德緊隨在後,以免他們有機會在門里設置埋伏.但黑格只是將油燈舉高,向房間里一揮手.

"就是這里."

黑格說這里是一間老儲藏室,但看樣子,這里已經有一段時間未經使用過了.破爛的桶和碎裂的箱子堆滿了一半的地板,天花板上不止一個地方在往下滴水.雨水不停地從空空的窗口潑灑進來.靠牆的架子上全都是各種破爛.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塵土.這種情形根本就沒辦法搭出像樣的地鋪來.

這把劍讓他緊張.除非我們睡熟了,否則他不敢下手.蘭德並不打算在黑格的房簷底下睡覺.只要這個旅店老板離開,他就要從窗口逃出去."就這樣吧,"他說道.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黑格,提防著他向那兩名正在冷笑的大漢發出任何信號.費了很大力氣,他才沒有讓自己去舔干燥的嘴唇."把燈留下."

黑格哼了一聲,但還是將那盞油燈放到了架子上.他猶豫著,看著他們.蘭德相信他是要命令紮克和斯多姆撲向他們,但他又一次盯著蘭德的劍,皺起眉頭,仿佛在算計什麼.然後他猛地朝那兩名大漢一擺頭.驚訝的神色閃過兩名大漢的面孔,但他們還是頭也不回地跟隨他走出了房間.

蘭德等待著,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然後又數了五十下,才將頭探進走廊.走廊里恢複了黑暗.一片方形的亮光仿佛像月亮那樣遙遠.那是通向大堂的門.蘭德退回到房間里.一個高大的黑色影子在靠近大堂的門旁閃了一下.那是紮克或斯多姆,正在看著他們.

蘭德將門板迅速檢查了一下,證實了自己的預料——這扇門倒是足夠厚重結實,但沒有鎖,里面也沒有門閂.不過門板是向房間里開的.

"我還以為他們現在就要動手了,"麥特說,"他們在等什麼?"他已經掣出了匕首,攥緊匕首的手指節都泛白了.燈光在匕首刃上閃爍.他的弓和箭囊卻被忘在了地板上.

"等我們睡熟,"蘭德開始在桶和箱子里翻檢."幫我找些能擋住門的東西."

"為什麼?你不是真的要睡在這里吧?讓我們從窗子出去,一走了之.我甯願被水浸透也不要死在這里."

"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正在走廊的那一頭.我們發出任何聲音,他們立刻會跑過來.我想,黑格甯可在我們醒著的時候對付我們,也不會冒險讓我們跑掉."

麥特嘟囔著,開始和蘭德一起搜索.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一堆空桶和板條箱的碎片,就算是把這些垃圾都堆到門前也不能阻止任何人打開它.這時,架子上的一些東西引起了蘭德的注意.兩只鏽跡斑斑,覆蓋著塵土的楔子.蘭德笑著將它們拿了下來.

他急忙將它們推進門縫里,伴隨著一陣雷聲,他猛力用腳跟將它們踹牢.雷聲褪去時,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著.只有雨水落在房頂上的聲音.沒有人跑過來.

"窗戶,"他說.


殘破的窗戶顯然是許多年沒有被打開過了,塵土在上面積成了一層層土皮.他們一起把全部力氣都用了上去.直到蘭德的膝蓋開始搖晃,窗框才有了些許松動,不情願地一寸寸被打開.窗戶被打開到可以讓他們擠出去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

"該死的!"麥特抱怨著,"怪不得黑格不擔心我們從這里溜出去."

在窗戶外面,一排被雨水打濕的鐵柵閃爍著黑色的光澤.蘭德推了一下,發現它們像山岩一樣牢固.

"我看到了什麼,"麥特說.他匆匆地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陣,拿了一根生鏽的撬棍回來.他將撬棍插進鐵柵里.蘭德猶豫了一下.

"別著急,等下次打雷的時候,麥特."

麥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聲嘀咕了些什麼,但還是等待著.蘭德將雙手放在撬棍上,努力在窗前越來越深的水坑里找到一個好的立足點.雷聲滾滾而來,他們立刻使出了最大的力量.一陣尖利的磨擦聲響起.蘭德頸後的毛發都豎了起來.鐵柵開始移動了——大約有四分之一寸.隨著每一陣雷聲響起,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扳動撬棍.失敗,四份之一寸,失敗,一點點,失敗,失敗.

突然間,蘭德的腳在水中滑了一下.他們倒在地板上.撬棍從鐵柵間落下,發出響亮的撞擊聲.蘭德趴在水坑里,屏住呼吸傾聽著.只有雨聲.

麥特將被擦傷的指節檢視了一番,然後瞪著蘭德."以這樣的效率,我們永遠出不去."現在鐵柵和窗戶之間的縫隙才只有兩指寬.而這道縫隙還被幾十根粗釘子擋住了.

"我們必須再試試,"蘭德說著站了起來.但是當他將撬棍重新插進那道縫隙的時候,門板那里發出一陣聲音,好像有人要將它打開.幸好楔子擋住門板.蘭德和麥特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麥特又抽出匕首.門板後面傳來另一陣響聲.

蘭德深吸一口氣,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一些."走開,黑格.我們要睡了."

"恐怕你們誤會我了."那個油腔滑調的聲音表明了說話的人是誰——霍沃·古德."黑格師傅和他的……走狗不會給我們找麻煩了.他們都已經睡熟了.等到了早晨,他們只會奇怪你們怎麼會平白消失了.讓我進來,我的朋友們.我們必須談談."

"我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麥特說,"走開,讓我們睡覺."

古德發出一陣凶狠的笑聲."我們當然有事可談.你們像我一樣清楚這一點.我已經從你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知道你們是誰.對于這一點,我也許比你們自己更清楚.我能感覺到它從你們身上一波波散發出來.你們已經開始屬于我的主人了.不要逃了,接受吧.那樣一切對你們而言都會容易得多.如果塔瓦隆女巫們找到你們,你們會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先一步割斷自己的喉嚨.但那時你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只有我的主人能保護你們不受她們的傷害."

蘭德費力地咽了口唾沫."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離開我們."門外走廊的地板發出一陣"咯吱"聲.古德不是一個人.他能用兩輛轎車帶來多少人?

"別傻了,我的朋友們.你們知道,你們非常清楚.至尊暗主已經給你們留下了他的標記.當他醒來的時候,新的驚怖領主會再一次頌揚他的偉大,這是預言中的定數.你們一定就是兩名候選人,否則我就不會被派來找你們.想想吧,永恒的生命,超出夢想的權能."他的聲音充滿了對那種權能的渴望.

蘭德回頭瞥了一眼窗戶.一道閃電橫過天空.他幾乎要呻吟起來.借助電光,他看見窗外也站著人.那些人只是盯著窗戶,完全不在意全身已經被雨水澆濕.

"我已經沒有耐心了,"古德說道,"你們要服從我的主人——你們的主人.否則自然會有人讓你們服從.但你們不會喜歡那樣的.至尊暗主統治著死亡,他可以賜予死亡,也可以賜予生命,一切全憑他的心意.打開門,不管怎樣,你們的逃亡到頭了.打開它,快點!"

他一定下了什麼命令,突然間,一個沉重的軀體撞在門板上.門板顫動了一下.楔子向門板里滑進了一寸.一次又一次,門板在撞擊中顫抖著.有時候,楔子能夠頂住,有時候它們會繼續滑進一點.門逐漸在向里面開啟.

"服從,"古德命令般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否則就為自己祈禱吧!"

"如果我們沒有選擇……"麥特在蘭德的瞪視下舔舔嘴唇.他的眼睛閃爍著,如同一只掉進陷阱里的獾;面色蒼白,卻又在劇烈地喘息著."我們可以答應他,然後再找機會溜走.該死的,蘭德,現在我們沒辦法出去!"

麥特的話好像透過了一層厚厚的羊毛才傳進蘭德的耳朵.沒辦法出去.雷聲在頭頂炸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刺眼的電光.必須出去.古德在向他們叫喊,命令,懇求.門又向里滑了一寸,就要被打開了.出去!

強光充滿房間,遮蔽了雙眼.空氣在咆哮,燃燒.蘭德感覺到自己被彈起,撞上了牆壁.他無力地滑倒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每根頭發似乎都要直立起來.他暈眩著蹣跚站起,伸手扶住牆壁,膝蓋仍然在不停地抖動.他向周圍掃視了一圈,越來越感到驚愕.

放著油燈的那個架子竟然沒有翻倒.借著那一點燈光,蘭德看到所有的桶和箱子的碎片上都出現了或多或少的燒焦痕跡,在地上散布得更加凌亂.窗戶,鐵柵,還有大部分牆壁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敞開的洞口.房頂塌陷下來,一股股煙霧從殘垣斷壁上飄向雨中.屋門掛在鉸鏈上,向走廊里傾斜了過去.

帶著疲憊而不現實的感覺,他提起了油燈.現在對他來說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似乎就是不讓這盞燈熄滅.

一堆碎木片突然動了起來,麥特從里面爬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眨著眼,摸索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檢查自己是不是還完整.他望著蘭德."蘭德?是你麼?你還活著.我還以為我們全都……"他停下來,咬住嘴唇,全身搖晃著.蘭德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笑,而且精神顯得很有些異常.

"出了什麼事,麥特?麥特?麥特!出了什麼事?"

麥特最後又哆嗦了一下,才定住身體."閃電,蘭德.它集中鐵柵的時候,我正看著窗口.是閃電.我看不見……"他又停下來,向歪斜的屋門望去.他的聲音變得犀利起來."古德在哪里?"

門外黑暗的走廊里沒有任何動靜.既看不到古德和他的同伙,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任何東西都能潛伏在那片黑暗里.蘭德發現自己在希望他們已經死了,但他不會探頭到走廊里去確認.在牆上那個大洞外面也看不到任何動靜.但樓上傳來了混亂的喊聲,還有奔跑的腳步聲.

"還是趕快走吧,"蘭德說.

匆忙地從一片狼藉中收拾出他們的行李.蘭德抓住麥特的手臂,半拖半扶地引領他的朋友從牆上的大洞中走進黑夜.麥特抓住了他的手臂,磕磕絆絆地向前走著,一邊探著頭,努力想看清前方.

當第一片雨水打在蘭德臉上的時候,一道樹枝般的閃電穿過旅店上方的天空.蘭德驀然停住了腳步.古德的人還在.他們都躺倒在地上,兩只腳沖著那個牆洞.在疾雨中,他們睜大了眼睛盯著天空.

"到底怎麼了?"麥特問,"該死的!我連我該死的手指都看不見了!"

"沒什麼,"蘭德說.是運氣,是光明本身的……真的麼?他哆嗦了一下,小心地引領麥特繞過那些尸體."只是閃電而已."

現在為他們照明的只有閃電的白光.當他們踉踉蹌蹌地從旅店跑開的時候,麥特幾乎就墜在蘭德的肩膀上.蘭德不止一次被車轍絆住.每次他們兩個都幾乎要跌倒在地.但他們還是堅持向前跑著,掙紮著,喘息著.

蘭德回頭看了一眼.閃電照出了一個人影.他站在旅店後面,正向他們,或者是向天空揮著拳頭.這以後,大雨更加猛烈.從天上拉下的水幕徹底擋住了"跳舞的趕車人".蘭德不知道那個人是古德還是黑格,不過這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分別.滔滔的暴雨將他們圍在一片片水牆之中.他們急急地在黑夜中奔跑著,在狂驟的流水落雷聲中聽著後面是否有人在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