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坐到壁爐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對他說。

年輕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們也都欠身還禮,女士們則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說,“您是從……”

“婆婆媽媽!”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園主抬起眼皮,打斷太太的話,“讓他先喘喘氣吧!”

“可是,父親,客人也許需要什麼呢,”歐葉妮說。

“他自己有嘴,”葡萄園主厲聲答道。

這場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慣老頭兒的霸道。然而,生客聽到母女倆同老頭兒的兩次對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對著壁爐,翹起一只腳烤鞋底兒,並對歐葉妮說:“堂姐,多謝了,我在圖爾吃過晚飯了。”他又望著格朗台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也一點不累。”

“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吧?”德-格拉珊太太問。

夏爾——巴黎格朗台先生兒子就叫這個名字——聽到有人問話,便拈起那片用一條金鏈掛在領子上的鏡片,往右眼前一夾,看看桌上的東西,又看看桌子周圍的人,還用極不易被人察覺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邊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後,回答說:“是的,太太。”他又對格朗台太太說:“你們在玩抓鬮吧,伯母,請你們繼續玩吧,那麼好玩的游戲,不玩太掃興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著,一面向巴黎客人拋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聲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記分呀,這不是您的號嗎?”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紙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連串陰暗的預感纏住了心,一會兒盯著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兒又打量歐葉妮,竟忘了摸彩。年輕的獨生女兒不時瞟瞟堂弟,銀行家太太從她的目光中不難看出一種“升調”,一種越來越驚奇的表情。

夏爾-格朗台先生,二十二歲的漂亮青年,這時恰與土里土氣的內地人形成古怪的對比。他的貴族氣派引起了他們的反感,這倒也罷了,他們還要對他的舉止言誤研究一番,以便取笑。這一點,需要作些說明。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還稚氣未脫,不免有些孩子氣。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像夏爾-格朗台那樣不知深淺。幾天前,他的父親要他到索繆的伯父那里去住幾個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時可能想到的歐葉妮。夏爾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內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內地來顯示顯示時髦青年的“帥”氣,以自己的闊綽讓縣城里的人自漸形穢,從而在當地首開風氣,引進巴黎生活中的新意。歸根到底一句話,他要在索繆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刷指甲,在衣著方面有意極端講究。其實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時還存心不修邊幅好顯得更瀟灑。所以夏爾帶來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長刀,最漂亮賓刀鞘;也帶來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極的背心:灰的、白的、金殼蟲色的,金光閃閃的,鑲水鑽的,云紋緞的,疊襟的,叉領的,直領的,翻領的,從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紐扣的;還帶來了當時風行的各種硬領和領帶,名牌布伊松的兩套服裝和面料極其細軟的內衣,以及公子哥兒使用的各種小東西,其中包括一個玲瓏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愛的女人——至少他認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闊太太送給他的。她現在正陪著丈夫在蘇格蘭旅游,煩悶不堪,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犧牲個人的幸福,好在他隨身攜帶了非常漂亮的信箋,可以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總而言之,巴黎浮華生活的全套行頭,他盡可能都帶全了;從開始決斗用的馬鞭到結束決斗用的刻工精細的手槍,凡一個游手好閑的青年在上流社會混日子所必備的各色器具,他應有盡有。父親囑咐他獨自出門,節儉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輛轎式驛車,還慶幸那輛特地定做的輕巧舒適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弄壞,因為他是准備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溫泉去與自己的心上人,高貴的安奈特太太相會的。夏爾計劃在伯父家會見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圍獵,在伯父家過上莊園主的生活;他到索繆城打聽格朗台,只是為了打聽去費洛瓦豐怎麼走,沒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當然地認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樓房。初次到伯父家,總得體面些才行,不論住在索繆或弗洛瓦豐,衣著方面必須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裝束力求漂亮、講究,用當時人們形容一件東西或一個人美得無可挑剔的口頭禪來說,叫最可人疼了。在圖爾,他叫理發師把他那一頭美麗的栗殼色的頭發重新燙過;他還換了一件襯衣,系一條黑緞領帶,再配上圓邊硬領,把他那張笑眯眯的白淨臉蛋襯托得更討人喜歡。一件只扣上一半紐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細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領羊絨背心,羊絨背心里面還有一件白背心,懷表隨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鏈固定在一個扣眼上。灰褲子的扣子開在褲腰兩邊,邊縫用黑絲線繡出圖案,更顯出款式的漂亮。他風度翩翩地揮動著手杖,刻花的金手柄絲毫沒有減弱灰色手套的新穎風采。他那頂鴨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會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這樣繁縟而不貽笑大方,使種種無聊的服飾和點綴搭配得很協調,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派,真有一股腰里掖著手槍,懷里擁著美人,自懷百發百中的絕技的青年人的帥勁兒。現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繆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間的詫異,完全看清這風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這灰溜溜的客廳里,在構成家庭場景的這些人中間,投射何等強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呂旭叔侄的模樣吧。他們三人都吸鼻煙,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襯衣前襟上斑斑點的黑色煙漬,領口皺皺巴巴,褶襇發黃顯髒;軟綿綿的領帶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繩子。他們有數不清的內衣,每件襯衣一年只需換洗兩次,其余時間都在櫃子里壓著,任憑歲月留下發舊發灰的印跡。在他們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們的面孔跟穿舊的衣裳一樣憔悴,跟他們的褥子一樣皺皺巴巴,顯得困頓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臉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講究衣著,都不成套,缺少新鮮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們無意中都不再在乎衣著;穿衣戴帽,他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會打一雙手套多少錢之類的小算盤。這倒跟克呂如叔侄的不修邊幅很協調。格拉珊派和克呂旭派都討厭時裝,只在這一點上,他們的見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夾鼻鏡片,打量客廳里古怪的陳設,端詳樓板梁木架的花色,護牆板的調子,換句話說,打量護牆板上數量多得足以標點《日用大全》和《箴言報》的蒼蠅屎,這時牌桌上的賭客也立即抬頭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長頸鹿。對于時髦人物並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們一起表示驚訝,或許是因為受到眾人情緒的感染,或許是以此表示贊同眾人的反應,他們對周圍的同鄉使了幾下嘲弄的眼爭,仿佛說:“:巴黎人就是這樣的。”大家盡可以細細端詳夏爾,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蠟燭,到一邊去專心讀信,顧不上招呼客人,更顧不上他們的興致所在。歐葉妮從未見過衣著和人品這樣完美的男子,以為堂兄弟是從眾天使隊里跌進塵世的仙人。她聞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锃亮的頭發里散發出一陣陣幽香,心里十分高興。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羨慕夏爾的小手,夏爾的皮色,夏爾細膩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說,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這瀟灑倜儻的青年給她留下的印象,那麼,一見之下,她心頭自然會產生一陣陣回腸蕩氣的激動,就像毛頭小伙子在英國生產的紀念品上看到威斯托爾筆下品貌卓絕的仕女形象,經過芬登刀法熟嫻的版畫複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氣就會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歐葉妮到底沒有見過世面,整天忙于替父親縫襪子、補衣裳,在這些油膩的破爛堆里過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見到一個行人。夏爾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是如今正在蘇格蘭旅游的那位闊太太親手繡制的。為完成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費了多少小時的心血?她為了愛情,也懷著愛心,一針一線細細繡成。歐葉妮望著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爾的態度,一舉一動,拿夾鼻鏡片的姿勢,以及對歐葉妮剛才喜歡得不得了的那只針線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顧的鄙薄神情中看出,顯然他認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錢的、俗不可耐的東西,總之,凡引起克呂旭和格拉珊們極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覺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後,她仍遐想著三親六故中竟有這麼一只引動人心的金鳳凰,高興得久久難以入眼。

抓鬮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個娜農進入客廳,大聲說道:“太太,待會兒給我被褥,好讓我給客人鋪床。”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農走了。格拉珊太太悄聲說:“咱們把錢收起來,不玩了。”各人于是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舊碟子里的兩個當賭注的銅板,一起走到壁爐前談了一會兒天。

“你們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問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說著,坐到夏爾的身邊。

歐軒妮初次受到一種陌生感情的觸動,她像一般少女一樣,忽然萌生一種想法,于是也離開客廳,幫母親和娜農鋪床去了。倘若這時遇到一位高明的懺悔師,她一定會供認自己既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娜農,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為堂弟准備的臥室,她要為堂弟張羅張羅,放幾樣東西進去,免得有所遺漏,盡量考慮周到,使那間臥室既漂亮又乾淨。歐葉妮認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愛好。果然,她非常及時地向以為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母親和娜農證明:一切都得重新弄過。她提醒娜農去拿點炭火,用暖床爐來暖暖被褥;她親自給舊桌子鋪上桌布,還囑咐娜農每天一早要換洗。她說服母親,務必把壁爐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張,叫娜農去搬一大堆木柴上來,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訴父親。她還跑下樓去,到客廳的角櫃里拿出一只古漆盤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物,盤子里還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剝蝕的小羹匙和一個刻著愛神形象的玻璃古壺。歐葉妮得意洋洋地把這套器皿放在臥室的壁爐架上。她在這一會兒湧上心頭的主意之多,超過她出世以來有過的全部主意的總和。

“媽媽,”她說,“堂弟准受不了蠟油的氣味。咱們去買白蠟燭吧……”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跑去,從她的錢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幣,這是她這個月的零花錢。“娜農,給你,”

她說,“快買去。”

“你父親會怎麼說?”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兒手里拿著格朗台從弗洛瓦豐莊園帶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爾古窖燒制的細瓷器,嚇得連忙厲聲反對:“況且,哪兒有糖啊?你真是瘋了。”

“媽媽,娜農會買糖的,她反正要去買白蠟燭。”

“那你父親呢?怎麼跟他交待?”

“他的侄兒連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適嗎?再說,他也未必會注意到。”

“你的父親可是什麼都看在眼里的,”格朗台太太搖頭歎道。

娜農猶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氣。

“去啊,娜農,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農第一次聽到小姐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當歐葉妮和她的母親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給侄兒住的那間臥室收拾得盡可能漂亮的時候,夏爾已成為德-格拉珊太太大獻殷勤的目標,她百般挑逗夏爾。

“您真有膽子,先生,”她說,“居然丟下京城里的吃喝玩樂,到索繆來過冬。不過,要是您不覺得我產太可怕的話,這里倒也還有可以消遣娛樂的地方。”

她向夏爾丟過去一個地道的內地式的媚眼。在內地,婦女們習慣于過分的持重,過分的嚴謹,反而使她們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僧侶所獨有的貧得無厭的神情,因為在僧侶們看來,凡娛樂都類似偷盜或罪過。夏爾在這間客廳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設想伯父住在寬敞的莊園里,過著豪華的生活,這客廳離他的想象委實太遠。待他仔細觀察過德-格拉珊太太之後,他總算看出一點巴黎女子的形跡。德-格拉珊太太的話里有一種邀請的意味,他便客氣地同她接上話茬,自然而然攀談起來。談著談著格拉珊太太便壓低了聲音,讓聲音同她談話的機密性協調一致。她和夏爾都有同樣的需要,都想說說知心話。所以,在調情閑扯和正經說笑了一會兒之後,能干的內地太太趁別人熱衷于談論當前索繆人最關心的酒市行情之際,相信別人不會聽到她的悄悄話,便對夏爾說道:“先生,倘若您肯賞光,屈尊光臨舍間,我的先生和我將不勝榮幸。索繆城里只有在舍間才遇得到商界巨頭和貴族子弟。商界和貴族圈子我們都有份,他們也只願意在我們家碰頭,因為玩得稱心。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貴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們一定能讓您在索繆小住期間消煩解悶的。要是您整天窩在格朗台先生家里,哎唷,您會煩成什麼樣兒呀!您的那位伯父鑽在錢眼里,只惦記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篤信天主,此外就糊塗得什麼事兒都弄不清,再說您的堂姐是個小傻丫頭,沒受過教育,平庸得很,也沒有什麼陪嫁,整天在家縫補破衣襤衫。”

“這個女人不錯,”夏爾一面同嬌聲嬌氣的德-格拉珊太太對答應酬,一面心中這樣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獨霸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銀行家笑著說道。

公證人和庭長聽到這句評語,也湊趣說了幾句有點刁鑽捉狹的俏皮話。只是神父心懷叵測地看看他們,捏了一撮鼻煙,又把煙壺讓了讓在座的各位,說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話:“誰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稱職地在這位先生面前給索繆城爭光呢?”

“啊!這話說的,神父大人,您這算什麼意思?”德-格拉珊先生問。

“先生,我這話對您,對您的太太,對索繆城以及對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說到最後,轉身望望夏爾。

老呂旭神父假裝沒有注意夏爾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說私房話,其實他早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先生,”阿道爾夫終于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對夏爾說,“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在紐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會上,我曾有幸跟您見過面……”

“記得,先生,我記得,”夏爾答道;他意外地發覺自己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嗎?”他問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詭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說。

“在巴黎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吧?”夏爾問阿道爾夫。

“有什麼辦法,先生,”神父說?“我們總是等孩子一斷奶,就送他們到花花世界去見見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質問他究竟什麼意思。神父接著說:“只有到內地來,才能見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樣三十好幾的女子,兒子都快從大學法律系畢業了,仍然像花兒一樣地嬌嫩。夫人,當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還曆曆在目,”神父扭身對他的女對手說,“您紅極一時的感況仿佛就在昨天……”“

啊,這個老壞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來我在索繆准會紅得發紫的,”夏爾一面解開上衣紐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進背心口袋,模仿錢特雷塑造的拜倫爵士雕像的姿勢,仰著頭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