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女兒出落成個標致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點五分.南絲從伊芙聖洛琅女用打火機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這樣確認了.細長的摩爾煙卷架在她向後彎翹的兩根手指之間,精心育植的兩支尖細指甲與香煙取成一個准星,使女兒和她心目中十四年來的一個瞄准無誤地重疊.璐被她嚴格地栽培修剪得這樣姣好,修長中帶一絲美麗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春.南絲在煙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線煙中,看著女兒從校門走出來.連走路的姿態也是南絲自己的,一種沒勁的,膩了的樣兒,胯部松垮,胸部輕微向後躲閃,以使脖子與後背形成那根東方曲線;來自壁畫或水墨畫的那根略帶消極,哀婉的淑女線條.璐生下來的第一個小時,她就看出嬰兒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費力就打磨掉的.所指的偏差,是她父親參加進來的那一部分.璐一個月時,她父親往國內寄了封信,里面夾有一張五十元美金鈔票.他說他花了幾天給孩子想了個名字.過一陣,他又寫信來,追問女兒是不是叫他取的那個名字.南絲回信說,五十塊就輪得上你來取名字嗎?南絲不記前夫什麼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拋棄我?"她對兩歲的璐說:"拋棄得好!省得我拋棄他."後來她對四歲的女兒說:"那樣的小男人--博士怎麼樣?我照樣拋棄他."璐六歲時收到父親寄來的一千一百塊錢,讓女兒買鋼琴.南絲把錢全數退回去了.然後跟女兒說:"他別以為給了這一千一百塊錢,將來你成了鋼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後來,南絲作弊出國成功了.臨行前收到兩千元,說是給她娘倆買機票和置衣服的.南絲對八歲的璐說:"他別做夢,給了路費,我們出國的功勞就成他的了?他別做夢."

"Lulu,"南絲叫一聲.她基本上不會英文,但這聲"Lulu"叫得是味道不錯的.璐向遠處眯了眯眼.女兒此刻的六神無主也絕對是南絲自己的.母女倆的自作主張,自有主見誰也摸不透,如同深藏在防禦和謙讓體態深處的征服一切的野心,是不為人認識的.能看到的,就是這副淒惶可人的模樣,眉心往額上拎著,乘車下錯了站似的.璐和母親在每天下午的三點五分見面,這個規矩已實行三年了.不過三年里這是頭一次,南絲看到自己對女兒的修剪矯形大致完成.璐已絕沒有同她父親相像的危險了.璐真是像她十四歲時一樣動人心魄的雪白,也有一對剛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淺微的褶皺,欲形成雙眼皮卻終于沒有落入雙眼皮的俗套.

璐穿10號牛仔褲,硬而寬的褲腿和她4號的細長腿形成可樂的,誰也猜不透的時尚.她的三十多個同學,全都是這副匪樣.他們極端的遮蔽極端的無性別裝束是為了另一個極端--他們忽然會穿起窄小無比,暴露多于掩蔽的"迷你",露著牛痘疤,肚臍,抑或上月剛形成的雙乳間淺顯的細溝,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們這年紀只要極端,這極端只是為了強調另一極端.璐像他們一樣,蔑視兩極端之間的.南絲的男友羅生認為,在這個混賬國家,這些混賬年齡的孩子們都有著對于正常的仇視,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視為等同.不過南絲想,從今天起,什麼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麗隱瞞了.

璐走到南絲面前,皺皺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麼畫那麼黑呀?"

南絲當然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紅指甲,塗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審美原則.但她們其實是一個質地,南絲對此很有把握.璐把自己鎖進白色卡迪拉克,等母親抽完最後一口煙.一般情形下,璐對母親的親昵是用挑剔和輕蔑來表達的.

星期三下午四點半,是璐的芭蕾課.璐是十一歲差一個月的時候開始芭蕾課的,跟南絲自己一樣.她在國內舞劇團跳過幾年群舞,但她希望璐連那程度也別達到,最好就學點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說"恨"時很有激情.南絲不在乎地笑笑:"誰不恨?"她和女兒用兩種語言說話很說得來,反使她們不針鋒相對.別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卻懂女兒的."不過我還是恨它,恨它."這點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來十分認真,愛什麼倒是開心的;所有進取,發達都是恨在催動,"恨"是樁正經事,而"愛"只需開心,只是一種消磨.

"你想要什麼?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絲慈祥地從黑蝴蝶一般的墨鏡後面看看女兒,左手柔弱無力地搭在方向盤上,右手去籠絡女兒.鮮紅的指甲撫在璐的白色臉蛋上.她知道這是女兒在芭蕾課前的例行敲詐."你想要什麼,媽給你去買."璐緊咬"恨"字的臼齒松開了,懶洋洋地動著敲母親一筆的腦筋.

卡迪拉克在忙亂的交通里不斷停下來.璐伸手在母親的"路易-威登"手袋里翻找膠姆糖.之後塞一張CD到機器里.南絲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樂都是匪頭匪腦,只有前夫那種對女兒的成長毫無教化,也毫不負責的人才會去投其所好地給璐買來:按璐開的清單,一盤不漏地去買.開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絲手里,當然是銷贓一樣銷得痕跡也沒有,後來他請他兩個妹妹開幾十英里的車,專程送到璐的學校去.頭一次璐在半夜十二點偷偷在自己房里聽這類丑惡的音樂時,南絲破門而入.那夜母女倆相互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最後兩敗俱傷又哭到一張床上去了.南絲覺得,前夫對女兒生命先天的參與已被她清除,他卻在死乞白賴,無孔不入地參與女兒的後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個好情緒,說:"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絲說:"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干嘛花兩百五十八塊買呀--過兩天說不定減價--干嘛急這兩天吶?"璐說:"你當時怎麼沒想到減價?""當時我就覺得這紫顏色特正!特襯我!我一穿上,那幫女售貨員都過來了,有一個還問我,是不是做過模特兒……""你能聽懂那麼多英文?""反正她們是那個意思."南絲一般不計較女兒在興頭上對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干嘛退呀?""我們一個月買菜錢也不到兩百五十八,給車加油也夠加十幾次了."璐說:"天天吃了晚飯就啰嗦這兩句."南絲說:"什麼時候啰嗦了?"不過她心里明白,她的確在這幾天晚飯後自我檢討:把一個月飯錢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個敗筆."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一個錢在手里都擱不住."南絲一直把前夫叫"張家人".這個稱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誕都提高到血統上去給予否定.她認為這是基因的殘次,什麼博士,博士後都無濟于事.前夫的兩個妹妹也都碩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給教育透了,一樣的找不著像樣的工作,一樣的低能,租廉價房,買二手車.前年新年來請璐出去吃飯,也順水人情地請了南絲.點了幾個稍貴的菜,兩個女博士對看好幾眼,汗也出來了,眼鏡都滑到了鼻頭上.眼里是典型張家人的窘相,怕錢包里的錢不夠招呼.對南絲來說,一切別人看得見的花錢之處,都是正經花銷,房子,車,背的皮包,請客,送禮,這些錢都是最正經該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里咽也得往外掏的錢.尤其請客,就是殺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個氣派才行.

南絲把紫裙子拿出來,售貨員說:"您沒看見這收據上的印章嗎?是最後減價,不能退."南絲回頭,璐已逃得很遠.南絲大聲說:"你過來!告訴我她說什麼!"璐在這類時候甘願和她媽根本不相識.南絲看見女兒白得泛藍的臉上變成紅紅一層羞惱."她說我不能退,是吧?憑什麼不能退,你給我問問她!"

璐更是一副拔腿狀."人家說不能退就不能退!誰讓你當時不問清楚?"

南絲說:"當時我哪兒懂她說什麼!你就跟她說,我媽不懂英文,跟她說Sorry,我媽什麼也不懂."

璐站在那里,樣子像南絲當眾把她衣服剝了.

"過來呀小冤家!"南絲這時看見張家人甯可上當吃虧的沒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現了.這就是張家人私下里和璐溝通的後果.璐用那種中學生的厭世和頹唐步子走過來.臉垮著,兩肩又懶又煩地晃,晃得很大且緩慢,像那種最絕望的Disco高倍數地放慢了動作.璐同女售貨員客客氣氣討論幾句,轉頭對南絲說:"不能退."

南絲說:"二百五十八塊,又不是二十五塊八,訛我們吶?"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橫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來.她跟女售貨員很流利很地道地說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顛三倒四了,語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終她總算讓女售貨員明白了大意:要麼退掉這裙子,要麼今天大家都不過日子了.璐看看周圍漸漸湊上來的觀眾,變了姿態,比看熱鬧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還偷空瞥向女售貨員的眼睛,同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隨她一塊聳聳肩並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蒼.女售貨員有了璐的理解,突然親切無比起來,對南絲柔聲解釋這裙子如何皇後般不可一世,這紫色如何是各種冷暖色譜的極致.頂要緊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實買的是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貨色,您還想降價,難道您忍心我們破產倒閉?

南絲問璐:"她說的一大嘟嚕什麼呀?罵我呢?"

璐說:"她告訴你原價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絲說:"一千三百九十九,我發神經啊?"她原路走出商場,原狀拎著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發神經--我又不像他們張家人,在中國給中國人欺,在美國給美國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離,她知道女兒偶爾不高興聽到張家人的短處.南絲從沿途的一些鏡子或櫥窗玻璃看見自己嫋娜如舊日,微微染黃的頭發使她比舊日只多一種風情.曾經跳得極馬虎的芭蕾,竟都還攢在身軀里,使肌體原先的形態與布局並未隨年華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變.南絲大致消了氣.對那女售貨員的氣,對璐的氣,對自己糊里糊塗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錢的氣.一般來說,不管南絲從何處由何故受來的氣,她末了都會氣到張家人那里的.而張家人個個不值她去氣,頂多值她一聲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萬惡,南絲總是氣不起來的.這就讓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斷停下腳,等璐走近她便搖頭一笑:"我真是神經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給她們搶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拿英語說:"閉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絲懂得不多的英語中,包括這句"閉嘴".她覺得這倆字從璐嘴里說出來,尤其魅力無比.璐那細密的晶瑩的白牙齒在准確鑄壓出這兩字時,顯出公主般高雅的魯莽.天生就紅雨潤澤的雙唇,厚薄正合南絲理想的分寸;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親"閉嘴",沒有比這更無邪的樣兒了.南絲看著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嘴唇,咀嚼和吐出這樣兩個字,兩個充滿美國式缺心眼的調侃,美國式單純奔放的粗魯字眼,她感到一種過癮.還有那些顆粒完美的牙齒,也和她一模一樣.當然,和她沒抽煙,沒開始因牙周炎而逐漸落齒時的牙齒一模一樣.璐說過那麼一兩回:"你怎麼不去看牙醫?"南絲的道理很實在:花那種錢--花得誰看得見?!不過她倒在女兒十一歲那年花了千把塊,找了個打折扣的牙醫,給璐的牙齒做了副矯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齊牙齒,珠子一樣由大漸小地精致排列,使牙醫也不忍去賺這筆錢.而南絲認為璐必須戴矯正器,家境好的孩子,個個戴它.南絲悲壯地對女兒說:"媽吃不起飯也要讓你戴的."這筆錢花出去是看得見的,矯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婦人們的首飾.

南絲見璐又開始東張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長.女兒已忘了剛才對母親的仇恨,那副爛漫模樣又原形畢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卻有種悅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個十四歲的南絲.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沒有張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經過賣禮品,賣水晶微型雕刻,賣抽象派首飾的店家,南絲都希望璐停下來,看上個什麼,她此刻對女兒的心愛也好有個表達.璐走進了一家眼鏡店.南絲吃不大准說:"你眼睛好好的……"璐沒作理會,只輕聲輕氣請售貨員把一副副眼鏡框拿到櫃台上來看.南絲看女兒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鏡框,手指細細的有些膽怯.一串小銀珠子吊著一枚小小價牌,南絲伸目光過去,貴得她不想知道個確切.她說:"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聲,還是手腳極輕地擺弄著眼鏡框,像擺弄干透細極的花草標本似的.那手簡直就是南絲自己的.璐這時說:"給我二十塊錢."南絲說:"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說的每次上芭蕾課,我可以選一樣東西.""我說過不超過十塊錢.""上回你欠我,加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夠你買這個呀--這是男式的!""這是名牌,得五百!"還未等南絲的錢包徹底打開,璐的手就上來了.然後她以同樣快而狠的動作,把二十元鈔票放進自己錢包,走出店去.南絲更吃不准了,跟出來.璐說:"你放心,我慢慢攢."南絲凶起來:"警告你,你臉上要架那麼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鏡,你可就毀了!""眼鏡怎麼就不三不四?!""丑人才戴眼鏡--丑人戴眼鏡是遮丑,張家人個個都是拿眼鏡遮丑!"

女兒又不吱聲了,眼睛又六神無主起來,南絲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見執著著呢.


九月的一個半夜,南絲坐在床上,兩手抱著腿,膝蓋支住下巴.她的細長四肢很方便像這樣折疊.她想她絕不會主動打破僵局先去找話跟璐說.她望望窗外,過往的車"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瀝青路面發出的摩擦聲聽著像從皮膚上飛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點來的那個男人是璐的父親,頭發禿掉了頭頂的一塊,剩下四周圓圓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個發式.有五秒鍾,她把他認成挨戶串門的推銷員.第六秒鍾他開口了,問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門洞里,身上沒一樣值錢的.最值錢的那個博士後學位,也讓她絲毫看不出來.她想起十多年前敗在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勝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鏈一塊鑽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後這座兩臥室兩客廳,淺三文魚色的西班牙小樓都讓博士後有點眼巴巴的.南絲從一無所有混起,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學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對那份中文電視台的節目主持工作她輕巧對付,其他事業,如陪羅生打高爾夫或陪鄭生騎馬,她都盡心盡職,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絲朝這個處于落發季節的職業學生笑一笑說:"喲,你啊!電話都舍不得先打一個?"

"我碰巧來開個會……"

"碰巧我要是不想開門呢?"

"小璐給我打了電話,叫我今天來."

南絲側側臉,把他放了進來.他邊認路邊往里走.南絲突然快幾步,超到他前頭.一徑的紅色仿花崗岩梯階,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塊長睡裙的前擺.她闖進浴室,璐在淋浴.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時的淋浴醒瞌睡.南絲把女兒扔在地上的睡衣,馬桶蓋上准備替換的內褲,以及髒的和干淨的一共三塊浴巾統統抱在懷里,一根布絲也沒給璐留下.璐在玻璃門後面熄了水龍頭,看著母親觸了電似的動作痙攣,目光中是灼得傷人的激情.南絲把浴室門閉死,聽女兒在里面玻璃大叫:"你想干什麼?!"

博士後這時到達了客廳,將肩上的推銷員盛樣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著.見南絲走來,目光更緊張茫然,像是滿心期待下了飛機,卻發現沒人接應自己.南絲的面孔浮動起來,運動起一些平時不用的肌肉,笑了個完全異樣的微笑:"隨便坐吧."他敬而遠之,輕微躬了躬身,表示領情:"不坐了.小璐呢?我們就走."

"你們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麼這麼說話?"

"那該怎麼說?"

"我是她父親."

"父親不是什麼官銜,你想做就做,想辭就辭."

"你的意思是我沒盡責任?每次寄錢,你都退回來!"

"退都退回去了,你還好意思來,還好意思暗中挖我們牆角.看來你們張家人不那麼要臉."

"顧南絲,講點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講不過你的,你們張家人學了一大堆學位,就是為了在道理上都講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們不輸給任何人.當然不跟你講道理--你們暗中合計我,把我娶進張家門,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輩子,道理還是你說得好聽……"

"就算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總還是孩子的父親吧?"

"你連丈夫這份活兒都辭了,我以為你連父親的活兒一塊兒辭了都不干了呢!"

"南絲,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兒想,我才不能讓你跟她來往!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己好好問問自個兒,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坑了我你還沒完,還要坑我女兒……"說到這里南絲一陣氣不夠用,頓了一下,"哇"地哭出來.

浴室里有聲音了.璐"嗵嗵"地捶門,喊:"我要出來!"博士後所剩不多的頭發一根根全豎起來的樣子,兩個厚眼鏡片寒光閃爍:"你把孩子關在哪里?!"

"我關她?--璐,要出來你自己出來!"南絲拿餐紙擦著流到嘴唇邊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鏡子也不會把臉上的妝擦花."璐,有人說我把你關在那兒,我關你了嗎?!"

璐開始捶門,踢門,整個樓的玻璃都咯咯響.這位父親是一副沖鋒狀態了.南絲伸手去拎他風衣的後領:豈輪到他來這兒做救世主!博士後並不是她稀薄記憶里那個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幾步遠.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時抓起拖鞋砸過去.拖鞋是銀色的,有個水晶酒盅似的跟兒.鞋跟兒命中了博士後那清麗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錯過了他從七歲就開始用來遮擋單眼皮,塌鼻梁的眼鏡.浴室里還是"嗵嗵嗵"的.博士後更來了拼死搭救的勁頭.南絲抓起鋼琴上一只水晶刻花酒瓶,馬上又想到劃不來.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這麼好的東西.再說是鄭生送的,為讓她偶爾給他斟斟"梅婁"或"柏根底"(注:Merlo和Bergandy是兩種法國紅酒).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藍煙灰缸,反正羅生要陪她一塊戒煙了.

煙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認璐做干孫女那天請人給璐畫的.把璐畫成德加畫中的芭蕾女郎.鏡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滯的禮花,就差落英繽紛.三人都靜了一刹那.又開始動作時,博士後已到了浴室門口,一掌打在門上.門給打出條縫,立時又被狠命抵住,關緊.隨後是一聲很脆的金屬碰擊,璐在里面上了鎖.南絲見前夫懵在那里,臉向著鎖著的門縫:"小璐?……"他以一種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態,輕叩一陣,輕喊一陣,門仍是關得嚴絲合縫.他扭臉來看南絲,目光已是相當討教的了.南絲拿出一副冷豔的勝利表情:"是她自己鎖的門吧?"


"小璐怎麼了?"他不得不接受這份陌生.

南絲看見博士後感情上受的這一記打擊更為致命.這就對了.她看著前夫悻悻走下梯階,心想她即興設置的隔閡效果極佳.然後她回到客廳,看見前夫單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個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覺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個個拎著塑料購物袋的人群一樣對她無關緊要.更無關緊要.

從那以後,璐和她停止了對話.璐連拿她取樂一番,刻薄一番的興趣也沒了.羅生來吃晚飯,璐叫了聲羅伯,把嘴角兩個酒窩現了現,算是給了羅生面子.南絲遞遞眼色叫羅生逗她說話,羅生意識到母女間有了別扭.一向風趣的羅生說出很失敗的笑話,把他自己窘得啞住.換一天是鄭生來吃晚飯.鄭生話原本就少,三個人只有開電視吃飯,那里頭不相干的話至少也能填些冷場.鄭生走後,剩小半杯酒,南絲雖不愛酒卻總對愛酒的鄭生常剩個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藥那樣把剩酒喝干淨,感覺璐在偷偷瞅她.她訕訕一笑說:"都是很貴的酒."璐把眼睛轉開,還是沒話.若在平常日子,璐會有一兩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惡心作嘔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絲開始失眠.合眼的一會兒全是些活生生的夢.天將亮她渾身酸痛地起床,覺得女兒這樣熬她,是沒滅淨的那點張家基因開始作祟.她洗澡洗頭,化了很精細的妝,全副武裝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這樣到位,末了還是敗給張家人,還得為了張家人跟這小冤家低聲下氣.一股絕望漲上來,她望著清晨新鮮的太陽,嫩嫩的陽光在她兩江眼淚上打顫.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緊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頭發揪在後腦勺上,用一只蜜色的大夾子夾住.黑上衣與白短裙之間是必定要有個肚臍眼.南絲感到璐今天的裝束是很挑釁的.是激她發言的.她威嚴而祥和地說:"不記得你有這麼短的裙子."璐聽不見她,對著粘在冰箱上的小鏡擠鼻左側的一粒粉刺."擠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觀上聽不見她."擠吧--一個痘一個坑."若在平時,這話要讓璐跟她耍半天貧嘴,笑鬧到叫肚子酸的.這時璐卻只在鏡子里自我挑剔,自我欣賞.南絲一點趣也沒討到,說下去只為了自己下台階."好了好了,你個小暴露狂!快上車,送了你我事還多呢!"南絲擱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著.璐又在鏡前磨蹭掉三分鍾,突然拎了書包"蹬蹬蹬"下樓去了.似乎南絲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無關,她或急或緩,自有她自己的鍾點.

晚飯是從外面叫的一個沙鍋和一個葷炒素.南絲踉里踉蹌地擺碗筷,右手按著胸口.那樣按著顯然是幫忙喘氣的.璐偷偷看幾眼南絲的蓬亂頭發,顯然在床上與病痛有過一番掙紮.她見母親連一口飯也吃不動,回床上癱著去了,每個喘息都帶著慘慘的小調兒.璐悄步走進母親臥室,半啟嘴唇,亂被單里臥的南絲相當垂死地對女兒笑笑.

一夜南絲都聽見臥室門不時給無聲推開.璐在黑暗里聽一會母親旋律單調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親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絲就是要她明白這一點.第二天一早,南絲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在廚房忙璐的早飯.璐一進廚房就說,"你腳趾甲什麼時候塗成那個顏色啦?"南絲心暖得差點嚎啕.女兒與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開始.博士後已經是她們母女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人物了.

電話賬單來的時候,南絲發現有個號碼重複出現了起碼二十回,其中有兩回超過六十分鍾.她把璐叫到客廳."你坐下."璐看一眼賬單,"干嘛?""我有話問你.坐好.""我打電話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們之間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體化.

很大一個冷場後,南絲手按著胸口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嘛?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南絲用力抬起眼皮,看著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臉上朝自己看回來,眼皮上那道折痕深進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後她決定不管十四歲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張家人是很混蛋的.學者世家--"她的冷笑僅是鼻翼向兩邊一擴張:"又沒用又損.他們家肯定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幫他把我騙到手,好讓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看見,他挺正常,照樣娶媳婦生孩子;然後把我踢掉,把我們踢掉."

南絲那樣用力地看著璐,看著自己端正的鼻梁在璐那里成了精品.她顧不上璐會怎樣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時也有刹那的天旋地轉.璐這時的目光移向茶幾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羅生帶來的兩打紅玫瑰插在那里,一朵也沒開,直接要過渡成干花了.

"他不是個正常的男人.這個秘密我是兩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內所有陳設,物件上飄飄,落落.母親的話是一切美麗靜物的話外音.

"他是個同性戀."南絲用冷靜客觀的聲音說.

璐還是看著別處:"造謠."

"璐,他和一個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兒這時兩腳跟逐漸抬起,力量逐漸移向腳尖,它們變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觀者似的,看著這雙腳玩它們自己的.南絲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轉.

"那又怎樣?"女兒忽然向她轉過臉,聲音不狠,神色里也沒有崩潰的征兆.這倒正是使南絲心煩的.她一時間突發奇想,張家這樁勾當甚至連璐也參加進去了,僅僅她一人是犧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著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兒淡漠地搖搖頭,沒勁的,沒興味的."他們張家太不是人."南絲告訴女兒他們是怎麼干的:為了向社會提供一個偽證而撮合了一場婚姻,利用一個女人的虛榮,她的出國夢想.那時舞劇團的都興找碩士,博士,出國留學的……"她說得手腳冰涼.璐的臉從來沒這麼個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兒在天旋地轉.

璐安靜得可怕,眼神不再飄忽,變得很直,似乎在使勁認清這個丑惡的秘密.而她自己,盡管美麗,卻是這丑惡秘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絲自語:"他居然還要來做你父親."璐起身,一切都讓她沒勁的樣子.南絲卻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點被南絲叫起來洗澡,更衣.要赴羅生家的聖誕Party.璐一直沒說過話.不過她本來也沒太多的話,這是羅生,鄭生,以及何生寶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絲替她選好的紫紅絲絨連衣裙.她乖得南絲心酸.當然是她明白從此沒有一個暗中保護她,順從她,與她暗中做伴的,大致算個父親的人可依靠了.也沒有張家那一家子的博士們,那兩個戴厚眼鏡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來對母親居高臨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為她知道了自己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丑惡秘密的偶然果實.南絲想到璐如此認識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絲跪坐在茶幾邊,用一張黑白細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注:美國一家高檔商場)的包裝紙包裝禮物.禮物是跳蚤市場買來的領帶,絲巾,胸針.璐太了解母親這兩下子了.所謂花錢花在看得見的地方,南絲買貴重的包裝紙是舍得的.

兩人上了車後,璐請求南絲去市區彎一彎.南絲在那家眼鏡店門口停下來,璐進去了五分鍾,手里拿著個黑絲絨盒.南絲一眼認出它是什麼:那副五百塊的,白金鏡架.南絲問她這麼貴的東西是作禮物嗎?璐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攢的錢,可以花在她高興的地方.南絲顧念璐這一天的心靈摧殘,沒等女兒請她"閉嘴"就主動閉了嘴.一定是璐送給羅生的聖誕禮物.女兒知道鄭生,何生已漸漸退出了畫面,不再願意做羅生的替補.

九點半Party分成小幫小幫的閑話了.羅生客廳的尺寸相當奢華.舊金山海灣地區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這樣闊綽的空間.這個海灣城市的陸地那時還不像今天這樣緊俏.南絲從一小幫人打點到另一小幫.人們都明白,距離升任這房子的女主人,南絲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這一步距離的並非是羅生,竟是南絲自己.她要女兒看清母親的孤寡是一種何等純粹的境界.是犧牲的境界,張家人一手造成的犧牲.她也要張家人放明白,他們一手造成的損害不那麼容易就被修複;她一日不改嫁,便讓他們一日虧心,讓他們欠她.養育璐的工程是南絲心目中最為壯麗的事,她不要任何人來參與.她或許最終會成為羅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著像她一樣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爐邊的地毯上,兩條基本成形的腿盤向一側,身子坐向另一側.南絲看見她自己的姿態幽靈般附著在十四歲的東方少女身上.璐不在聽任何人說話,六神無主地自我消磨著.南絲一手拿銀咖啡壺,一手拿銀奶罐,走到壁爐左側的麻將桌邊.南絲的前夫碰巧與這桌的兩個客人是相識的,因此他在這里已經給人們叫得很熟.都叫他"張博士後",把那個"後"字叫得花腔戲調,隨著就是很壞的哄笑.南絲跟著眾人笑."南絲啊,聽說他來舊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羅來那,博士後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統?像咱們這兒--年年還有同性戀大游行呢!""游行就光彩啦?舊金山的風氣就給這種人搞得不成話!"

南絲感覺羅生在說這話時,璐朝這邊瞅一眼.

"他去面審的那家公司,老板跟我熟得很."南絲說,"來我們電視台做過廣告的.那老板最見不得同性戀."

"我要是你啊南絲,就跟老板奏他一本."一個戴翠鐲的女人說.

"我倒也不想敲他飯碗,就怕他住到一個城市來了,對我和璐影響不好."

"你呀南絲,怎麼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還不夠意思?"一個戴三克拉鑽戒的老女人說.

"太夠意思了--女兒養這麼大,沒要他一分錢!"南絲每說到這句話,人都高了一截."現在冒出他這麼個想當爸的來了!"

"要我是你啊南絲,就告訴他,女兒沒你份,是我偷漢子生的!"翠鐲女人說.

"其實啊,也不必去和那個老板通風,"一個細皮白肉的男人說,"老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後是什麼貨色.這種人我五分鍾就看透了!"

羅生說:"我只要三分鍾."

麻將桌"嘩啦"一聲.南絲一看,有人把深綠桌氈毯掀起來了,一桌象牙質麻將牌全朝著戴翠鐲和戴鑽戒的女人潑去.麻將牌泥石流爆發一樣,砸在人臉上,頭上,大笑未及收攏的前門齒上.羅生首先認出亡命徒是璐."這丫頭怎麼這麼搗蛋!"南絲兩手都中了彈,銀器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體,立即被銀色地毯飲進.戴翠鐲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樂,"璐,你媽沒輸錢!"璐兩手抓起桌上殘余的麻將,抓得那麼滿,麻將從她指縫毗裂出來.她臉孔一點也不狠,比平時更沒勁的樣子.她把兩大把上好象牙質地的長方形飛彈照准翠鐲女人的鼻梁投去.

"撒的什麼野!"羅生叫出一條陌生的嗓門來.南絲從未聽過的一條嗓門.她顧不上去看人的傷勢怎樣,或是羅生的面子給傷得怎樣.她的眼睛完全給女兒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極大,她卻一向認為璐有著與她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博士後的悲哀目光從璐面孔上直射出來.

南絲把璐塞入車內,拿安全帶綁了她,自己小跑著繞到另一邊,剛開車,璐已松了綁,跑到車後排座上.南絲吼了幾聲"給我坐回來!"卻像在與自己抬扛,半點結果也沒有.璐兩只瘦瘦的腳丫鷹似的抓住座位邊沿,奇長的腿與上身不合比例地打個對折.兩條臂膀抱腿,頭抵在膝上,一付蹲監的樣子.她梳理光潔的一根馬尾辮被南絲適才揪散,一縷頭發不知怎麼到了她嘴里.璐的樣子可怕起來了.

車駛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頂,山下的城市燈火比平時密許多.聖誕飾燈在人們睡去後仍喧嘩著.

南絲往後視鏡看一眼.璐的眼睛垂著,看不出是否對自己造成的那場禍害有認識.有認識也晚了,羅生是不要再看見這個裝乖裝嗲的小匪徒了."你給我聽著,顧小璐!你現在的樣子跟張家人一模一樣!惡毒,古怪,看一眼就讓人討厭!"南絲知道,這話說得過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傷璐的.璐盡管對母親從不以為然,但南絲非常清楚,她把母親當作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來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親密只有她們自己懂得.那親密可以使她們惡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聽了母親此番仲裁性的話便開始抽泣,然後,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絲瞥見右邊座椅上的那只黑絲絨盒.她伸手將它抓過來.現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為羅生准備的聖誕禮物.她以尖利的紅指甲扯開金色飾帶.

"你不准動它!"璐從後排撲過來,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說:"這是給我爸的!"

這是南絲頭一次聽她說"Father".璐把"MYFA-THER"都說成了大寫字母,黑體的,報章首條標題似的.

南絲也來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開璐的手,打開絲絨盒,果真是價值五百的白金眼鏡.五百塊,璐得舍去多少個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愛的珊瑚,牛骨,鐵皮,或者鮑魚殼耳墜.五百塊,可以遮掉那個丑人多少丑.南絲不管璐怎樣跟她玩命,掀一下電鈕,窗玻璃降下來了,她把眼鏡"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搶奪.兩秒種的真空,璐轉身去開車門.南絲在她的手扳住門把時及時將"幼兒保護鎖"鎖住.她大驚自己的反應力還這樣年輕.璐卻再次朝她撲來了."StoptheCar!……STOP!"

車在公路邊上打個旋,被南絲及時勒住.而它卻朝公路內側的山壁而去.南絲感覺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滾.

晨霧從山下的海灣升起.璐從棱形的車窗爬出來,看一眼夜壺形的車,看一眼身前身後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親草莓狀的臉.南絲眼睛睜開,看著璐頭朝地腳朝天地沿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