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人的豔遇

我在尋找一個人.他究竟是誰我無法知道;相貌,年齡,職業,我全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他住哪里,否則我不可能與他親近起來.我是在半年前發現這個人的,就是說我與他逐步了解,親近已有半年.所以現在我非得找他了,非得搞清楚他是誰.此之前,我得讓你們知道我是誰.

我是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年輕女人,剛拿到藝術學位,這座五十層的公寓樓上沒人認得我.一個占據最小一隅的,出出進進掛著誰也不惹的微笑的東方女人.我教一點書,時而到餐館打打工,還在美術用品商店干半個售貨員.我的收入五花八門,但我一天也不拖房錢.我非法或非非法地做這做那,消受自己的一分辛勞與寂寞,抑或還有點獨享的快樂.

此外,我還是個晚期失眠症患者.三十歲這年,我不僅是患者,而且晚期了.原以為到美國來這個症不會跟我來.像是淨光一個人來的,跟從娘的產道里爬出來一樣淨光,沒錢,沒履曆,一切好的惡的附屬全被丟在海關狹狹的甬道那邊.到美國的第一覺我睡得熟透,我便以為失眠也被成功地遺棄在海關那頭了.

直到一夜,我略微偏臉,看見一大攤黑色在白床單上.我不認識我的頭發,但我認識我的失眠.就是這個情形,我的無數輾轉驚擾了它們,它們逐漸爬上我的肩我的脖子,它們開始勒我.

那夜我知道我完了,跟癌症一樣,它回來了就不會再走.這個回歸,就是晚期.輾轉越來越急促,我得頻繁地扯開漸漸絞緊的黑發.之後我開開燈,對了,就從那夜,我必須睡在明明白白的燈光里,不想那些漆黑的頭發再往我頸子上爬.

凌晨三點,我放棄了哄自己入睡的全部溫存和耐性,離開了床.床的一步開外是窗子,打開來,捂在我臉上濃稠的冷中有異國的陌生.還有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敏感.我發覺了它--挺遠一座樓上,在與我相仿的高度,有口窗亮著.接下去的一些夜,在我輾轉得瘋狂和疲憊都到極致時,我會突然想:哎,去看看那個窗,還亮不亮著.它亮著,一夜夜亮下去了.我開始想,這是個不平凡的對稱,一個秘密的與我的對稱.

如果我把它講給任何人聽,講到此,人不會再聽下去.人會躲開一個無聊透頂的女人遠些.包括我曾經的室友們.半年前,我即興給自己找到了這個獨房公寓,在五十層樓頂,月租五百.就那麼突然地,我不想再忍受淋浴聲,搖滾,國語肥皂劇,煎炸食物的"咝啦咝啦",以及廚房里的蟑螂.按亮燈的一刹,我聽得見它們一哄而散.還有地板上的黴斑,它們蔓延到桌腿,床腿和人腿上.每個人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翹腳,因為翹腳是在完成功課,看肥皂劇甚至吃飯中進行的.搬家前,我告訴同胞們我睡不著覺.聽說我花五百塊去買覺,我的同胞對此示出溫和的蔑視.他們來美留學有些年數了,已形成一個階級,我的行為,是種階級背叛.從大陸中國來的人,都懂得它的嚴重.

"現在你睡著覺了?"李海瀾在校門口碰到我問.李海瀾是我的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他也學藝術,先我入學一年,卻到現在還沒畢業.過去他一直勸我別畢業,一畢業就是失業.獎學金好歹管一口飯."搬到那麼貴的房子里,該睡得跟尸首一樣了吧?那麼高,什麼還吵得著你?"

我們走進學校咖啡室,他從一只塑料袋里掏了一大鋼精鍋冷面,吃起來,一點也不怕嚇著這些美國學生.有人對他瞪眼,他就將鍋作出去:"來點吧?請?"李海瀾什麼都不怕,在課堂翹著腳發的宏論使他在教授眼里形象優異,思想也優異,因此拿最高獎學金.

"我已經"趁他的臉在鋼精鍋上俯仰,我翻著小日曆卡,數那些被紅筆圈住的數字.有二十八個紅圈."整整二十八天沒睡覺了."徹底無眠的二十八個晝夜,李海瀾認為稱得上個事件了.他聽說連續五十天無睡眠,人一定會死,我晚期晚得不剩幾天了.

"你不睡你干什麼?"李海瀾問我.他要是能夠不睡他一定開卡車去,都說開卡車開得闊.要不他就畫五十元一張的水彩花卉.他的花卉俗得合宜,在每個社會階層都有銷路."你寫小說?"我搖頭.寫小說跟畫花卉不一樣,不是你拿了筆,鋪上紙它就出得來的.狀態不對.那種狀態下去寫會把天下人都得罪."不寫你干什麼呢?"

"就那樣……你說我能干什麼,大半夜的?"我不知我在斜起嘴笑,但李海瀾說我在冷嘲.我臉虛腫,眼袋低垂,我還能有勁去冷嘲誰.

"你就是太孤獨了!"他把鋼精鍋"當郎"一聲扔進塑料袋,他的課要開始了."聽我的,找個男朋友.日子就是太孤獨了,不然我也不會和聲聲(他女朋友)搬到一塊兒.你到最擁擠的地鐵上看看,每張臉都被孤獨弄得一模一樣!"他站起身:"我們是這樣的緊密相處,卻又彼此孤獨得要死.哪個詩人這樣說的."他走走又回來告訴我:"找個男朋友!"

結果李海瀾把事情想得這麼通俗.他根本不懂我對他暗示的那口窗:一個物體一種感覺的存在不會絕對孤立,說不定哪兒就暗暗有個對稱.一個長明的窗對稱另一個長明的窗,一個無眠的夜對稱另一個無眠的夜.

我得去找這個人.

"電話,姓名,郵政編碼都沒有?"廁所里碰到個女警察,漆黑臉蛋,血紅肥厚的嘴唇,真誇張得漂亮極了.她告訴我地址,電話,姓名都沒有,這個人基本上是沒有的.

我坐在馬桶上換下教書的窄裙,套上餐館的長褲,紅制服.女警察在外面說:"你去看過心理醫生嗎?"

我"嘩"一下拉開馬桶隔間的門,清醒而堅定地說:"有這個人的."

怎麼會沒這個人呢?一夜,兩夜,三夜,芝加哥那麼多窗泯了燃,燃了泯,它卻始終亮在那兒.亮得並不肯定,像靈性和知覺.

我不想和人再講起它.好比我從不把我最愛的書借給人,人若不懂,書就糟蹋了.我受不了人不懂它.我得認真地悄悄地去尋找,首先要緊的是電話號碼.在某個凌晨,我撥通電話,淡說一個:"哈羅".都會在那一霎感動:原來連孤獨自身都不是孤立的,總有一分對稱,相伴的孤獨.

電話公司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沒有郵政編號,姓名,就等于什麼也沒有.

星期日早上,我用厚粉底遮掉真臉色,步子快樂地下樓去.

我向守門的老爺子問起一幢高度與這座相仿的公寓樓.

"附近?據我所知,這一帶沒有第二幢這樣高的公寓.要麼是辦公樓?"老爺子說.

我肯定它是公寓樓,說完我推開死沉的玻璃門.

"那一定不是附近!"老爺子在我身後抬杠道.

我朝我認定的方向找.街截止了,卻沒見那樓.它是比想象的遠許多.芝加哥的初秋是淡灰的,綠樹都舊了.茸似的雨有點嗆人,我怕走壞這雙好牌子網球鞋,決定乘幾站街車.車上只有七八個乘客,其中一個居然還叫得出我名字.

"不認識我啦?我是虹虹啊,我們在陳老板店里一塊做過啊!來,坐啊!"

我記起虹虹來.這個腹上鼓了半只球的孕婦曾經不這麼丑,一個傻胖傻胖的墨西哥廚房伙計說她的美是頭等,任何殘羹他都撈出渣兒攢在一起給她帶回家.後來虹虹開始向他借錢,再後來飯店丟了一大筆錢,我們都被拉去做測謊試驗.終于來了嗚嗚叫的警車,那個年輕的墨西哥老鄉閃手將一勺滾油潑在自己腳上.他被架上警車時,虹虹在廁所里化妝.

"我先生星期日還上班!有掙錢的時間,沒花錢的時間!"虹虹兩手插在胳肢窩下,胳膊擱在大腹形成的平台上.我想虹虹千萬別抽出手,亮個大鑽石出來,偏偏就是顆大鑽石;隨虹虹手勢,它劃來劃去像顆流星.我又想,虹虹千萬別迫不及待炫示自己住什麼價房子,開什麼牌子車.馬上地,虹虹歎氣說她家房太大,院太大,像住深山老林.我還想,虹虹千萬別一擲千金請我一頓,我卻果然被拽進一家豪華館子.最後我想,虹虹你饒了我,千萬別提"上你那兒看看."


"你住哪兒."虹虹在付賬後問.

"離這兒挺遠."

"走,我叫輛計程車送你回去,順便上你那兒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銳氣被挫掉不少,我的屋窮歸窮,並不如她預期的狼狽.電話閑許久了,偶爾鈴響,我撲上去,會先嗆一口灰塵.里面越來越少傳出我熟悉的聲音:親熱的罵,有關買到一件便宜東西的叨叨.誰也不明白每個人怎麼就變得孤寡了,不易取悅了,盡管一有人主張聚會,仍是翻天覆地的鬧.就像現在,虹虹和我都咋咋呼呼地開心,但我看不出我生活里干嗎得有個虹虹.我會在我實在睡不著時打個電話找她解悶嗎?我不會.到美國長了,每個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萬別,虹虹的苦楚是對洋菜館的仇恨,若我與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聾子的對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這窗外,要是有樹就棒了."虹虹評論.

我訕訕說,這是五十層,有這麼高的樹嗎?我希望虹虹千萬別留意窗台上一副微型望遠鏡.虹虹的眼已經叼住了它們.她向我斜起眼笑,那麼一輕挑,意思說,我還以為只有男單身漢才玩這勾當.虹虹端起望遠鏡,臉作著怪.這時天黑了,雨尖里幾乎所有燈都亮著.

望遠鏡從未幫我把那口窗看清晰些.我想證實那盞燈下並非拱著一幫牌鬼子,八只表情複雜的手從東西南北伸來,桌角撂著來路清白的鈔票--他們有的是力氣血汗,賺錢不比搶錢難.他們一天天活著,每天都是個開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我和虹虹這樣,從遙遠的國度傻乎乎,高高興興地就來了.像虹虹和我,手指掐住一個地圖上的街名,紮進一家家餐館,拿准備在舌尖上的英語問:"您這兒要人嗎?"

聽到個"要"字時,頓時想,什麼什麼都有了著落.而等我拿著藝術學位走出最艱辛的日子,我發覺自己的一點天賦早已死了.或許天賦是必須死的東西,它的死換來了多種多樣的生.我甚至打根上就懷疑我伏在案上,讓筆在無數格子上爬的手藝是天賦.

虹虹在十點左右離開的.我送她到樓下,在計程車駛來的瞬間,我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麼辦?我在找一個人!"

"啊?!"虹虹說.

"我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會,堅決地對我說:"決不要吃安眠藥!"然後車把這個虹虹帶走了.

李海瀾押著我到了學校的學生咨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咨詢.李海瀾說二者我都急需.我病得很不輕了,不找醫生,卻上天入地一樣找"一個人",在李海瀾看,得好好治了.李海瀾有四年沒看牙醫了,起碼起碼,我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時,你看得見他萎縮到牙根發黑的牙齦.又萎縮得不統一,參差著,牙更是長長短短.我們都不能再窮困下去了.李海瀾嘴角還翹著牙簽,對豐衣足食,定時看牙醫的美國學生和教授來說,他窮出了風格,樣式;窮出了自我宣言,這些正是搞藝術者頂要追求的.

李海瀾走後,我發現了他.他也在等著咨詢什麼.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訴了我.那時他領我辦入學登記手續.一年中他給我買過兩杯咖啡,教我使用圖書館的藏書顯微機,贊美過我的英語,外套,頭發,還有其他.

我們都沒問過對方的年齡.

"你來做什麼?"我問.

"你呢?"他看我笑.

我們同時發覺各自的咨詢挺見鬼的.他約我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兒呢.我喜歡他在過街時下意識地拉拉我手,過後又有意識地趕緊松開.我還喜歡他在一遇到乞丐時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邊.再就是他的一點點神經質.溫雅,無侵略性.

"你咨詢什麼?"他問.我們坐在我打工的餐館,工友們見我和個"鬼子"一塊都裝不認識我,也不給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卻充滿恭禧.

"我想問問,怎麼找到個人,沒有姓名,郵電編號."

"電話呢?"

"也沒有."

"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失眠者."這令我驚訝: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斷定過他屬于什麼樣的人.我想到過他可能是個會計,或一個電腦技工,喜好沒完的工作,將一堆字碼帶回了家,幾乎是幸福地度過一個個碌碌有為的夜.在街燈黯淡時,他將掀起長痔瘡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頭,打個長哈欠,有點感動和心醉于自己的律己和不無聊.我更多地想象:他是個像我一樣的著書者;那種對自己潛力,才華期望過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終從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偉大聲名的一類人,他們在每個世紀,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占據一個徹夜長明的窗."一個失眠症患者"我正色對他說.不管他是干什麼的,失眠是事情的實質.這樣我和他的遙遙相望,遙遙地相依為命就有了實質意義.

他用棕色眼睛看著我,眼神告訴我他是把我的荒誕作為一種情調來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後,我再次向那座樓偵察過.是個寂靜的正午,我向它出發.途中,我把錢包給了個十七八的黑男孩,不然他手里的刀就把我捅了.其實我褲兜里有一枚小型催淚瓦斯,但我沒用它,因男孩在接過錢包時說了聲極動人的"對不起".我只對他逃去的背影說:"請扔下我的身份證".不僅身份證,他一路扔下了我所有的證,醫療證,學生證,借書證,社會保險證.我逐一撿回它們,心很飽滿,有了這些證,就證明是有我這個人的.

"哈,失眠者?"他說,用的是英文術語."這個國家失眠者大多!沒看電視上有多少安眠藥廣告嗎?廣告不是說,由于賺錢,謀生,債務的壓力,失眠者越來越多?廣告倒沒說,失眠是因為人相互間的疏遠,親近的淡化,孤獨感無法得到排遣……"

"你怎麼知道?"我說.

他看著我,看著我.像個警察或醫生,專門會從人身上看出麻煩和未來的麻煩.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麼好."他說.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霧掉了,說,有時的孤獨真那麼厚,那麼稠."不過,你看上去……你到底怎麼了?"

"我就是在尋找一個人.聽我說……"

他搖搖頭,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鬧.在美國,生活之所以便當,是因為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發現我這個人的公式,企圖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無定性-某種癲狂.

"失眠會讓人產生憶想,出現一種不真實的境界……"他對我輕柔地說.

這時我們已走在路燈下,燈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著落.我在這一刹那發現他恰恰是高高的,淡舊的,兩彎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里的失眠者就該這模樣.

"沒有姓名,地址,電話.這個人就找不著嗎?"我說.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愛憐極了.

星期五,我照例打一天餐館.雖然餐館的活兒會引起脫肛,上火,背肌勞損之類的職業病,以及奴顏媚骨的笑,忍辱負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掙得還不壞.進門時,四個工友正圍著一張桌在折餐巾.這是上午,我臉上糊了一層厚顏色,在上帝給我的那張臉上造出了另一張臉.他們說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庫扛冰.他們的臉新鮮,與紅制服紅得不分誰是誰.我突然冒出股憤怒.昨天夜里你們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里是個島,人得渡到那兒去尋求安全.渡不過去的,譬如我,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異類.你們自然全渡過去了,在那里相會盟結,白天的戒備和敵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協調統一,單單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獨得這樣徹底!

我搬第二桶冰時,他們大聲叫我:"作家!老板每天賺一千,只給我們每小時四塊五,我們要鬧革命,你參加不參加?"

這事你們找我來啦?你們結了伴一同睡得內外一新,你們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們從未留意到你們那長長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結中並沒有我?你們撇下我,這個不平等不公道對我更要緊.鬧革命,我不喜歡這主意,我一星期的營養不良全靠禮拜五這天補過來.

又聽了叫:"作家,老板娘要生孩子,我們祝孩子沒屁眼兒,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這麼虛弱,我是沒料到的.工友們問我怎麼了,我的淚一滴滴流下來:怎樣啟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見不得人的一點兒眷戀?……

我終于找到了那座樓,它和我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樓下草坪也頗癩痢,草菊花也是烏紫色.還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牽著狗,安分滿足,誰都怕和誰多說一句話.所有住戶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從哪兒找起.一有人進出,我馬上把眼睛從那些名字上挪開.也像我的住處一樣,它有繁瑣的安全裝置,首先得有密碼,其次得有許可,任何像我這樣的來訪目的不明或詭密的,都被罰在雙層玻璃門外枯站.

先是出來個輪椅的老頭,我想借幫他開門的機會溜進去,他卻說:"你等人?等吧."

再是個中年人,心事忡忡對我笑笑,井沒有問我:需要幫助嗎?他是個神職人員,因為他突然打個彎到我面前,給了我一本小冊子,叫做:"你是被愛著的",封面上有個張開雙臂的老太爺,大約是個蹩腳畫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離開那樓,向巴士站走去時,迎面碰上個人.那人年輕,蒼白得人.他對我說:"嘿!"我才認出,是他.他著運動裝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說:"你也住這一帶!"

"去湖邊嗎?"他說.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現了突變,那窗那樓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聯系,讓我好好理理心緒.

"為什麼不呢?和我一起跑跑.來呀!就是一夜不睡覺,沿湖邊跑跑,人會得到新鮮的神志,會忽然有種優越于全人類的感覺.否則,沒有恰當的睡眠,會感到于自卑于其他人."他說,腳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著.

我驀然看見他兩眼下的暗暈,這給了我某種線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語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個古老的病."

巴士出現在路的盡頭.

"不和我一起去湖邊了嗎?"

"不."我說.

他向前彈去.我看他跑遠,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潤地被他拖著.他不健壯的身體被太陽追得更贏弱;越來越細小的他卻有了個肯定的輪廓.

李海瀾"啊"了一聲."你還活著?"


這已證實了,無醫無藥可救我,我卻依然活著.我顯然活過他預言的大限了.

"嘿,我找到那個人了."我說.

"看見你和一個老美在一塊兒.可惜他不是咱中國人,不過你又不是我的妹妹."

"就一個名字,還有一個郵政號,找了我好多天!"我興奮地說.

"你和那個老美怎麼了呢?他在學校教法語,收入還行."

我在想,我和"老美"怎麼了呢?整整一個冬天,我和他每天都會碰一回面,像是我倆誰在盯著誰.

"你得找個伴兒!有個人說說話打打岔什麼的,還是很實惠的."

李海瀾認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個事情的結局.他沒工夫聽我解釋那個"老美"和我.還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進電梯時,我要他等等.他問我做什麼,我說:信!他輕蔑似地笑道:你還有信?我說:信也沒有,睡眠也沒有,什麼來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過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擁擠的信箱群落.我常常驚心動魄地打開信箱,它是日子里惟一一個謎.我用手將信箱掃了一周,什麼也沒有.父母已習慣不給我信,或說,已習慣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們從我的愉快中讀出不愉快.我也能從他們的健康中讀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尷尬似的笑笑.

在電梯里,他吻我了.他說他愛我快趕上愛他自己了,我沒有"嗤"一聲笑出來.他有許多年沒收到過信了,他的答話機十分負責地替他應接電話.他每天服維他命藥粒,給室內植物澆水,長跑,到三個大學教法文和法國文學,他還有個女鄰居,總來叩門,要他幫忙拉她衣裙背後的拉鏈.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來.我躺在他懷里,明明白白躺在燈光里.兩點了,他說.我將他又摟得緊些.人們都渡到"睡眠"那個安全的島上去了.我問他:可感覺地殼在一鼓一癟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厮摩?

他竟沒有回答,我一下子坐起來.

他怎麼可能睡著?他怎麼可以與我緊依著,卻和所有人一塊遠遠渡去了?這怎麼了得?我從未體味過如此徹底的背叛,以及它帶給我如此徹底的孤獨.我突然想起什麼,躍起,撲向窗.在撕開窗簾時,我心里是陣神秘的劇痛.遙遠的樓上,那個窗仍亮著.我承認我的不忠貞,但我不是存心的.

那以後,我躲著"老美".他暗示我們住到一塊,我暗示他那夜他睡著了.他對我這個傷心的,帶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無辜純潔地笑了.

"那個老美哪點不對你路子?長得不錯,手指頭上沒那麼些毛,人多斯文!"李海瀾說.

"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說.

"你這人很不實際!"

"我是很不實際."

"不實際有什麼正確?!"李海瀾,我曾經的室友,在此時凶了我一眼,奔他的課去了.

我真的撐不下去了,精神和肉體都被這失眠蠶食得差不多了.我將手臂伸長在肮髒的桌上,頭埋在它們之間,搖滾把這個咖啡室弄成了個鍛造車間.

出校門我見"老美"等在風里.一點兒不忍和感動,使我幾乎又要答應他陪我回家.我還是請他離開了我.我眼里脹著淚,他也是.可他連伴兒也不是;他不能把無眠的長夜分走一半.

這就回到了小說的開始,回到我在尋找的那個人身上.這時我在五十層樓上的公寓里,失盡了一切情,誼,開懷和體諒.我從床上翻身下地,撕開纏滿脖子的黑發.這是凌晨兩點,我卻離睡眠越來越遠.

窗簾被拉開,我的渾身大汗頃刻凝下來.一看見那窗,我放了心;只要它還在那兒,亮著,它就還是我的.就今夜吧,怎麼樣?我對自己說.半年來,我總是在這個時間想到他.我終于從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戶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它寫在一張黃顏色小紙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詞一塊,滿滿貼在寫字台上方的牆上.

這夜我撕下這個名字,又搬出兩大本電話簿.我的指尖從無數名字上掠過,氣越喘越短.我想,我一定得打這個電話了,名字,電話號碼,勇氣都來得那麼不易.

七位數的號碼,我頂多按到五位,手指頭就亂.于是我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號出來了,我一下又壓下話機.那邊若出來個"哈羅!"我這頭該怎麼說?說:"我想認識你."或者:"我們一直是認識的,你一直在陪伴我……"

對,對.真是這樣,你是惟一肯陪我醒著的人.或許這些都是多出來的話,一個"哈羅"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羅"後面的直覺.

結果我沒有把這個電話打出去.不知怎麼一來我還是將打電話的欲望壓制了.

第二天早上去餐館打工,意外地,工友們邀我參加折餐巾.他們在哈欠連天地議論一件事.一個工友在今早開車路過一座公寓樓,見到警察和人群在處理一位自殺者.他從樓頂一層破窗墜落,把樓下被陳雪壓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個"大"字來.是個男人,年輕的,像胎毛的軟頭發給風吹來吹去.那樓上的居民都在周圍遛狗,都說不認識他.

當夜,我不再有打不打電話的痛苦躊躇,我躺在床上,將自己身體裝殮進絲質睡裙,心里一遍遍默習工友形容他的模樣,我熄了燈的獨房公寓里是渾濁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