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奠基!

樂安侯囁嚅了幾下嘴唇,最終,沒敢出聲呵斥;

甚至,

連回去後,是否要將這一幕稟報上去,都有些猶豫.

按理說,

他是代天子而來,

你本該跪伏在地,

讓我來為你戴上朝冠,這才能完禮;

你自己將朝冠從我手中拿去,

你自己戴上了,

這是什麼意思?

若是故意往大了說,那就是居功自傲,蔑視天子!

對我無禮沒關系,

大半輩子謹小慎微過來的樂安侯心里很有數,可你這是對天子無禮?

但,

但,

但,

樂安侯不敢開口詢問一個字,這里,被數萬大軍所環繞;

這里,自今日起,將成為眼前這個男人的封疆之地;

最重要的是,

他幾乎可以篤定,

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將這件事告知給自己的皇兄,接下來,絕不是皇兄下旨斥責降罪于這位平西侯爺,不出意外的話,板子,會落到自己身上.

身為宗室,處心積慮,離間天子與重臣.

樂安侯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黃公公,卻發現黃公公已經跪伏了下來.

"………"樂安侯.

"奴才為平西侯爺賀,平西侯爺公侯萬代,公侯萬代!"

八百年來,大燕異姓以侯爵為頂,也就出了兩個異類,一位是鎮北王? 一位是靖南王;

所以? 國情不同,擱在其他國度? 大燕的軍功侯含金量? 真的不差那些國公,至少? 不遜楚國的柱國.

因為,平西侯爺是要封疆的? 是要開府建牙的? 這規矩,這規劃,是照著百年前的鎮北侯府來的!

樂安侯也跪了下來,

然後又覺得不對?

自己也是侯爺啊?

自己還是宗室,

自己不拿捏清高,對他客氣一些也就夠了,為何還要跪?

這他娘的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還是那句話?

丟自己的臉,無所謂了? 但要是丟了皇兄的臉,回去後? 又要吃掛落了.

樂安侯可是清楚,這一行人里頭? 必然是有密諜司的眼線的? 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來自己戴朝冠的一幕? 自己不稟報,皇兄也會知道,自己跪下來的一幕,皇兄必然也會知道.

前者應該無礙,

後者,大概會連帶著前者的罪責一起罰.

樂安侯馬上又爬起來.

卻在這時,

鄭侯爺抽出烏崖,

將刀口向前.

一時間,

全場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過去一般統統跪伏下來,

齊呼:

"參見平西侯爺!"

"參見平西侯爺!"

"參見平西侯爺!"

一陣陣吶喊,一開始,磅礴中帶著雜亂,但慢慢地,卻逐漸彙聚成一個音律.

一時間,

氣勢沖破云霄!

剛剛爬起來的樂安侯,膝蓋一軟,又跌倒在了台面上.

天見猶憐,這位自成年後就在皇兄威壓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過日子的閑散宗室,哪里見過這種場面?

要知道這下方呼喊的,

可不是數萬張嘴,

最可怕的,

是這數萬將士,

是剛剛從伐楚戰場上下來身上還浸潤著殺氣的虎賁!

上過戰場的老卒,一旦成群結隊,

他們的氣場,他們的氣勢,真的不是用言語能夠簡單形容的.

"吼!"

鄭凡的貔貅伐楚一聲低吼,奔跑向台子.

鄭凡持刀,跳下台子,落到貔貅背上,貔貅奔騰而起,鄭侯爺伸手,抓來一把黑龍軍旗,于千軍之中穿梭.

這一幕,

將全場的氛圍推向了頂峰!

士卒們近乎咆哮,近乎流淚,

近乎瘋狂地在吶喊,在用兵器敲擊著自己的甲胄,像是完全瘋魔了一般.

是的,

瘋了,

真的瘋了!

受這氛圍感染的不僅僅是這些士卒們,還有李富勝在內的這些總兵將領們.

他們也都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甲胄,不停地大聲咆哮.

台子上,

樂安侯被這場面給嚇到了,近乎慌不擇言道:

"這……這是要營嘯了麼……"

黃公公有些無奈地扭頭看了一眼樂安侯,伸手,握住了樂安侯的手.

說心里話,黃公公不清楚這位樂安侯爺到底是真的這般不濟事還是裝出來的,畢竟,陛下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天不假年,陛下登基後沒多久就染病去世了.

"侯爺,安心,安心,奴才在這兒呢."

黃公公的安慰給了樂安侯巨大的支撐,當即伸手反抓住了黃公公的手,不住點頭.

……

"這是,怎麼了?"

站在劍聖身邊的陳大俠情不自禁地問道.

這種近乎毫無秩序地場面,是那個男人影響出來的,確切地說,是那個男人故意營造出來的.


陳大俠以前接觸過乾軍,乾軍在他眼里,就兩個字--散漫.

哪怕經曆了四年前燕軍攻乾的戰事後,乾國朝廷重新整肅了三邊,但和燕軍,和陳大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軍比起來,依舊是給人一種松松垮垮的感覺.

以軍紀,

以整肅,

以令行禁止而著稱的燕軍,在此時,竟然呈現出了比山中土匪更為誇張的姿態.

劍聖開口道:

"黔首出身,民夫入伍,積累軍功,一步步爬起,尚帝姬,封官,封伯,再封侯."

劍聖看了看陳大俠,

道:

"這個世上,最讓人迷醉瘋狂的,不是神話,而是在神話里,看見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

所以,大皇子封安東侯,沒有讓人覺得這般興奮.

一是因為大皇子的軍功,有些牽強;

二則是因為他是宗室,是皇子.

其實,後者的原因,還要更大一些,至少,相對于眼前的這個場面而言是這樣.

皇子,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命,不一樣.

但鄭凡,當初的鄭伯爺現在的鄭侯爺,

卻是以黔首之身走出來的軍功侯.

這是一個真正的美夢,而夢的起點,是每個人都經曆過的自家茅舍的門.

"他的崛起,讓這些士卒們,看見了希望,看見了夢可以實現的可能."劍聖笑了笑,道,"只要燕軍上下,依舊對軍功,依舊對這場夢,還有著執著,燕國人的馬蹄,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來.

更何況,

有這位鄭侯爺的例子在前,

他的事跡,會讓燕人稚童在很小時就將其作為榜樣;

會讓燕地年輕人,將馬上封侯再度奉為真理,會讓燕軍士卒在接下來的每一次沖鋒中,都視死如歸."

劍聖抱著龍淵,

頓了頓,

繼續道:

"自今日起,他的聲望,至少在民間,要比靖南王更高了,一是因為田無鏡早年自滅滿門的事兒,惡了其民間觀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田無鏡,出身田家,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門閥之一."

起點不同,

會讓人覺得,

你的夢,

我不配做.

陳大俠若有所思,看著劍聖,道:

"所以,您也是一樣的麼?"

"什麼?"劍聖有些詫異.

"四大劍客中,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只有您不是."

"我姓虞."

他虞化平,是皇族!

隨即,

劍聖又笑道:

"雖然這皇族身份,連飯都吃不飽."

陳大俠笑道:"其實,姚師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去跟百里劍討教."

劍聖聞言,道;"李良申領鎮北軍,他不會多看你這個乾人一眼;楚國的那位,他只會幫你看劍,改一改紋路,卻不會和你動手切磋;

百里劍,

以姚子詹在乾國的人脈,百里家,會給面子的."

"但我不願意."

"為何?"劍聖又笑了,"這就和前幾日路上姓鄭的一樣,我知道你要回答什麼."

陳大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劍.

劍聖則道:"但我和姓鄭的不同的是,他喜歡不解風情的提前說出來,而我,更喜歡聽你自己說出來."

陳大俠點點頭,回答道:

"因為,我出身,也很卑微."

"卑微?"

"是的,很長時間以來,我不覺得自己卑微,一直到我從姚師那里學到卑微這個詞後,我才知道,我也曾卑微過.

所以,

四大劍客里,

您一直是我的榜樣,因為我覺得,您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劍聖閉上眼,

享受著這句話.

陳大俠繼續道:"所以,我覺得,世間劍客,大多是以您為榜樣的,都會選擇走一條像您一樣的路.

就像,

此時的鄭……鄭侯一樣."

劍聖緩緩地睜開眼,

點點頭,

道;

"畢竟這世上,最多的還是,

凡人."

……

"如何."

城牆上,靖南王開口問道.

在其身邊,站著的還是陸冰.

陸冰點點頭,道:"或許,我現在有些明白了,為何陛下,要一力提拔鄭伯爺,不,現在是平西侯爺了.

不僅僅是因為平西侯爺軍功卓著,也不僅僅是因為有王爺您的看重,

陛下做任何的事,都會有陛下自己的考量;

或許,

我只能看到眼前,但陛下的目光,每每都可以無比長遠.

陛下,

這是在埋下一條根,

鎮北侯府的建立,已逾百年;

大燕子民,渴望如同初代鎮北侯爺那般,以奇功而登天子門,也過了百年.

時間久了,

太久了,

是時候,

換一個新鮮的了."

靖南王沒說話.

陸冰則繼續道:"但今日之盛況,確實讓我覺得,不虛此行,我覺得,有平西侯爺坐鎮晉東,可保晉東二十年內平安."


"做好你自己的事."靖南王提醒道.

"是,我知道."

"二十年這種話,不要輕易說出來,因為二十年太長,十年前的大燕是什麼樣,現在的大燕,又是怎麼樣?"

"王爺教訓的是."

"你說,陛下,還有一年麼?"

陸冰沉默了,按理說,這種問題,身為臣子的,本就不該問,他呢,本就更不應該答.

但靖南王不該問的,卻問了;

而即使他不答,其實也是一種答.

最終,

猶豫之下,

陸冰開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國本的事,需要定下來."

"所以無趣."靖南王道.

陸冰開始躬身,這是准備退下了.

但在其退下前,

靖南王卻扭過頭,看向了他.

陸冰身子僵住,只能再度抬起頭,看著面前這位表情平靜,卻早已滿頭白發的大燕王爺.

"本以為我們仨中,

他應該是最狠的一個,

但到頭來,

臨老,

他又不舍得了麼?"

陸冰額頭上開始出汗,

勉強道:

"陛下所慮,是我大燕百年大計!"

"他老了."

陸冰不敢再接話了.

"他不是喜歡看著兒子們斗,不是不舍得放下那龍椅帶來的權柄;

你說,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動這種惻隱之心的?

在老三死的那晚,

死在他懷里的那晚麼?"

"王爺,您……"

"他把後園的門一關,真正地關上一個月,再開門時,國本,不就自己定好了麼,哪里來得那般麻煩."

靖南王終于將自己的目光,從陸冰身上收回;

繼續道:

"讓他等著,本王會去燕京,但不會趕著去,他要是等不到,就是他的事了."

陸冰張了張嘴,

又咬了咬牙,

最後,

還是道:

"王爺,您這讓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那你得先問問他,怎麼向李梁亭交代."

……

喧鬧無比的受封儀式之後,必然是酒肉歡慶.

但底層士卒們不敢上去圍住鄭侯爺,而李富勝羅陵等總兵將領們,這會兒也沒去圍住他喝酒,因為他們清楚,儀式,是結束了,但對于鄭凡而言,他的步驟還沒走完.

因為他還得去見一個人,

而這個人,

今日並未站在台子上.

鄭侯爺也清楚自己現在要去做什麼,他先回到自己的營地.

看見陳大俠按照他的吩咐背著一個木盒子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鄭侯爺猶豫了一下,

看向劍聖,

道:

"您能否受累?"

一邊靠著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兒的劍聖,睜開眼,

問道:

"你說什麼?"

"額,能不能……"

"不能."

鄭凡點點頭,伸手,從陳大俠背上將那冒著白氣的木盒子接過來,自己抱著,策動貔貅向城門而去.

陳大俠有些疑惑地看向劍聖,

道:

"怎麼了?"

劍聖沒好氣地道:

"我才不去伺候他田無鏡呢."

陳大俠又疑惑道:"那為什麼不讓我去?"

劍聖"呵呵"了兩聲,

道:

"因為他擔心你會一劍刺向田無鏡!"

陳大俠是乾人,

陳大俠和姚子詹的關系很好,

姚子詹是前乾國三邊都督,

而田無鏡,則是大燕軍神.

他活著,大燕的鐵蹄,再度南下攻乾,是必然的事.

是的,

陳大俠現在是在燕軍之中,奉新城內外,更是有無數燕軍虎賁存在,但依照陳大俠的性格,有些事,他是不會在乎的.

如果是以前的田無鏡,

那沒問題,

問題是現在的老田,身負重傷.

聽了劍聖的話,

陳大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

喊道;

"對啊!"


可惜,

沒機會了.

劍聖無奈地搖搖頭,

提醒道:

"你以後,別再說像我了."

"您是不在意這些虛名了?"陳大俠問道.

劍聖搖搖頭,

道:

"不,只是嫌丟人."

………

鄭凡抱著木盒子,進了城,上了台階,來到城樓.

原本站在城垛子邊的田無鏡轉過身,看著走來的鄭凡.

待得鄭凡走近,

田無鏡開口道:

"孟浪了."

孟浪,指的是自己拿過朝冠,自己給自己戴上.

鄭凡開口道;"我自己打下來的軍功,當然得我自己戴."

田無鏡搖搖頭,

道:

"這樣,不好."

"還不是跟您學的."

"跟我學,能有好下場?"

"學一半就好."鄭侯爺笑道,"能把他們嚇死."

田無鏡歎了口氣,

披著斗篷的他,緩步走到城樓門檻邊,坐了下來.

鄭凡第一次見靖南王時,靖南王就是坐在靈堂門檻上的.

那一日,

靖南王英武,霸氣,鋒銳.

今日,

人還是那個人,

但感覺上,

似乎完全不同了.

鄭凡在旁邊門檻上坐下來,

將木盒子打開,里面還有棉布包裹,再打開,是蒸好的饅頭,還冒著熱氣.

"上次您不是說想我雪海關里帶餡兒的饅頭了麼,我這次特意給您帶了,來,趁熱吃.

這饅頭蒸好後,可以存放挺久,熱一次後就能吃,熱兩三次的話,味兒就淡了."

"你是來封侯的."田無鏡說道.

"送饅頭是主要的,封侯是順帶."

鄭凡遞給田無鏡一個饅頭,

自己也拿了一個.

二人同時,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饅頭.

鄭凡一邊咀嚼著一邊看向田無鏡,

見田無鏡目露思索之色,

當即問道:

"您怎麼了?"

田無鏡將手中咬了一口的饅頭往前放了放,道:

"豆沙餡兒的."

"我這個是蘿卜絲餡兒的,來."

鄭凡將自己咬過一口的饅頭遞給了田無鏡,又將田無鏡手中的那個豆沙餡兒得接過來.

二人繼續吃著.

吃到一半,

田無鏡看向鄭凡,

道:

"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也不喜歡吃豆沙餡的,嫌膩."

鄭侯爺又咬了一大口,

一邊嚼著一邊道:

"眼瞅著快缺糧了,得節約糧食."

"真的?"

"裝的."

田無鏡不再說話,繼續慢慢地吃著.

待得其吃下去一個後,

鄭凡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個,遞過去,

道:

"再來一個?"

田無鏡搖搖頭.

"來嘛,再吃一個."

"山珍海味也就罷了,你逼著一個王爺吃饅頭?"

"這饅頭,是我親自蒸出來的."

田無鏡聞言,

伸手接過了饅頭,

道:

"堂堂侯爺,居然親自下廚蒸饅頭去了."

"不,我不蒸饅頭."

鄭侯爺搖搖頭,

眼睛忽然有些泛紅,用力睜了好幾下,

抿了抿嘴唇,

微微低著頭,

道:

"封侯了."

"嗯."

鄭侯爺深吸一口氣,

笑道;

"哥,我爭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