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紅蘋果的盲女子

才上山時天小晴,三四個彎一轉,霧跟稠奶一樣.到山頂時天白了,我們的司機常年顛在川藏線上,停下車,他也轉頸子看,也說天哪能這樣白.女兵都扭著腿跑,一路上沒茅房,都說要炸了.跑出里把路,四五個人脫下皮大衣,背靠背站開,兩手將大衣撐著,大家輪換,在當中空地上方便.想起藏族女人的大袍子,一蹲一站,挺優美地就解決了.

跑回去,男兵已等煩了,吼我們:跑那麼遠找抽水馬桶呀?!

車再起動時,一個女人出現在彎子上."搭個車嘛."她說.許多藏民不會漢語,但這句都會.她臉不看我們,身子左扭右扭,樣子又撒嬌又耍賴.一車人都叫停,最後還有人壯了膽說:"這女藏民挺漂亮."

沿路常見房子前有女人打青棵,打酥油,熱了,將袍子全褪下來,胸上兩塊沒形狀的東西急著要幫忙一樣動.看多了,忘了她們是女人.這女人很不同的.她著件墨綠單袍,不髒成這樣大概是翠綠,肩非常薄,削,頸子,下顎都是薄,削.等人走近,她下巴翹起,兩手向前探.又有人道破:她是瞎子.

我們幫她上車.她和一扁桶蘋果都被擱在角落.她看看里,看看外,我們一車人都被她看成了風景.她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所以我們知道她實際上只有十六七,女藏人樣子准准老她年齡十歲.

到雅江兵站她自己走了.

雅江兵站有兩大眼溫泉,一說能洗澡,男女兵都"喔!"起來.進藏髒得人都覺得重.有的兵說他們在西藏服役幾年,髒得一身肥死了,若落顆青棵進肚臍,一定出了芽.溫泉被兵站拿牆圍起,又掏了深深兩只池子,抹了水泥.有軍區司令之類的人進藏,兵站就拿兩池溫泉進貢.演出隊也受同樣厚待.

進浴室見一個光背男子在池子里.男人莽大,下巴快拖到胸口.進來一幫女兵,他慌得將兩只高挽的褲腿向下抹,然後褲管就那麼拖在水里.他是被派來清除池子上的硫磺漬子的.漬子已疊生重生,色也有致無致地糾紛,出來景泰藍,唐三彩了.

我們問草壩子上藏民聚著做什麼.他一驚,先看看四周,後確信我們問的是他.

"沐……浴節."他講甘肅話,臉孔黑得發青.藏民的黑,卻發紫.他牙根是茶色而牙花粉紅.他套上池邊破得已不成形的軍衣,把澡池讓給我們了.洗了澡出來是正午,氣溫高了十多度.誰小聲叫:"要死嘍!……"望過去,見澡房後面一大團蒸氣,再就是成堆黑紫的男人女人身體.淌出澡房的水被一只臨時掘出的大土坑盛住,水已發稠,面上漂著我們一上午洗下來的垢,像陳奶上一層薄脂.人滿滿插了一池子,男女無別.兵站把溫泉變成男女澡堂之前,泉是他們的.那時他們泡洗得寬裕,也不洗別人的剩水.

"還不走哇?!"有人突然想到.

我們又驚恐又快樂地正要逃,看見那美麗的女瞎子遠遠站著.她一只袍袖褪掉,胸掩得很好,不露什麼,卻什麼都讓人會意得到.半扇翹在袍外的肩真的薄極了,削極了.她一種向往的樣子,朝池子"看".一條圍裙鋪在地上,上面擺滿紅的小蘋果.她手里拿一個,舌頭往上舔一圈,再拿袍襟摩挲.那些蘋果就這麼亮起來的.


到晚上布置舞台,男女兵還在偷笑:眼睛都偷占了便宜.兵站有紀律,沐浴節幾天誰也不准往溫泉去;那場面,誰看誰負責.藏民自己胡鬧自己的,軍人邊上站站,他們就不干了.兵站與藏民一直處得不省力.

化妝前洗臉,甘肅人挑了五六挑熱水擱在那里.他蹲下卷煙,一個兵走過來朝他屁股上踢一腳,他沒反應.幾個兵走過去,將他頭上舊塌了沿兒的軍帽拉拉歪,半個臉都罩進帽子,他仍抽煙.最後過來一個執勤排長,戴紅袖箍,喚小畜一樣對他勾勾食指,他一下站起來,腰略哈,綴著兩只大手的長臂當郎在身子兩邊."唉,又在這兒看什麼?"排長說著瞅瞅一群正往臉上抹顏色的女兵,"以前還沒看夠啊?!"都不懂排長的話."還不快去挑水!"

他哼哼一聲,臉是除淨了表情.我們全說水太夠了.排長堆笑對我們說:"省著它干啥?叫他去!"

他將扁擔擱在隆起大駝的肩背上,天晃地晃地走去.排長沖他背影歎息地輕哼:"個狗日的!"

"怎麼有這麼老的兵?"我們中有人問."誰是兵?他是兵?……"排長指指已走遠的他.我們從排長嘴里把他的故事聽來了.他是西藏平叛時的兵.那時兩眼溫泉敞開,到時節藏人男女結集在這里嬉水.甘肅人有天入了癮一樣站在邊上看,被藏民扭住了,說要打死.兵站討回他,當年冬天就處理他複員回甘肅.第二年,他卻又回來了,人只有一大架子骨頭.他家鄉餓死許多人,一個家死得就剩他.兵站再也攆他不走.他拾人穿碎的衣服穿,撈伙房各只鍋的渣吃,干人人不干的活.

下一天我們去雅江城逛稀罕,路上見到盲女子和甘肅人.甘肅人背著那只扁桶,里面小紅蘋果還盛得那樣滿.空了手的盲女子扯住他破軍衣後擺,他步子大,她步子小,怎樣也扯不勻.他倆不講話,他倆的話是一答一對出聲的笑,那種完全癡傻的笑.盲女子滿頭是花,擂得那麼密,穆桂英的冠似的.甘肅人胸前蕩著一只花球.高原野花都是矮莖,采下來難集成花簇,只能成花球.

一天晚上結束演出,我們約好去洗溫泉.馬上要離開雅江,下個澡到哪兒洗是沒數的.去溫泉的路上,我們賊一樣輕,怕領導阻止.領導教育我們不要歧視藏民,也教育說:藏人會把女兵裝進牛皮口袋,背到山溝,讓她養出小女兵來.

溫泉地方是個盆地,人上小坡之前看不見它.一上坡頂,它會一下子到鼻子根.快半夜了,夕陽還未消盡,小半個天就有了些爛乎乎的金和紅.白天大陣的烏鴉不知去了哪里.白天凶神惡煞的快樂藏民不知去了哪里.

我們中有人悄聲抒情:"天好像人民南路!"她被大家笑斥:把什麼好看東西都講成人民南路;你就曉得人民南路!

她說:"我們四川小縣分人啊.我曉得人民南路,哪個甘肅大怪可曉得?"

人馬上和她:"他大得我惡心!"

"兵站人說,有次運來廣柑,他連皮啃,苦慘了.沒人告訴他削廣柑皮,都背著他削.後來回回分給他廣柑,他都讓給別人吃."


沒下完坡我們不動了.好在誰都沒叫.一般我們中總有個把人在這類場合沒出息地尖叫.天發暖地亮.

盲女子站在盛接溫泉的坑里,慢慢用雙手往身上撩水.她不知道水多渾多髒.一頭花丟掉不少,亂七八糟剩一些在不合宜的地方.她胯部也薄,削,水至她大腿根.她屈一回腿,掬一捧水澆在自己身上.這個絕對重複的單調動作使人感到她不在動,她完全是靜的,呆的.假如僅僅由她一人構成這場景,誰理它.人詫的是他.他那樣一大個,蹲著,也可能跪著.還那樣耷拉著巨大的下巴.一動不動,這個絕對僵滯的人形使人感到的是動,那看不見的動才使他的靜那麼變形.

我們中沒人報告這事.都帶著疙疙瘩瘩的感覺睡了.近早晨那段,兵站鬧得厲害.說是有逮人.逮他.

演出隊也開始幫著逮.藏人早對甘肅人與盲女子的接近留心,昨夜全出動了.他當然往兵站跑.兵站不准他躲,怕藏人把兵站踩平了.他跑了.藏人被放進來搜看,兵站也幫他們搜.為使藏人明白他不屬于兵站.往小樹林搜,驚起一世界烏鴉,淡色的天一下變得麻麻的.他被逮著時兩腿被藏民的槍傷了,破軍褲紅透,粗大的兩條腿已讓血淌軟.

一個藏民和一個兵架著他過來.他並不太害怕,一切都好像還沒懂.我們驚慌地發現這地方原來有這麼多藏人,像一下子長出來的.人永遠不懂這地方的各種潛伏.天熱極了,烏鴉吶喊著一蓬一蓬沖上天.

甘肅人被堆在兵站院子里.人群里,美麗的盲女子也把臉朝向地中央淌血的那堆身軀.紅蘋果還在她身上,紅得過了飽和.

軍民雙方達成協議,將他綁上,送軍分區.沒人架得動他.車在旁邊發動得已煩了.他仰起臉,為自己的笨大著急和慚愧.塞他上車,他呻吟幾聲"渴",人都裝沒聽見.

演出隊再上路,整個人,車都疲疲遝遝.兵站也陰陰的,怨著什麼,為著什麼灰著心.

翻山時,下雪了.六月下雪在這里沒人感歎.彎子上,又現出她.車慢了,司機等我們拿主意.我們沉默得像一車貨.

她追上來幾步,車卻從她肩旁猛一抽身.撲空的盲女子跌倒了,紅蘋果全翻在雪地上,紅得汙了,像雪地潰爛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