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朱元璋覺得周身燥熱,心里也煩躁不安,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苦惱而又甜蜜.他望一眼暗夜中猙獰的神像,長歎一聲,青燈黃卷在文人筆下常形容得那麼清高,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是苦還是澀.

蒙蒙礑礑醒來的云奇抬頭看看朱元璋,埋怨地說都下半夜了,你怎麼還點燈熬油地看書?太費燈油了!

朱元璋說:"你睡你的吧.你真是個守財奴,郭小姐給了你十大錠銀子,能買多少燈油?你下輩子當和尚的燈油錢都花不了."

云奇從被子里鑽出來,赤條條地往外走,嘟囔著說:"常將有日思無日嘛,別到無時思有時."他在門口尿了一泡尿,又走回來,向朱元璋的書本掃了一眼,說:"又看《資治通鑒》?我聽佛性大師說過,這本書盡講當皇帝的事,你想當皇帝呀?"

朱元璋還真敢想,上天又沒注定哪一家可以當皇帝,誰不可以想!現在四處起事,西邊的徐壽輝,陳友諒,姑蘇的張士誠,浙江的方國珍,北邊的韓山童,哪個不想當皇帝?

云奇鑽進被窩,說:"那不都是賊嗎?官府天天在剿啊!"

"勝者王侯敗者賊,"朱元璋說,"劉邦勝了,就是皇上,敗了的就是賊."

云奇頭一挨上當枕頭的圓木頭,立刻打起呼嚕來.

朱元璋望著燈火出神,燈火的紅暈中,又一次走馬燈似的出現不同的女人,忽而出現天真孤僻的小姑娘形象,那是送他珍珠翡翠白玉湯的人,忽而疊化成爽朗健美的郭甯蓮的影子,忽而又幻化成端莊嫻慧的馬秀英的俏影……

朱元璋很覺有點心猿意馬,無法自持,真想大喝一聲,喝斷自己的邪念.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叩擊窗欞,他回頭望望,看見窗外有個黑影.

朱元璋騰地躍起,提劍在手,輕手輕腳來到門前,向外張望.

借著月光,朱元璋看見那人仍弓身站在窗下,在敲窗戶.朱元璋從門縫里擠出去.



朱元璋走出伽藍殿,定睛看時,原來窗下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徐達,一個是湯和,朱元璋見他二人要說話,就噓了一聲,指指伽藍殿,然後引著二人來到已成頹垣斷壁的大雄寶殿.

朱元璋摸索著找到供桌上一盞油膩的燈,點著,問他們這幾年到哪里去了?到處都打聽不著.

徐達說:"湯和去年回來過一回,說你外出云游沒回來."

朱元璋說:"你們是不是在紅巾軍里干上了?"

湯和說:"也算是吧."

徐達告訴朱元璋,濠州城里,郭子興拉起了隊伍,他和湯和都當上百戶長了.他們回來就是接朱元璋去入伙.

湯和說:"沒你朱元璋沒奔頭.別看我大你兩歲,比你的韜略差遠了.我們都跟著你干,日後干大了,你當皇帝,我們當大將軍."

"扯哪兒去了!"徐達拍了他一下.


朱元璋問他們,郭子興這人咋樣?成得了氣候嗎?

徐達的評價是,人不壞,男子漢氣差點.在濠州城里自稱節制元帥.

湯和卻說他沒有大丈夫的剛氣,盡受孫德崖的氣,他小舅子張天佑,兩個兒子郭天敘,郭天爵也是吃屎的貨,他特別希望結識幾個有能耐的人為左右臂膀.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說:"在人屋簷下,總得看人家臉子,他若是個可以輔佐的明主,又當別論."

"屁明主!"湯和說,"白長胡子,女人心眼兒.重八,你領我們拉杆子干吧."

"別叫元璋小名!"徐達說.

朱元璋說:"這是人生大事,你們得容我想想.來,大長的夜,吃點什麼?"

湯和說:"有酒有肉嗎?老子饞了."

徐達說:"這是廟里,怎麼要起酒肉來了?"

朱元璋也不答話,走出大殿,不一會兒轉回來,拿來一壇酒,還有些肉干,鹵豆腐之類.

湯和揭開罐子封口,聞了聞,說:"好香啊!看來你當和尚也是個花和尚,酒肉全不戒."

朱元璋說他守著云奇不喝酒,他不在的時候過過癮.他給二人各倒了一碗酒,三人邊吃邊聊.

湯和說,天下現在都反了一半了,據他看,元朝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這時候不干,還等什麼時候?反正也沒活路了.他怪朱元璋不果斷.

朱元璋並不想把心里的大計對他們全說出來,就說:"你又來害我.我可是個出家人,那年給你們偷銅香爐,差點丟了命,這回又來鼓動我造反."

徐達說:"怎麼叫造反!你不是說,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嗎?"

湯和說:"對呀!小時候玩,你就回回當皇帝."兒時游戲,他們常把棕櫚葉子撕成一條條的當胡子,弄一塊破芭蕉葉子扣在腦袋上當平天冠,湯和他們在底下,一人抱一塊木板當笏,對朱元璋山呼萬歲,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向下喊: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

說起往事,朱元璋和徐達都哈哈地笑起來.

朱元璋喝了幾口酒,酒興上來,舞了回劍,唱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湯和不懂,問他是什麼意思?

朱元璋說這是漢高祖劉邦斬蛇起事時唱出的豪言.

湯和說:"那你就當一回漢高祖,徐達當張良,我呢,只好當韓信了.韓信不怎麼樣,從人家褲襠底下鑽過去也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