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營救

佩林的手腕被緊緊地綁在身後.他盡量想要移動身體,最終卻不得不歎息一聲,放棄了努力.每次他避開一塊石頭,又會被另外兩塊石頭硌到.他只能笨拙地嘗試用斗篷遮住身體.夜很冷,地面仿佛吸走了身體里的全部熱氣.從白袍眾捉住他的那一晚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聖光之子不認為囚犯也需要毯子或遮風的帳篷,尤其是對于危險的暗黑之友.

艾雯蜷起身體,背靠他躺著.這是他們保存熱量的唯一方法.精疲力竭的女孩已經沉沉睡去,即使在佩林挪動身體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動靜.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很久了.佩林從頭到腳都痛得要命.每一個白天,白袍眾都會用繩子系住他的脖子,將他牽在馬後面一刻不停地趕路.只有在他吃東西和解手的時候,他們才會松開他的雙手.但即使這樣,他仍然遲遲無法入睡.

白袍眾的隊伍前進速度並不快.他們大部分的替換馬匹都在那次與狼的戰斗中損失掉了,所以無法達到預期的速度.而行程的耽擱又被歸罪到了伊蒙村人的頭上.

白袍眾呈兩列縱隊前進,但隊形並不很固定.傑夫拉要按時到達凱姆林,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在意.佩林一直都在害怕,萬一自己摔倒在地上,就算是傑夫拉命令過要將他活著帶到阿瑪多的裁判者那里,牽繩子的白袍眾也不會讓馬停下來,那時他將完全沒有辦法自救.所以對他而言,每邁出一步都包含著危險,每塊被他踩到的石頭對他而言都是致命的.他只能時時刻刻都繃緊了肌肉,不停地用焦慮的雙眼搜索地面.他每次瞥到艾雯的時候,艾雯都和他一樣.艾雯看他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充滿了緊張和恐懼.但他們都不敢讓視線離開地面太久.

每次太陽落下,白袍眾允許他停下來時,佩林會立刻像一塊破布一樣癱倒在地上.而今晚他的思緒卻亂竄個不停.連續數日以來的恐懼讓他的皮膚一陣陣發麻.如果他閉上眼睛,他能看見的將只有他們到達阿瑪多之後賈瑞特對他們承諾的結局.

艾雯肯定還不相信賈瑞特用那麼平常的語氣說出的那些話.否則無論她有多疲累,也不會睡得這麼沉.一開始,佩林也不相信賈瑞特的話,現在他仍不願信.人不能那樣對待其他人.但賈瑞特並不是在威脅他們.他以談論喝杯水的口氣談論烙鐵,鐵鉗,用尖刀剝離皮膚,用針刺穿肉體.他不是在嚇唬他們,目光中沒有半點因為恫嚇而產生的快感.他並不在乎他們是否害怕,不在乎他們會受到怎樣的折磨,他們是生是死.每次想到這一點,佩林的臉上就會滲出冷汗.他相信賈瑞特只是在陳述事實.

兩名衛兵的斗篷在月光下閃動著微光.佩林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他知道他們在看著他.雖然他已經被捆住了雙手和雙腳,他們卻仍然害怕他有異動.佩林還記得自己曾借著落日的余輝看到他們眼中和臉上嫌惡的神色.仿佛他們受命看守的是一些汙穢已極的怪物,散發著臭氣,即使看一眼也讓人惡心.所有白袍眾都在用這種眼光看他們.從未有過改變.光明啊,我該如何讓他們相信我們不是暗黑之友?佩林感覺到腸子糾結在了一起.也許到時候,只要能讓裁判者停止拷問,他會招認一切罪行.

有人走過來了.是一名提著油燈的白袍眾.他停下來和衛兵們說了些話.衛兵恭敬地回答了他.佩林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他認得那個高瘦的身影.

當那盞油燈被放到臉旁邊的時候,佩林眯起了眼睛.賈瑞特一只手提燈,另一只手拿著佩林的斧子.賈瑞特似乎已經把這柄斧子當作是他自己的武器了.佩林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也都會看見這把斧子.

"醒醒,"賈瑞特用那種沒有感情的聲音說道.同時用力踢在佩林的肋骨上.他當然看得出佩林沒有睡著,但他並不在意.

佩林咬緊牙關哼了一聲.他的肋骨上已經被賈瑞特的靴子踢出許多瘀青了.

"我說,醒醒,"靴子再一次踢了過來.佩林急忙說.

"我醒了."必須回答賈瑞特的話,否則他會想方設法引起你的注意.

賈瑞特將油燈放在地上,開始檢查捆綁佩林的繩子.他粗暴地拉起佩林的手腕,讓佩林的兩條胳膊幾乎要脫臼.確認所有繩結都牢固完整之後,他丟下佩林的胳膊,又拽過佩林的腳踝,任由佩林的身體在岩石地面上磨擦.賈瑞特形削骨立的身材不像是有什麼力氣的樣子,但佩林在他的手中就像個小孩一樣輕.每晚賈瑞特都會進行這樣的檢查.

賈瑞特站直身子的時候,佩林看見艾雯還在睡覺."醒過來!"他急忙喊道,"艾雯!醒過來!"

"什……?什麼?"艾雯的聲音仍顯得睡意沉沉,但也充滿了恐懼.她抬起頭,在燈光中眨了眨眼.

賈瑞特並未因不能踢醒艾雯而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他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他只是像對佩林一樣拽起艾雯的胳膊,完全不理會艾雯的呻吟.他不在乎造成痛苦.不過他會有意讓佩林特別痛苦.即使佩林忘了,他也不會忘記佩林曾經殺死過兩名聖光之子.

"為什麼暗黑之友應該睡覺?"賈瑞特不動聲色地說,"而正直的人卻必須醒著守衛他們?"

"我已經說過一百次了,"艾雯虛弱地說,"我們不是暗黑之友."

佩林緊張起來.有時候,這樣的否認會招來賈瑞特一頓冷酷的訓誡,會讓他再一次告訴他們裁判者將用怎樣的手段讓他們懺悔認罪,甚至讓他的靴子再次踢到他們身上.但讓佩林驚訝的是,這一次賈瑞特並沒有理會艾雯.

他只是蹲到了佩林面前,將斧子橫擔在膝上,用一雙髑髏一樣的眼睛瞪著佩林.黃金色的太陽繡在他斗篷的左胸部位,下面還繡著兩顆金星.他們都在油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脫下頭盔,放在油燈旁.這一次,他的臉上除了蔑視和憎恨以外,又多了另外一些東西——某種意圖和無法解讀的東西.他將手臂壓在斧柄上,一語不發地審視著佩林.佩林則竭力在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睛下面挪動著身體.

"你在拖我們的後腿,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塗膏人團已經收到了報告.他們想要知道更多,所以你一定要被帶到阿瑪多的裁判者那里去.但你正在拖延我們的速度.我本來希望,即使沒有替換馬匹,我們也能走得夠快.但我錯了."他恢複了沉默,皺起眉看著佩林和艾雯.

佩林等待著,賈瑞特做好准備之後自然會告訴他.

"指揮官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賈瑞特終于開口了,"因為那些狼.他必須將你帶到阿瑪多,但他也必須及時到達凱姆林.我們沒有多余的馬運輸你,但如果我們繼續讓你這樣走路,我們將沒辦法按時到達凱姆林.指揮官忠實于自己的任務,而他也要把你送到阿瑪多去."

艾雯發出了一些聲響.賈瑞特仍然在瞪著佩林.佩林回視著他,幾乎不敢眨一下眼睛."我不明白."他緩慢地說.

"沒有需要明白的東西,"賈瑞特答道,"只是一點胡思亂想.如果你逃走了,我們將沒有時間再追捕你.一個小時也沒有.如果你在一塊鋒利的岩石上磨斷繩子,消失在黑夜里.指揮官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繼續盯著佩林,伸手到斗篷下面拿出一樣東西,扔在地上.

佩林下意識地向那件東西望過去.看到它的時候,他吃驚地吸了一口冷氣.一塊有鋒利邊緣的石頭.

"只是一點胡思亂想,"賈瑞特說,"你的衛兵今晚也想了些別的事情."

佩林突然感到口中一陣干澀.仔細想一想!光明助我,仔細想一想,不要犯錯誤!

這會是真的嗎?白袍眾真的要那麼急于到達凱姆林?甚至會因此讓被懷疑是暗黑之友的人逃掉?佩林知道自己並沒有掌握足以做出判斷的資訊.除了傑夫拉指揮官之外,賈瑞特是唯一與他們交談過的白袍眾.他們兩個都沒有透露給他多少資訊.從另一方面想,如果賈瑞特想讓他們逃走,為什麼不直接割斷他們的綁繩?賈瑞特真的想讓他們逃走嗎?這個從骨髓里確信他們是暗黑之友的白袍眾.他憎恨暗黑之友更甚于暗帝本尊.因為佩林殺了兩名白袍眾,所以他隨時在找機會給佩林施加更多的痛苦.賈瑞特會想要他們逃走?

佩林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沒有飛快地動過心思,但現在無數的念頭如同雪崩一樣沖擊著他的神經.盡管天氣寒冷,汗水還是在他的臉上變成了溪流.他瞥了一眼那些衛兵.他們現在都只是淡灰色的影子.但佩林覺得他們也在等待著.如果他和艾雯在逃跑時被殺掉,那麼綁繩在石塊上被磨斷就說明這只是一次偶然……指揮官的困局就會得到解決.他們會死掉,這正是賈瑞特希望的結果.


那個削瘦的男人從燈旁拿起頭盔,准備站起.

"等等"佩林用沙啞的聲音說.他的心思轉了一遍又一遍,徒勞地想要為自己和艾雯找到出路."等等,我想談談.我……"

援軍來了!

這個想法瞬間在他的腦海中炸開,如同混沌中突然刺入的一道光明.片刻之間,佩林驚訝地忘記了其它的一切.斑紋還活著.佩林問斑紋,艾萊斯是否還活著.一幅影像閃過——山洞里,艾萊斯躺在一張常綠樹枝鋪成的床上,正在養護肋側的一道傷口.這些在轉瞬間便消失了.佩林發現自己正張大了嘴瞪著賈瑞特,臉上不由得綻起了愚蠢的笑容.艾萊斯還活著.斑紋還活著.援軍就要來了.

半站起身的賈瑞特停住動作,看著佩林."你想到了某些事情,兩河的佩林,我要知道那是什麼."

佩林以為賈瑞特知道了斑紋傳來的訊息.他的臉上立刻顯出慌亂的神情,但很快又被寬慰所取代了.賈瑞特不可能知道.

賈瑞特看著佩林表情的改變.然後第一次讓視線離開佩林,轉移到了他扔下的那塊石頭上.

佩林意識到,賈瑞特在重新考慮是否要留下那塊石頭.如果賈瑞特改變了主意,他是否敢于冒險讓他們繼續活著?畢竟繩子可以在殺死他們之後再磨斷.佩林看著賈瑞特的眼睛.那雙眼睛被眼窩投下的陰影遮蓋著,仿佛從深深的洞穴中盯著他.佩林從那里面看到了死亡的決定.

賈瑞特張開口,當佩林等待他的判決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迅雷般的改變.

一名衛兵突然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被黑夜吞噬了一樣.第二名衛兵轉過身,喊聲還沒到唇邊,隨著一聲鈍響,他也像一棵樹一樣倒下了.

賈瑞特轉過身,動作像毒蛇一般迅捷.斧刃帶著尖嘯聲向他劈來.恰在此時,佩林看到仿佛有一股黑夜卷進了燈光之中,不由得連眼珠都凸了起來.他張開嘴想要喊叫,喉嚨卻已被恐懼鎖緊.霎那間,他甚至忘記了賈瑞特想要殺死他們.這個白袍眾只是一個人類,一個同樣會被黑夜吞噬的人類.

那片闖入燈光中的黑色變成了嵐.賈瑞特手中的斧子如同閃電般……嵐輕輕閃到一旁,斧刃只能貼著他的身體橫掃過去.隨之而來的狠狠一擊,讓賈瑞特瞪大了眼睛向後退去.護法的拳腳連續不停地擊出,佩林甚至無法看清他的動作.沒有等白袍眾倒在地上,護法已經跪下身熄滅了油燈.

黑暗的突然降臨讓佩林失去了視力.嵐仿佛又消失了.

"這真的……?"艾雯抽噎著說,"我們還以為你們死了,還以為你們都死了."

"還沒有,"護法壓低的聲音竟然還顯得頗有興致.

佩林感覺到護法的手按在綁住他的繩子上.一柄匕首挑斷了繩子.他自由了.當他坐起身的時候,全身上下的肌肉又傳來一身酸痛.他揉搓著手腕,看著撲倒在地的賈瑞特."你……?他……?"

"沒有,"嵐的聲音在黑暗中平靜地答道."我不會隨意殺人.不過他在一段時間里不會打擾任何人了.不要問問題.把他們的斗篷剝兩件下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佩林向賈瑞特俯過身去.他克制住心中的恐懼,伸手碰到這名白袍眾的身體.當他感覺到他的胸口仍然在一起一伏的時候,差一點就將手拽了回去.他強迫自己解開那件白斗篷,將他扯離他的身體,結果他全身都冒起了雞皮疙瘩.盡管嵐說過不用再害怕這名白袍眾.但他還是覺得這個髑髏臉的家伙會突然跳起來.又摸索著找到了自己的斧子之後,佩林爬到了另一名白袍眾身邊.他不像害怕賈瑞特那樣害怕這名白袍眾.所有白袍眾都對他很凶惡,但他們只是在表達人類的情緒.而賈瑞特沒有任何情感可言.他不恨佩林,他只認為應該消除掉佩林的生命.

佩林將兩件斗篷掛在臂彎里,轉過身,卻又立刻感到一陣慌亂.在這片黑暗里,他突然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該如何回到嵐和艾雯的身邊.他的雙腳僵在原地,不敢邁出一步.就連失去了白斗篷的賈瑞特也徹底消失在黑暗里.朝任何一個方向走,他都有可能撞上白袍眾.

"這邊."

佩林跌跌撞撞地朝嵐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直到一雙手攔住了他.佩林依稀看到了艾雯的影子,還有嵐模糊的面孔.護法的身體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佩林能感覺到他們都在看著他.他開始思忖是否要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

"穿上斗篷,"嵐悄聲說,"快.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你們現在並不安全."

佩林急忙將一件斗篷遞給艾雯,同時還在因為不必說出自己心中的恐懼而松了一口氣.他匆匆將自己的斗篷打成一個包袱,然後將白斗篷披到肩上.斗篷落到背上的時候,他感到一陣憂慮仿佛尖刀般刺進了他的肩胛.他會穿著賈瑞特的斗篷死掉嗎?他幾乎覺得自己能聞到那個髑髏臉的人就趴在自己的背上.

嵐命令他們把手拉在一起.佩林一只手握著斧子,一只手抓住艾雯的手.他希望護法現在就帶他們離開,以免自己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但他們只是站在原地,被聖光之子的帳篷包圍著.兩個人披著白色斗篷,一個人完全隱沒在黑暗里.

"快了,"嵐悄聲說道,"就快了."

閃電撕裂了營地上方的夜空.佩林甚至覺得自己手臂和頭上的毛發也在這片電光中立了起來.就在距離帳篷不遠的地方.地面裂開,一直掀起到半空中.沒有等電光消失,嵐已經拽著他們向前方跑去.

他們剛邁出一步,又一道閃電落下,隨後便是成片的閃電接連不斷地轟向地面.黑夜震顫著,變成了一塊塊碎片.雷聲狂暴地撼動著天地.在雷鳴的間隙,能聽到馬匹恐懼的嘶鳴.人們跑出了帳篷,有一些披著白斗篷,另一些還沒穿好衣服.一些人來回奔跑著,還有一些人只是站在原地,仿佛被驚呆了.

在這些人中間,嵐拽著他們一直向前跑著.佩林跟在最後.和他們擦身而過的白袍眾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有幾個人沖他們高聲喊叫,但那些喊聲完全被天空的轟鳴淹沒了.但因為他們披著白斗篷,沒有人想要阻攔他們.穿過帳篷,跑出營地,跑進黑夜里,沒有任何人向他們伸出一只手.

地面在佩林腳下變得不再平坦,灌木枝刮蹭著他的衣服,閃電被他們甩在身後,雷聲也只剩下了一陣陣回音.佩林回頭看了一眼,營地中亮起了幾處火頭.可能是一些閃電擊中了帳篷,或者有人在慌亂中打倒了燈燭.仍然有人在喊叫著,想要恢複秩序,或者確認發生了什麼事.地面開始出現向上的坡度,帳篷,火焰和喊聲都漸漸遠去了.

突然,佩林差一點踩上了艾雯的腳跟.嵐已經停下了.在月色下立著三匹馬.


一個影子晃動了一下.隨後傳來沐瑞的聲音.兩儀師的語氣因為懊惱而變重了."奈妮薇還沒有回來.恐怕那個女孩做了愚蠢的事情."嵐轉過身,似乎是要返回去.但沐瑞嚴厲的聲音阻止了他."不!"嵐側目看著沐瑞.他全身只有露在變色斗篷外面的臉和手隱約可見.沐瑞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堅決的意味卻絲毫不曾減弱."有些事比其它事情更重要.這你知道."護法一動不動.兩儀師的聲音再次變得嚴厲."記住你的誓言,亞嵐·人龍,七塔之主!誓言對于馬吉爾的戰爭君王算是什麼?"

佩林眨眨眼.嵐還有這樣的身份?艾雯嘟囔著什麼,但佩林沒有心思去聽她的話.嵐的樣子就像是一頭狼——斑紋的同伴.一頭被嬌小的兩儀師逼入絕境,徒勞地想要躲避毀滅的狼.

就在佩林以為眼前的場景將要永遠這樣凍結下去的時候,一陣樹枝斷裂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嵐邁出兩大步,擋在沐瑞面前.白色的月光從他的劍刃上躍起.很快,兩匹馬出現在樹叢之間,其中一匹馬上有騎手.

"貝拉!"艾雯喊道.奈妮薇同時在長毛母馬的背上說,"我差一點就沒能找到你們.艾雯!感謝光明,你還活著!"

奈妮薇從貝拉的背上滑下來.她正要向伊蒙村人走過去,嵐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停下來,盯著嵐.

"我們必須走了,嵐,"沐瑞說道.她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護法放開了手.

奈妮薇一邊揉搓著胳膊,一邊跑過去抱住艾雯.佩林似乎聽到奈妮薇發出了低弱的笑聲.他感到很困惑——奈妮薇好像並不是因為與他和艾雯重逢才這樣高興的.

"蘭德和麥特在哪里?"佩林問.

"還在別的地方,"沐瑞答道.奈妮薇凶狠地嘀咕了幾句.艾雯聽到她的話,立刻吃驚地吸了口冷氣.佩林眨眨眼.鄉賢以前從沒有說過這種馬車夫才會用的下流話.兩儀師則只是平靜地說道,"願光明保佑他們平安."

"如果白袍眾找到我們,就沒有平安可言了."嵐說道."換上自己的斗篷,上馬."

佩林爬上貝拉後面的那匹馬.那匹馬沒有馬鞍,但這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妨礙.他在家鄉的時候不常騎馬.但如果騎馬的話,往往是驏騎.他沒有丟掉白斗篷,而是將它纏在了腰間.護法說過,他們不能留下任何痕跡.直到此時,佩林仍然覺得這件斗篷散發著賈瑞特的氣味.

當他們出發的時候,護法牽著他的黑色戰馬.佩林感覺到斑紋又一次碰觸了他的思維.再過一天.那只是一種無言的感覺,一種對命運的歎息,一種對未來的預期,一種順從與接受.佩林想要問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他匆急地摸索著,心中突然生出恐懼的感覺.狼的痕跡變弱,消失了.佩林狂亂的詢問只是又一次得到了那個沉重的回答.再過一天.狼消失了.但這個回答卻久久回蕩在佩林的腦海中.

嵐帶領眾人向南前進,他的速度並不快,但沒有停過一步.夜幕籠罩下的荒野里,坑窪的地面和叢生的灌木隨時會出現在腳下.即使是高大的樹木,也只能在靠近時才能被發現.在這種情況下快速行進是不可能的.有兩次,護法暫時離開他們,騎馬朝向他們背後的月亮跑去.他和曼塔在夜色中融為了一體.每次他回來都告訴他們身後沒有追兵.

艾雯一直跟在奈妮薇身邊.一陣陣興奮的竊竊私語不停地飄進佩林的耳朵里.她們兩個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家鄉一樣.佩林走在這支小隊伍的最後.有時候,鄉賢會回過頭來看他一眼.每一次佩林都會向她揮揮手,仿佛在說自己一切正常,不需要她擔心.佩林的腦子里盤旋著許多事,但他卻想不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前面會是什麼?是什麼?

距離天亮不遠的時候,沐瑞才要求嵐停下來.嵐找到一條溪谷,他們在谷邊堤岸下的一個凹洞里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嵐也終于允許佩林和艾雯丟棄掉兩件白斗篷.他們在篝火旁挖了一個坑,將斗篷埋在里面.當佩林扔下賈瑞特的斗篷時,那個黃金太陽和下面的兩顆金星又刺進了他的眼睛.他仿佛被蜇了一下,立刻顫抖著松開手,走到一旁單獨坐下,不停地在外衣上搓著手掌.

"那麼,"當嵐往坑里填土的時候,艾雯說道,"是否有人能告訴我,蘭德和麥特在哪里?"

"我相信他們在凱姆林,"沐瑞謹慎地說,"或者正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奈妮薇不以為然地重重哼了一聲.但兩儀師只是繼續說道,"即便他們不在那里,我還是會找到他們.這是我的承諾."

隨後,眾人一言不發地吃了面包,干酪和熱茶.就連艾雯的興奮感也在疲倦中耗干了.鄉賢從口袋里掏出一瓶藥膏,塗在艾雯手腕處繩子的勒痕上,又用另一種藥膏塗敷了艾雯身上的淤傷.當她要為佩林治療的時候,佩林卻只是坐在遠離篝火的地方,頭也不抬一下.

奈妮薇站在佩林面前,同樣沉默地看著佩林.然後她蹲下身,用清晰的聲音命令道,"把外衣和襯衫脫下來,佩林.他們告訴我,有一名白袍眾很不喜歡你."

佩林慢吞吞地執行了鄉賢的命令.他仍然在因為斑紋傳來的訊息而魂不守舍.直到他聽見奈妮薇發出一聲驚呼,才抬起頭望向她.佩林赤裸的胸膛上已經完全看不到肉色,紫色的新傷覆蓋了已經變成棕黃色的舊傷.幸虧在盧漢師傅的鑄爐旁鍛煉出來的大塊肌肉,才使得他的肋骨沒有折斷.因為腦子里一直充滿了關于狼的思緒,佩林忘記了肉體的痛苦.但現在當他看到這些傷處的時候,一切疼痛又都回來了.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來.

"他怎麼會這樣恨你?"奈妮薇詫異地問.

我殺死了兩個人.但佩林只是大聲說,"我不知道."

奈妮薇在口袋里搜索了半天,才找出一種油脂狀的藥膏,塗在佩林的胸膛上.當藥膏碰到皮肉的時候,佩林哆嗦了一下."連錢草,五葉草和太陽花根,"鄉賢說道.

被擦上藥膏的地方同時傳來冷和熱的感覺,讓佩林邊打哆嗦,邊從全身滲出了汗水.佩林盡量配合著奈妮薇的按摩,以前奈妮薇就這樣用藥膏為他治療過.當奈妮薇的手指輕柔地將藥膏揉進他的肌膚時,熱和冷的感覺都消失了,痛的感覺也隨之而去,紫色的淤傷漸漸變成了棕色,本來就是棕色或黃色的傷斑顏色也變淡,甚至消失了.佩林試著又吸了一口氣,這回只是一陣微弱的刺痛而已.

"你看上去很吃驚,"奈妮薇說道.實際上,佩林覺得是奈妮薇自己在吃驚.他甚至覺得鄉賢有些害怕.雖然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下一次,你去找那個兩儀師好了."

"不是吃驚,"佩林安慰奈妮薇,"只是很高興."有時候奈妮薇的藥膏見效很快,有時卻很慢.但它們總會起作用."蘭德和麥特……他們出了什麼事?"

奈妮薇開始將瓶瓶罐罐放回到口袋里,她動作的力道很大,仿佛有什麼在阻攔她一樣."沐瑞說他們平安無事.他說我們會找到他們.在凱姆林.她說他們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找到他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麼.她說了許多事情."

盡管奈妮薇的樣子很不高興,佩林還是笑了起來.無論其它事情有什麼改變,他們的鄉賢仍然是他們的鄉賢.她和兩儀師的關系仍然很糟糕.

奈妮薇突然僵硬地盯住了佩林的臉,然後她丟掉手中的口袋,把手背按在佩林的面頰和額頭上.佩林下意識地向後縮身,但奈妮薇用兩只手抓住他的頭,又用拇指掀起他的眼瞼,盯著他的眼珠,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奈妮薇是個瘦小的女孩,但佩林在她的手中一動也不敢動,要違背奈妮薇絕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我不明白,"奈妮薇終于放開佩林,重新跪坐在地上."如果是黃熱病,你現在根本連站也站不住了.但你的體溫沒有任何異常,你的眼白也沒有變成黃色,只是虹膜的顏色變了."

"變成黃色了?"沐瑞說道.佩林和奈妮薇全都跳了起來.兩儀師一直保持著絕對的沉靜.艾雯已經在火旁睡著了,身上裹著她自己的斗篷.佩林的眼皮現在也沉得要命了.

"什麼事都沒有."佩林說.但沐瑞伸手捧住他的下頜,抬起他的臉,像剛才奈妮薇那樣端詳他的眼睛.佩林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將頭甩開.這兩個女人擺弄他就像擺弄小孩一樣."我說了,什麼事都沒有."

"這件事沒有任何預兆."沐瑞喃喃自語.她的眼睛似乎在望著佩林身後某個遙遠的地方."是注定的命運,還是因緣的改變?如果是改變,又是哪只手造成的?時光之輪按照它的意願轉動.只能是這樣."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奈妮薇不情願地問.然後她猶豫了一下,又問道,"你能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你的醫療方法?"鄉賢承認了自己無能為力,她在向兩儀師尋求幫助,這肯定讓她感到很難受.

佩林盯著這兩個女人."如果你們要談論我,至少也和我談一談.我就坐在這里."兩個女人沒有看他一眼.

"醫療?"沐瑞微笑著,"醫療對此做不了什麼.它不是病症,它也不會……"兩儀師略微猶豫了一下.這時她才瞥了一眼佩林.兩儀師的眼神中包含著對許多事情的遺憾與歉意,但其中並不包括佩林.他忍不住憤懣地嘟囔了幾句.而此時兩儀師已經轉向了奈妮薇."我要說的是,它並不會傷害他.但又有誰知道結果會是怎樣?至少我可以說,它不會直接傷害他."

奈妮薇站起身,撣了撣膝蓋,直視著兩儀師的眼睛."這樣是不夠的.如果他出了什麼事……"

"他已然是這樣了.已經編織好的再無法改變."沐瑞突然轉過身."現在我們必須睡了.天邊有第一縷曙光的時候我們就要出發.如果暗帝的魔爪已經變得太過強大……我們必須盡快到達凱姆林."

佩林還來不及說話,奈妮薇已經氣惱地抓起自己的袋子,大步走開了.佩林氣悶地想要吼叫,但一個念頭卻在此時擊在他的心上,讓他只能大張著嘴,一聲不響地坐在原地.沐瑞知道.兩儀師知道狼.而她認為這可能是暗帝做的.佩林的全身都開始顫抖.他急忙把襯衫穿回到身上,笨拙地將衣襟塞進褲腰里,又穿上外衣和斗篷.但用衣服裹住身子對他並沒有多少幫助.他仍然感到寒意刺骨,甚至連他的骨髓都凍結了.

嵐這時盤腿坐倒在地上,將斗篷甩在背後.佩林很高興嵐的動作能打破現在的沉默.但護法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佩林躲不開他的目光,只好硬著頭皮回望過去.

很長一段時間里,兩個人只是這樣對視著.護法剛硬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但佩林覺得護法的眼神里有什麼東西.同情?好奇?還是兩者都有?

"你知道?"佩林問.嵐點了點頭.

"我知道一些,但不多.這是自然發生的,還是你遇到了一名帶路者,一個雙重狀態的人?"

"確實有一個人,"佩林遲緩地說道.嵐知道,但嵐也會像沐瑞那樣想麼?"他說他的名字是艾萊斯.艾萊斯·麥克蘭."嵐深吸一口氣.佩林的眼睛一亮."你認識他?"

"我認識他.他教過我許多,關于妖境,還有關于你這樣的事."嵐碰了一下劍柄."他曾經是一名護法,在……在這件事發生以前.紅色宗派……"他瞥了一眼沐瑞.現在兩儀師已經在篝火旁躺下了.

佩林以前從沒有見過護法有這樣心神不定的情形.在煞達羅苟斯,在對敵隱妖和獸魔人的時候,嵐都是堅定而強大的.佩林相信,護法現在也不是害怕,但他有些戒備.似乎他認為向佩林泄露了太多資訊,或者是他認為將要說出的事情是有危險的.

"我聽說過紅色宗派,"佩林對嵐說.

"你聽說過的大部分資訊應該都是錯的.你一定要明白,在塔瓦隆有……不同的派系.一些人要以某一種方式與暗帝戰斗,而另一些人則會采取另一種方式.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但我們的不同……可能導致不同的道路,直到最後.那種影響既針對于個人,也針對于整個國家.艾萊斯,他還好嗎?"

"我想他還好.白袍眾說他們殺死了他,但斑紋……"佩林不安地覷了護法一眼."我不知道."嵐似乎接受了接受了他的解釋,雖然有些勉強.這讓佩林有膽量繼續說下去."這是一種和狼的交談.沐瑞可能認為這是……和暗帝有關的.但這不是,對不對?"佩林不相信艾萊斯是暗黑之友.

但嵐猶豫著.汗水開始從佩林的臉上滲出,冰冷的汗珠在這樣的黑夜中越來越冷.汗滴從滑過佩林的面頰時,護法說話了.

"這件事本身與暗帝無關.有些人認為它是暗帝造成的,但他們錯了.它非常古老,而且在暗帝降臨世界之前很久就失落了.它為什麼會在你身上發生,鐵匠?有時候,它會在因緣中隨機出現——至少我們以為是這樣.但你為什麼能恰巧遇到一個可以指引你走上這條路的人?為什麼你恰巧又能接受這樣的指引?因緣編織命網,也有人稱之為時代紋路.而你們是它的核心.現在,我相信你們的生命中並沒有很多隨機的空間.那麼,你們是被選中的人麼?如果是這樣,做出選擇的是光明?還是暗影?"

"暗帝不能碰觸我們,除非我們稱他的名."佩林立刻想到了那些巴爾阿煞蒙的夢.那些不止是夢的夢.他揉搓著汗津津的臉."他不能."

"像岩石一樣頑固,"護法喃喃地說,"也許這樣的頑固最終能夠拯救你自己.記住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鐵匠.記住兩儀師沐瑞告訴過你的話.在這樣的時代里,許多事情都在消亡,崩壞.古老的屏障被削弱,古老的壁壘在崩塌.那些隔開現世,過往和未來之間的屏障."嵐的語氣逐漸變得嚴肅,"暗帝牢獄的壁壘.這也許是一個紀元的終結.我們也許能在死前看到一個新紀元的出現.或者也許這是一切的終結,時間的盡頭,世界的末日."突然間,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如同烏云一般陰沉.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快意的光芒,仿佛在笑話自己的絞刑架是多麼粗陋."但這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事情,是不是,鐵匠?我們只要和暗影作戰就好了,如果它壓倒我們,我們也要咬它兩口.你們兩河人很頑固,不懂得投降.不必擔心暗帝是否侵入了你的生命.你已經回到了朋友之中.記住,時光之輪只按照它的意願轉動.即使是暗帝也不能改變這一點.沐瑞在照看你,讓他無法觸及你.但我們最好盡快找到你的另外兩個朋友."

"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能碰觸無極真源的兩儀師保護他們.鐵匠,也許封印已經被削弱到暗帝可以親自影響因緣的程度.暗帝的雙手還被牢牢地銬著,否則我們已經完了.但也許他現在能輕微地推動絲線,在關鍵點上改變一點隨機性,一次遭遇,一句話.你的兩個朋友也許會因此墮入暗影.那時就連沐瑞也無法帶他們回來了."

"我們必須找到他們,"佩林說.護法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悶笑.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睡一會兒吧,鐵匠."嵐站起身.變色斗篷披下來,遮住了他的身體.在微弱的火光和月光中,他幾乎變成了陰影的一部分."我們還要經曆幾天艱苦跋涉才能到達凱姆林.祈禱我們在那里能找到他們吧."

"但沐瑞……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們,不是麼?她說過她能的."

"但她能及時找到他們麼?我們在和暗帝競爭時間.祈禱我們能在凱姆林找到他們吧,鐵匠,否則我們也許就要輸掉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