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否

小七的話說完,

烤鴨店的二樓,一時無聲.

在場的,

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是傻子;

尸山血海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將領,你要說他們不懂政治,不懂人情,那就明顯是有些不切實際.

一,略通廟堂田無鏡?

二,百年鎮北侯府的積攢,孕育出的底蘊,這種教育傳承,說實話,和帝王之家,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了,鎮北侯府,在北封郡,本就是土皇帝.

在場的幾個皇子,

太子一直很穩,穩穩地被姬老六一次一次捶翻在地上,再穩穩地等待著被自己老子拉偏架拉起來.

姬老六更不用說,沒他老子親自下場,他早就成大燕的司徒雷了,而且還曾嘲諷過司徒雷留下那倆哥哥的命真的是婦人之仁,一世敗筆.

就是放棄皇位爭奪,正式表態撤出奪嫡的四皇子,說實話,能在這個時候,自己主動熄滅那小火苗的,本身就是一種智慧;

另外倆,

一個是魏公公,宮中老人,司禮監掌印,早就活成了人精;

一個,是鄭侯爺.

鄭侯爺這次入京,敢不帶苟莫離和瞎子,本身就是對自己政治能力的一種自信.

所以?

在場所有人?

沒人會天真地認為,

小七姬成溯的發言?

真的只是一個少年孩童怯生生的童言無忌.

他沒說自己要爭那個位置?

他裝作自己只是挨次序要說話,

他說自己沒主見?

他說自己就聽大家的,

聽太子哥哥的? 聽小六哥哥的? 聽王爺們的,聽侯爺們的,聽大家的.

言外之意,

就是他坐那龍椅上? 就是個吉祥物.

其他人想要爭這個位置? 會打得你死我活,我坐那個位置,大家都可以站在我旁邊出謀劃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過他,亦或者? 真的是他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也不是沒可能? 畢竟,天家的孩子? 怎麼可能真的會有那種憨厚可愛的愣種?

要知道,生長在宮中? 一個太監? 一個宮女? 一個眼神,一陣風,都能給人以警醒;

更別提燕皇的這些個兒子們,普遍質量到底有多優秀了.

或許,

在小七心里,

有些東西,早就變了.

就在那個夜晚,三哥從湖心亭被放出來,自己端著果飲子和哥哥們一起為三哥接風洗塵;

再至宴會上,

三哥慘死于刺客手下.

那一幕,小七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若有機會,必然是要爭的.

鄭侯爺在心底微微搖頭,想當初和瞎子二人喝茶聊天時所說的那種多爾袞和豪格爭位,最後便宜了福臨;

誰知相似的戲碼,竟似乎有在大燕重新演繹的趨勢.

太子要的,是無為而治;

姬老六要的,是繼續集權,將三巨頭的遺產,包括鄭凡和他大哥姬無疆在內的各路兵馬,重新整合;

而小七,

他不是要,

而是他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擱置爭議.

我還小,

我還要長大,

就算我當了皇帝,我也不可能很快親政,就算親政了,也很難真的掌握大權.

主少國疑,是必然的,矛盾被掩蓋被延後了,也是必然的,但不得不說,卻又是一種可行的方法.

太子依舊跪在那里,表情平靜;

姬成玦則扭過頭,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後的小七.

小七有些靦腆,也有些童真地看著自己的六哥.

都是人精,

姬老六自然看出了小七目光里的一些超脫于年齡段的意味;

怎麼說呢,

他姬老六在這個年紀時,也善于裝純真;

可問題是,他現在年紀大了,而且,自己身邊已經有了六爺黨這一大幫子勢力.

相較而言,

當自己和太子在這邊針尖對麥芒時,一身輕的小七,反而體現出了他的優勢.

但姬老六沒說話,回過頭,繼續跪著了.

"如何?"

燕皇開口問道.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小七,笑了笑,

道;

"羨慕啊."

羨慕的,是兒子的質量.

田無鏡沒說話.

燕皇攤開左手,放在桌面上,


對二人道:

"好了,你們總得,給個說法."

李梁亭搖搖頭,道:"陛下,這畢竟是天家的事,我呢,就不摻和了吧,陛下您看著選就是了,橫豎大燕接下來三十年的太平是會有的."

燕皇看向田無鏡,這是一定要靖南王給表個態;

田無鏡放下茶杯,

開口道:

"是無為而治,還是銳意進取,都可以,是破是立,到底怎麼個樣子,以後的事,誰又能真的知道.

成溯,年紀太小,鎮不住場子的."

李梁亭是將皮球踢了回去,

而田無鏡,則是當著眾人的面,否了小七.

小七的呼吸一滯,臉色一紅,小小的雙拳當即攥緊,卻不敢出聲,只能低著頭.

他多麼希望靖南王能夠像鎮北王一樣,打個哈哈給還回去,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還是大有希望的.

"無鏡,你覺得哪個更合適?"

燕皇具體地問道.

其實,在座的三位,可以不開口,但一旦開口,就不可能去忽視.

對于燕皇而言,

田無鏡的話,甚至一定程度比李梁亭,更重.

因為就是此時的自己,都必須得先安撫好他.

田無鏡搖搖頭,

道:

"陛下,我只是覺得七皇子,不合適;

我大燕將士,披荊斬棘,血染沙場,方才剛剛締造出大燕如今疆域,如斯軍威;

怎麼著都不至于學乾人,

現在忽然玩起個什麼主少國疑的把戲.

越過越回去了,又還有什麼意思?"

姬成溯已經將腦袋抵在了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幾乎沒戲了.

靖南王已經將話說得這麼開了,除非自己的父皇在此時以雷霆手段強行拿下靖南王,同時肅清靖南王于軍中的影響,比如,這位平西侯爺;

否則,

他姬成溯就和那座龍椅,無緣了.

事實上,姬成溯也清楚,如今的父皇,是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一是不願意,二………可能也做不到了.

父皇這次回宮,格調很大,卻未曾對朝堂進行干預,這意味著父皇想要將大燕的這個局面給平穩地過渡下去.

曾經馬踏門閥的父皇,雖說現在依舊是大燕真正的至尊,卻已經沒有了當年馬踏門閥時的恢宏意氣與年華.

而在那邊低著頭,正研究著桌子紋路之奧妙的鄭侯爺,

心里也是覺得有些訝然.

老田會這般直接了當地否掉小七,真的很不符合老田的一貫作風.

先前,他還在喝著茶,說著隨意呢.

其實,站在鄭侯爺自己的角度,小七上位,最美好的情況,就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作為輔政親王一同幫忙治理國家.

二人,必然還是會繼續爭鋒相對的,不可能親密無間地輔佐自己的小弟.

因為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們兄弟倆之間的事了,要知道,在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支持自己的一幫勢力.

就如同多爾袞後來靠手段整垮了豪格,封皇叔父攝政王一樣,如果不是因為多爾袞自己沒兒子,可可能早就篡了.

再拔高一下層次,這已經不是兩個派系的斗爭,已經可以上升到兩種治國理念的碰撞.

無為而治,繼續集權,本就是相悖的,自然就更沒有融合的余地.

而一旦中樞分裂,無法發出一個統一的聲音,對于藩鎮而言,日子簡直不要太舒服.

一個凝聚在一起的中樞,必然會削藩收取地方權力,而分裂的中樞,則需要拉攏藩鎮以支持自己.

小七的那番話,

固然讓鄭侯爺感慨了一下到底是燕皇的兒子,的確各個都不能小覷;

但同時,

心里想著的則是,

唔,

小七上位,對自己而言,很不錯啊.

瞎子和苟莫離要是知道這事兒,必然也會十分高興.

但,卻被老田否了.

接下來,

李梁亭接話道:

"可不是嘛,太小家子氣了一點,選個小娃娃上去,只能讓乾楚他們笑話咱們大燕無人了,咱老燕人,好的就是一個面兒不是?"

好個鎮北王,

這是在靖南王清晰地表明態度後,

又主動將自己先前踢回去的皮球撿了回來,同時往七皇子的臉上砸了過去.

鎮北王的地位,是不可能做這種牆頭草的.

所以,

唯一的解釋就是,

他先前是在故意等靖南王開口,然後,再順勢打個助攻.

是兩個王爺一起,否掉了小七上位的可能.

這就很有意思了.

說白了,

他們仨坐在這里,

誰是國本,就已經和皇子們沒什麼干系了,這也是之前小六子最無奈的一點,他的勢力,其實比太子要強得多,布局,也更縝密深入;

可偏偏在這幾位面前,他清楚,自己的勢力自己的布局,就算真的發動起來,也無濟于事.

一如楚國攝政王苦心經營,卻依舊架不住靖南王千里奔襲直接燒了你的郢都.

燕皇問,你們中意誰是國本.


靖南王和鎮北王一開始都隨意,隨後,否掉了小七.

相當于一步棋,讓你來下,你走了半步,這不符合規矩,然後,只能收拾棋盤重新來過.

燕皇沒有憤怒,確切地說,這位帝王,在這個時候,他是最強大的,同時也是最虛弱的.

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這個鐵三角的存在,因為他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舊吧."

燕皇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太子繼續保持著平靜,監國這麼久,別的沒有,這養氣的功夫倒是臻入化境.

一切照舊,等同于太子就是太子,既然讓他當太子,以後,他就必然會登基;

但,結合今日在這座烤鴨店剛剛發生的一幕,大概率,是另一層意思.

那就是,

先擱置,

你們倆,繼續奪嫡.

總之,

國本之定,並未如同想象中那般砍瓜切菜一樣給明晰下來.

哪怕選擇了一個很隨便的場所,但這畢竟不是一件可以去隨便的事.

"明日,無疆就要回來了,宮內,設宴."

靖南王和鎮北王一齊離桌,

"臣遵旨."

"臣遵旨."

"成溯,扶朕回宮."

"是,父皇."

眼眶泛紅的姬成溯起身,小跑過去,攙扶著自己的父皇下樓.

緊接著,

太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兩位王爺面前,依次行禮,隨後,也下了樓.

皇四子姬成峰則直接側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姬成玦則向著鄭凡伸出雙手,

"腿麻了,來,拉我一把."

這不是裝的,

原先需要長跪的時候,姬成玦都會在膝蓋位置綁墊子,而今日,他先是在後廚那里忙里忙外地做烤鴨,早就累得不行,再這麼一長跪,精神緊繃時還好,現在忽然松了這一口氣,身體的疲憊和麻痹馬上就襲來.

"腿麻了?"

"對."

鄭侯爺彎下腰,雙手對著姬成玦的大腿狠狠地拍了幾下.

"嘶………"

姬老六當即流露出無比酸痛的表情.

"你能啊,你削藩啊,你削啊."

"姓鄭的,你公報私仇!"

"嘿,我還真就喜歡這個調調,不為抱私仇我干嘛要抱公家的飯碗?"

姬成玦慢慢地爬起來.

這會兒,那邊的靖南王和鎮北王也走下了樓梯.

兩位王爺來到一樓烤鴨店門口,

鎮北王先伸了個懶腰,

看著天邊的夕陽,

感慨道:

"夕陽,很美啊."

田無鏡沒說話.

鎮北王又笑道:

"他,想得也美."

……

二樓,對著窗戶,劍聖那邊又飛了回來,同時點點頭,示意外頭的高手,已經盡數撤去了.

鄭凡看著姬成玦,道:

"你行招太險了些."

"你也不看看我到底被逼到了什麼地步."姬成玦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你說,小七這話,是誰教的?"

"父皇回宮後,還未召見外臣,皇子入宮問安都不得允,而小七,可是住宮里的,你說呢?"

事情,似乎越來越有意思了.

"在這個時候,誰敢教小七說話,他也得有那個膽子不是."姬成玦補充道.

"但,無事了,還是被否了."

"被否了是被否了不假,但說真的,小七說這話時,我真以為要被我這最小的弟弟給翻盤了.

姓鄭的,

你是不是最希望小七坐上那個位置?"

"對."鄭侯爺很坦誠.

"這有什麼意思,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沒勁,你就該和我下棋,這樣咱們倆以後互相斗,豈不有趣?"

鄭凡伸手指著自己的臉,

一臉好奇地看著姬成玦,

道:

"姬老六?"

"嗯?"

"你看我有病麼?"

"暫時還沒."

"對,所以我干嘛選你."


"說真的,哥………"

"得,別給我來這一套."

"兩位王爺,和父皇,似乎不是站在一邊的."

姬成玦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繼續道:

"我怎麼覺得,兩位王爺是想看戲呢?就想看著,我和太子,斗出個你死我活,就想看著我們兄弟幾個,手足相殘."

"然後呢?"鄭凡微笑看著姬成玦,"你姬老六要發揚風格,將位置都讓出去是麼?"

姬成玦搖搖頭,道:"我不會做被殘的那只手."

說完,

姬成玦將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這時,

鄭凡又拿起一個茶杯,疊在了姬成玦的茶杯上頭.

姬成玦有些詫異地看向鄭凡,驚愕道:"你瘋了?"

鄭凡微微搖頭.

"不,你肯定是瘋了,這不像是你的風格,這是父皇他們的棋盤."

鄭凡深吸一口氣,

又緩緩吐出來,

道:

"他們下他們的,我們,下我們的."

……

馬車內;

姬成溯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在他對面,蓋著毯子的燕皇閉著眼躺在那里.

小七時不時地抽噎一下,卻不敢將聲音給弄大.

看著自己父皇的面容,

他感到的不是踏實,而是一種由衷的惶恐.

在昨晚,

父皇將自己喊到身邊.

他說,他老了.

自己馬上跪下來說,父皇千秋萬代,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說,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夠萬歲的.

他還說,

等以後,

你要好好聽哥哥們的話,聽大家的話.

所以,

姬成溯今日才敢在烤鴨店二樓,鼓起勇氣,發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

但,

他讓父皇失望了.

同時,

一股憤憤的情緒,開始自他心底升騰而起.

這個年紀的孩子,早就有我家的,你家的,這種概念了,更何況大燕的七皇子,還天生早慧.

這明明是我姬家的事,

憑什麼要由你們兩個來說不!

年輕的皇子,固然聰穎,但畢竟年輕,且又是剛剛和這世上最為讓人迷戀的椅子,擦肩而過,難免,有些落于形狀了.

燕皇在此時緩緩地睜開眼,

看著坐在那里的幼子,

嘴角,

露出一抹笑意.

當注意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時,姬成溯馬上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

"兒臣,兒臣讓父皇失望了."

在姬成溯看來,自己父皇是有意想給自己一個推手,讓自己上位.

自己的父皇,

是疼愛自己的.

是他,是他不夠好,讓父皇沒能下得了台.

"兒臣,兒臣讓父皇不開心了,嗚嗚嗚………"

燕皇搖搖頭,看著車窗外飄落的枯葉,冥冥中,流淌著一股肅殺得氣氛;

今日,

只是開胃小菜;

這時,

似乎對自己這個幼子的哭泣聲感到厭煩了,

燕皇開口道:

"別哭了."

姬成溯馬上止住.

但還是在繼續請罪,企圖用賣乖來挽回些許,

"父皇,兒臣………"

"你做得不錯."

"兒臣慚愧,兒臣當不得父皇………"

"你讓他們開心了,就行了."

"………"姬成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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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點前還有一章,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