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機長第三度向乘客說抱歉。“各位,很不幸地,今天的氣流似乎不願和我們合作。為了表示我們的歉意,空服員將提供您各式飲料,希望大家能放松一下享受接下來的旅程,我們預計一個半小時內能飛抵甘乃迪機場——”

飛機猛地顛了一下。她害怕地轉頭看大衛,他依然在專注地看書。

“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快墜機了嗎?”

“不會的。”他疲倦地說。

空服員彎身問:“您需要什麼嗎?”

莎曼點了琴酒加蘇打。

大衛放下雜志。“你不該喝酒的,點可樂吧。”

“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她回道。酒一上來,她喝了一口便換來一陣咳嗽。他遞給她一塊餐巾。“滿意了?”

“你愛怎麼嘲笑就笑啊。”

“算了吧!”他咬牙道。她生氣的樣子真美,燃燒的眼神仿佛燃燒的寶石,噘起的嘴唇性感極了,但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

當她的出氣筒。

“我要再點一份酒。”

“很好,最好點一整瓶,丟臉丟大一點,我算老幾哪阻止得了你?”

“我當然有權生氣。你父母親應該告訴我實情的,他們早知道我父親還活著!”

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那你要他們怎麼做?沖到你家,把你從你媽的羽翼下抓出來,告訴你你爸還活著?用用你的腦筋,莉莉活著時,換做是你,也會保持沉默的。”

“那母親死後,貝拉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得要我自己去發現?為什麼?”

“是莉莉要他們答應不泄漏的。”

“這證明了我先前的判斷。”她固執地說。“是高麥斯遺棄了我們,還不讓我們接觸其他的親人,從小到大我還一直以為莉

莉是我唯一的親人。”

大衛打了一個冷顫。鮑家、高家、李家和歐家的人命運交織在一起,共同編了一個謊言大網。“莉莉也有錯。”

“你怎敢做此控訴?”

“不要認為你該為莉莉複仇。你能否認是她使謊言持續下去的嗎?”他絕望地爭論。“我是在為你著想。等和你父親談過後,你也許會改變態度,所以一切等到你知道事實以後再說吧。你今天的表現太不可原諒,傷害了那些愛你的人。”

“貝拉和米契是你父母,當然你會為他們辯護。”

“你父親也許並未剝奪你什麼。”大衛再度重申。莎曼已經無法理性思考,他懷疑自己把她帶到自己住的公寓,讓道爾不方

便是否明智,但放她一個人,麻煩可能更多。

她不知道他也努力地想從爸媽那兒打聽出什麼。他看得出來他爸媽也不好受,尤其是他母親,但一切努力還是失敗了。

他了解莎曼的痛苦,也盡力想讓她把一切的怨氣發泄在自己身上,但看到他那樣拒絕他的母親,實在令他心痛。他甯願忘掉機場那一幕,莎曼冷冷地站著,美麗的臉龐仿佛戴上冰冷的面具,拒絕跟貝拉吻別,使貝拉哭倒在他父親的懷里,他父親只好悵

然地扶著母親走回車子上。大衛為所有的人難過。只好拿起雜志,希望能不再想這些。

莎曼知道大衛今天表現得這麼不可理喻,一定是在氣她。哼,那又怎樣!反正這世上沒有人了解她多麼孤單無助!

事實上,她並不愛爭辯。她暗想自己若身處貝拉的情況會怎麼做。酒精平息一點她的憤怒。她開始考慮大衛的話。他有可能是對的嗎?她真的太殘酷了嗎?貝拉遵守對母親的諾言難道有錯嗎?

換做是咪咪要她保守秘密,她也會照做。事實上,她也確實知道許多咪咪母親不知道的秘密,而她也確實會像貝拉一樣,永

遠遵守諾言保守秘密,她實在不該責怪貝拉的。

想到自己可恨的行為,她咽下喉中的哽咽,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流下。她不是故意表現得那麼殘酷,只是不由自主,她的頭開

始痛了,因為酒精的緣故,而且想上廁所,但她不想在飛機的跳動下走過走道。要是她還在巴黎和咪咪在一起多好,要

是時光能倒流,一切都沒發生就好了。但事實是,愛她的母親走了,只有不愛她的父親還活著。她顫抖著下唇,頭埋在手里問大衛。“大衛,我真的很殘酷嗎?”

“不僅殘酷而且無禮。”他簡短且嚴肅地答道。眼中沒有一絲同情。

“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帶著顫抖。“我會寫信向他們道歉,然後寄一張謝卡給雷伯爵,感謝他運用和美國大使的交情

幫我弄到緊急護照。”

“歡迎回到美國,小姐。”

“謝謝。”

盡管身體極度疲倦,盡管她是存報複之心來到此地,一踏上這塊地,莎曼的精神還是振奮了一下。和大衛的爭執像火山爆發

般發泄了郁積在內心的壓力。在空中俯瞰紐約的景色已經引起她對自己出生之地的好奇與興奮。“聽,他們說的是西班牙文。”莎曼指著一群正在歡迎親友的人。

“美國是民族的大熔爐,在我住的地方,你也會聽到人們講西班牙文。”

“你會說嗎?”

“會,我不喜歡透過翻譯和病人溝通。”大衛招了部計程車到市區。

“很難相信我出生在這里。我們現在到哪里了?”莎曼望著兩邊窗外問。

“范艾克快速道路。很快就會到中央公園路,然後過橋就到哈林河道。”

他告訴她紐約有五大區。“這里有許多值得一看的事物,像中國城、蘇活區、格林威治村、林肯中心和大都會博物館。”“我記不了那麼多。”她呻吟道,制止他繼續背下去。“不論如何,我首先要做的是去看看我家的家族企業,觀光是以後的

事。”她提醒他。

他沒忘記,只是希望她能忘記。計程車停在海文大道的宿舍前。“別指望這里有什麼時髦的設備。”他引她到電梯時說。“

只有兩個房間,一間小廚房,客廳餐廳一起,還有一間浴室。”

“抱歉,為你和室友帶來不便。”

“胡說,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醫院。”他說很高興看到她精神好多了。

她開始談到自己的計劃,提醒大衛她想盡快見到黎艾維。“如果我一下子就去見李法官,就失掉我的優勢了,所以你請艾維時,別提到我。”

大衛想告訴她自己心中的疑慮,但想想還是小心點好,別太刺激她。進電梯後,他按下八樓按鈕。

“大衛!”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模樣,大叫道:“我不能讓你室友看到我現在的德性,太可怕了。”

“道爾不在家,他今天有解剖課,你還有時間可以梳洗一番。”

她仔細瞧子一眼他的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銅制美術燈?藍色沙發,褐色床,綠色高腳凳,還有一台黑檀木制的鋼琴。

“道爾的?”

“他閑時彈的。”“彈得好嗎?”

“糟透了。”他一邊翻閱信件一邊說。“拜托別禮貌性地贊美他,否則他會一彈再彈的。”

她看看大書櫃中的書籍,有醫學上的書籍,幾本字典、推理小說和幾本醫學期刊。

“這張是沙發床,晚上我就睡這里,你睡我房間。”

“不,”她抗議道。“我睡沙發就好了。”

他堅決地看了她一眼。“醫生的命令。”

她走到餐床前,伸手摸摸橡木的桌面,隨即跟他走進房間,房里有一張特大號的床,床單是幾何圖案,書桌就擺在窗邊。

“大衛,好可愛的花。”床頭櫃上的水仙引起她的驚歎。其中久已未聞的喜悅使他高興地上前擁抱了她一下。他微微一哂。“如果你想吃點東西,冰箱里面還有你驚喜的東西。”她在飛機上什麼也沒吃。

“是什麼?”

他倚門懶懶地笑著,他實在累壞了,但看到她恢複以前的活潑,就是再晚睡也值得。

“會游泳的。”他以指節在門上敲著。“歡迎回家,莎曼。你笑起來比嘟著嘴巴漂亮多了。”

“你聽起來真像美國人的調調。”她大笑,他的贊美使她心花怒放。

“你是美國人。”說完走向廚房准備簡餐。幾分鍾後,他去看一看她。“你在里面還好吧?”

“是的。”她回叫。“我正准備洗澡。”“你餓了嗎?”

“餓死了,我馬上出來。”他叫道爾買了熏鲑魚,知道莎曼愛吃,但不像在法國一樣夾土司吃,而是配上紐約圈餅、起司、

番茄和洋蔥。

他洗好手,熱好圈餅,排好桌子。

道爾進來拍了大衛一下。“嘿,歡迎回家,你臉色好難看。”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道爾東張西望。“莎曼呢?”

“在打扮,為了你哦!可憐的小女孩不知道你長得多丑。她在洗澡。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不用上課嗎?”

道爾臉色倏地轉白。“哦,不,我把莫非放在——”

“老天!”

兩個大男人趕緊沖向浴室,但已經來不及,莎曼恐怖的尖叫已響徹室內。

“大衛,”她尖叫道。“這里有死人。”

他們沖進浴室,萬分驚恐的莎曼躲在角落里直打哆嗦,身上寸縷未著,仿佛維納斯一般美麗。

她跳進大衛的懷抱,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哭得大衛的心幾乎都要碎了。

他懾人的眼神使道爾不敢造次偷看。

“老天,真抱歉,老兄。”道爾邊道歉,邊取下掛在牆上的人造骷髏,就是它嚇壞了莎曼。

大衛點點頭,抓起毛巾蓋住莎曼,親吻她的臉頰和眼睛,一邊安慰她。

但她還是歇斯底里地繼續哭泣。“噓,小寶貝,那是假的,是道爾上課的道具,塑膠制的,我保證。”莎曼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已經受夠了,用力地搖著頭。

“大衛,”她低喊,抬起梨花帶雨的臉。“媽……媽……什麼時候會變成一堆骷髏?”

“噓,別去想這種事。”大衛趕緊道,向道爾使了個眼色,叫他去拿藥包。

大衛抱起她到房間,溫柔地放在床上,轉身想去拿睡衣,苦惱的她趕緊抓住他的手。“別丟下我一個人。”她懇求道。“別

丟下我。”

他用毯子蓋住她。“不會的,小寶貝。”他彎下腰,親吻她的臉頰。道爾遞給他裝有鎮靜劑的針筒。他向她解釋要幫她打一針好讓她睡,然後趕緊打下去。她眯了一下眼睛,大衛也是。

道爾走到床邊,幫他把毯子拉到下巴,顫聲說;“抱歉,莎曼,這種見面的方式真糟糕,請原諒,我保證以後一定不會把莫

非帶回來,祝你好夢連連。大衛,我得走了,要遲到了。”

兩個人沒注意道爾是何時關上門走的。

大衛在莎曼床邊坐了好久。這要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幾個小時後,疲倦至極的大衛才去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她的啜泣聲。于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到房里去看看。

莎曼驚恐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得仿佛圓盤大。“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和道爾的。”她低語。他一邊打著呵欠道:“別擔心,他約會去了,還沒回來,因為明天休假。怎麼了?睡不著?”

他僅著睡褲,昏黃的燈光中可以看到他結實有力的胸膛以及他眼中的溫柔。“只是覺得以前……”

“忘了以前的事。”他嗄聲道。“你要我陪你一會兒嗎?”她點點頭。他拉開毯子躺倒她身邊。

“睡吧,莎曼,我明天要值早班。”

她像過去一個禮拜來一般蜷縮在他身邊睡去。感謝上帝,連日來的疲倦已經使他不會再有綺夢,他現在只想睡覺。

第二天早上九點鍾,道爾站在莎曼房門口,驚訝地望著眼前親密的一幕。僅著睡褲的大衛和睡衣褪到肩膀的莎曼手腳交纏地睡在一起。

道爾看看表,注意到大衛已經遲到。看到他在夢中喃喃自語,挪動身軀想離莎曼遠一點,但睡夢中的莎曼又再度貼向他,一

只腿還架在他身上,他們像已融成一體般又沉沉睡去。

道爾悄悄走回自己房間,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打電話到醫院解釋歐醫生還要請三天假以處理好事情,然後留一張紙條通知大

衛。

昨晚看到大衛親吻莎曼時腦中浮現的疑問,這會兒已經豁然開朗——他們是兄妹之吻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他關掉臥室的燈,經過他倆時,想到以他們這種速度發展下去,他大概很快要失去這個室友了。管他呢,今天他心情很好,說不定這套家具就送給他們當結婚禮物了。

他愉快地離開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