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丫頭小嬋

我們從不叫小嬋"小嬋",前頭一定加個"饞丫頭".鄉里鄰居都這麼叫,噱頭些,也體己些.一般嬰兒開口頭一個字說"媽",小嬋的頭一個字是"吃".那時她當然說成"喊",並且一口氣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後來她到了講話字正腔圓的年齡,卻仍說"喊",說不來"吃".也可能冥冥當中她對自己天性中的弱點是羞怯和避諱的."喊"是嬌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寵逗人愛的"吃",于是人也從不去想這個"喊"很有潛力導致出那個有傷大雅有礙廉恥的"吃".

說是她那個姥姥與她不親,是自她兩個月開始帶她的老保姆.我們都沒見過她父母,有說在香港努力發財,有說在青海勞動改造,誤差出天壤來了.姥姥在我們這個住宅區看花.我們這一片有些良種玉米,稀罕在顏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園把花圈成他們的了.姥姥掙看花的錢.看花看不出大錢,因此小蟬在繈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這個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會走路時,小嬋便串門去了.開著的褲襠總露出她粉色帶青的屁股.有些單身的叔叔說:親一個,饞丫頭,叔叔給糖吃.她便巴巴結結上去親.

大一些,許多阿姨叫她幫著搬煤塊,繞毛線團,只要說一聲:"有東西吃哦!"

有回街口來了個吹糖人的,一街都是熱的黏的甜空氣.小學生們上下學都站住看一陣.難得有買得起的,一旦誰買,學生們都要喝一聲悶彩.然後那個得了糖人的孩子滿身披掛著羨慕從人閃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別碰我別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兒老命!"孩子們護駕一樣就都離去了,總是只剩下小嬋.

小嬋那時六七歲了,塊頭極足的一個排場女孩.她眼跟著吹糖人的手走,兩掛鼻涕伸伸縮縮,太出神時她也不費事吸它們回去,只翹出上唇去抵擋或緩沖.大起來,她那樣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對事物的知覺都在這唇上.陰天時,她姥姥兩只小腳亂絆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卻已幫吹糖人的扯起風箱來,臉漲得通紅.

"人家花多少錢雇你拉這大個風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吹糖師傅慌著開脫自己:"誰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轉向小嬋:"我叫你拉沒有?"

小嬋搖頭,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里的貪圖.姥姥便伸手來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爐子上,兩只手去護臉,先觸了燒得要融的爐壁,拔回手,掌心兩塊皮就留在爐壁上了.

哭聲像宰小豬,吹糖師傅送了個糖宮燈給小蟬,說那糖宮燈他少說熬進去三兩糖,也別讓孩子枉受一場痛.

多年後,我們還有人記得小蟬那哭以及那盞代價慘重的糖宮燈."你咋地它了?"我們問她:"喊啦?"她否認有過這事.

她十二了,懂得有些事是該抵賴的.那是文革尾巴上,搞不清怎麼就消逝了肉,蛋,糖.沒了這三樣,糧耗得特快.春天大人們就揉我們出門櫓榆錢打槐花去.小嬋成把地將槐花掬進嘴,翅出老遠的唇邊都是泥汙指痕.我們說活該人叫她饞丫頭,槐花給她吃成炒米花了.又問她槐花沒到家就讓她消化了,她姥姥拿什麼蒸餑餑.

她只渾頭渾腦地笑.也不知是她在這兒吃飽,勒出糧給姥姥,還是姥姥慣于盡她足吃足長個兒,她不懂去分擔大人缺糧的憂,只拿槐花當零嘴.她與我們年紀相仿,個高出一頭,跑動起來,胸脯顫上顫下,不像我們一身于緊.跑熱了,她脫掉麻衫,里面一件點點花布馬夾,搓洗得紗一樣薄,比光身子含蓄些.她常是這身裝束在她家門口洗衣服,搔頭虱,望街景,有時就干著眼,像空著心又像滿心的事.那樣站站,不久就有丑話出來了.

我們當時都不信她與板刷頭的事.她在男女上根本是木的.有時我們討論些書上偷讀來的風月情節,她一點精神也打不起.

板刷頭是個建築工,跟著馬路對過那片新磚一塊出現的.說是要起一大窩公寓樓.板刷頭常是一身藍,一動作身上各塊腱子肉就你擠我撞的.他頭次走過小嬋家門口,就馬上走回去,為了再走過來.兩來一往,他都在看小嬋.小嬋也看他.他手攥著幾串烤羊肉在啃.那時人還新鮮剛剛東進的新疆烤羊肉.他瞅小婉是瞅那被一層紗朦朧掉的身體,小嬋瞅他,是想弄清他啃的是什麼.

小嬋從小就會這樣看人.明明懂得人手里拿的是個油餅或雪糕,她卻一定問:"你喊什麼呀?"後來常被人搶白,她不問了,就這樣看,看得嘴唇越翅越遠.她那兩片聚精會神的嘴唇使她好看得蠢,也蠢得好看.板刷頭順手給了她一串羊肉.那大概就是他們的開頭.

後來板刷頭被捕時,官方的證詞把故事講得很明了:板刷頭以食物為誘餌,將小嬋帶進建築地基的壕溝.我們問,你怎麼肯跟他下壕溝呢?怎麼肯讓他在一團漆黑中往你身上暴虐?他綁你去的?


她一把一把吃槐花,像聽不見.

我們把沙土往她衣領里灌,她只得脫光身子.我們覺得她脫起衣服來一點不扭捏,還覺得那身子上到處看得見板刷頭的穢跡,她答應招供細節,我們才把衣服還她.

聽上去那事很苦痛的.

"就給你一包砂糖?"

她瞪著我們,想我們在憤怒什麼."打胎的時候,他給我家好大一塊成肉!"

我們憤怒不下去了.都朝她惡心地齜牙咧嘴.她那胖胖大大的身子反正是不一樣了,有什麼原則性的東西被消滅了.這時她嗡出一句:"我姥姥夜里起來喝水."

我們問為什麼.

"她餓呀."

姥姥一直在餓,某天小嬋發現是自己讓姥姥餓的,就用了這個簡單法子,讓姥姥好好飽了一度.都想起來了,小嬋家門外牆上,有陣吊了一塊漸漸小下去的臘肉.

打槐花回家,路走黑了.我們暗商量妥當,全走進一個大公共廁所.等小嬋往茅坑上一蹲,所有人聽了口令一樣擁出去,順手拉熄了燈.我們撒腿跑出去老遠,還聽她在那瘟臭的黑暗中哭嚎.

那樁事出之後的第三年,小嬋的真姥姥回來了.一看就知道是個老華僑,大花衣服大花褲子,走路都不熄掉香煙.她看看只有四十歲,聽聽只有三十.她的脆嗓子嫩模樣把小嬋的假姥姥比得格外老,干,簡直掃帚疙瘩一柄.

真姥姥對人說小嬋父母在國外忙個餐館,回不來,她是替他們來接小嬋的.街坊們也不諱口,祝福一樣揶揄小嬋:"饞丫頭啊,這回你姥姥不用把臘肉吊屋簷上,掐著算著量著地吃了.外國呀,你想用糧蓋個房,用豬油洗澡都隨你!快跟你真姥姥去吧!"

假姥姥再舍不得也沒道理留小蟬了.真姥姥說給她一筆錢,她說死也要死了,又沒了小嬋,要錢做什麼?她只把平常攢的這一點點那一點點,原想給小蟬細水長流吃的食物都拿了出來,都燒了.小蟬仍是害癆症一樣地吃,她卻不再罵,欣賞地看,看看便流下淚.

"姥姥,你哭啦?"

姥姥輕打她一下:"瞎講."又改成笑,說:"那個戴鐲子掛鏈子的才是你姥姥!趕明兒你有的是吃了!什麼福沒有,吃福總有了!"

小嬋也哭起來.把頭抵住桌沿兒,淚滴濕了一只鞋.

闊姥姥起程,小嬋卻沒跟著走.兩個姥姥一塊,拖死狗一樣,也沒把她拖進計程車.她忽然覺得那個窮姥姥那麼讓她舍不下.我們都搬進了新公寓樓.小蟬和她的饞癆,壞名譽,以及漸漸動彈不得的窮姥姥留在了原地,仍"嘁呀嘁呀"地講話,仍如常消耗著食物和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