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2)

《小山詞》中我最愛他那首《鷓鴣天》,當中那三句"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是引我讀宋詞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遙遙憶起,年少時讀到這闋詞的心悸神搖,似楊柳舞春風.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鷓鴣天》
沒有幾個多愁的,細致的,婉約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這首詞,假裝浪漫的話就更不能.有一種毒,名婉約,能讓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顏,是撩人的紅,撫著,感覺溫暖滑膩,手顫了,酥麻入心.
嬌顏,冰肌,眸凝春水.
愛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凍,涓涓潺潺.
公子,為你一舞如何?當年在沈公子家初見……
是的,他記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頭,舒了舒水袖,抬頭,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纏綿.依稀仍是當年模樣.
顫,巍巍.如桃花臨水.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癡癡地看,想起當年沈,陳二人家中歡歌飲宴的情形.小蓮,小鴻,小萍,小云或歌或舞,風姿各別.但有一樣是相同的,她們未曾對他有過怠慢.或許是她們不敢,她們的身份卑微,而他,雖然家道沒落了,依舊是相國公子,主人的上賓.
因此她們待他,沒有外面那種世態炎涼愛人富貴憎人貧的那種怠慢.她們愛他,愛他風雅,愛他的才,愛他丁香花似的憂傷.這是他最後能獲得的一點安慰.
好景不長.沈廉叔和陳十君這兩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後,小蓮,小鴻,小蘋,小云流落江湖,他失去了最後一片棲身樂土.
不料多年後,他又遇上故人.
《鷓鴣天》寫他與相愛之歌妓相逢的情景."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是濃醉前的殷勤;"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是歌筵時的豐盛絢爛;"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是愛的刻骨思念;"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是相逢後喜悅無限.
這首詞,滿足了愛的全部需要,卻如此的精短深長,最難得用語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愛到最後,是情多無語,水深無聲."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歡女愛,那淡到極點的思念,侵蝕到夢中.當中雋永之處,細細體味,能讓人心動神搖.
是的,小山的詞是這樣的,好像清水蓮花,豔而不妖.格調,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調.所以他寫愛情,他寫豔詞麗語,寫到動搖人心,卻絕不為人輕分羅帶,出賣顏色.甚至,當位高權重的蘇軾去慕名拜訪他的時候,這位已經日暮途窮的貴公子,依舊很倨傲地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他很不給面子地對東坡說:現在朝中的親貴大臣,多半我家從前的門客,我都不想見,你自然也免了……搞得這位文壇領袖很沒意思.這可是蘇軾啊,只得摸摸鼻子離開.換了別人.還不知怎樣記恨,回頭怎樣去刁難他呢!這個任性的孩子.他自己的艱難障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說起來,蘇門四學士中的黃庭堅算是他的知音,黃庭堅稱小山是"人傑",卻也說他癡亦絕人:"仕官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他升不了官,不會利用一下老爸的資源,厚厚臉皮跑跑後門,是癡;文章寫得行云流水,卻不去參加科舉考試,是癡;一生花錢無數,家人卻餓得哇哇直叫,是癡;被人騙了一次又一次,卻仍以誠待人,是癡.
庭堅評論小山的話一針見血,又充滿黑色幽默,讓人看了忍不住莞爾.用這"四癡"概括小山的行事為人,可謂精當妙絕.從黃山谷的勾勒中,不難看見一個失意而狂傲的詞人背影.如果說李煜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那麼晏幾道就是永遠也不肯低頭的癡人.他甯願千百次地咀嚼往事,也不願對現實稍稍妥協.
很多人說,納蘭容若是"清代的的晏小山",因為兩人都是相國公子,少時生活奢靡,後來家道中落;兩人際遇相似,詞風亦有相近之處,都是走清嘉嫵媚的路數,都擅寫小令,擅寫愛情,寫到極致,絢爛到讓人忘記題材的單一.
然而小山畢竟不是容若,他沒有早逝,他不寫悼亡,他沒有滿洲子弟鞍馬騎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終生只做過許田鎮監,開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始終在回憶,不停地回憶,是生活在回憶里的人.
然而沉湎于舊事的懷念,對容若來說像悲辛無限的二胡曲,對小山來說卻是嘹亮入云的羯鼓,帶他墜入荼蘼舊夢.他連惆悵亦是惘惘的快樂,像春日邂逅一陣杏花雨,雨停後,懷念繼續.
繁華若真如一夢,過而無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當醉了一場,醒來仍過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這個高貴敏感的男子,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傷懷念著舊日的生活.
長長的舞,舞落他半生繁華.樓下,姆媽尖聲尖氣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斂衣起身.檢點身上的所帶全部銀兩,也不夠他在這里再留宿一夜.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別夢醒的一霎,他突然間化出了李白的詩意,寫下一闋《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我要走了.小萍.這個,留給你,再見面你要歌給我聽.
……她執住他的手,不舍,凝噎.女兒心事,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現實迫他離開.
下次,再來看你.他切切地說,不敢看她,有些心虛,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樓下.他回頭,見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滿地,梁間燕子不解人愁,依舊雙飛,呢呢喃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念道.一瞬間,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詞,還是詞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