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日飛舟離開迷界,飛出"死亡海域".
在專門供飛舟停靠修整的島嶼,姜望把自己"出借"的元石拿了回來,而後與旸谷修士作別,徑往懷島而去.
已是四月十四日的凌晨.
見慣了迷界暗無光亮的夜,飛行在這星朗月明的碧海上,頗有"撥云見月"之感,豁然開朗!
此行雖是九死一生,但畢竟趟過了"九死",求得了那一個"生"字.
此行雖然負債累累,但總算完成了洗罪,能夠救下那個傻姑娘.不負人,不負己.
而且迷界的經曆,他將永生難忘.
那些殊死作戰的修士,那些摒棄現世嫌隙的眾志成城,在外族的威脅面前,人族能夠燃燒出怎樣的精神……
每一個修行到了外樓境界的修士,的確都應該到迷界走上一遭,看一看為了人族,那些人都做了什麼努力.
青云印記現了又散,在空中劃過美麗痕跡.
用九天的時間完成了洗罪,在第十天的凌晨回到近海.這期間他沒有放松過一刻,沒有耽誤一息時間.
是爭分奪秒,與時間競速.
即使重來一次,他也沒有把握做到相同的事情,因而已經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天涯台已經近在眼前.
相傳是釣海樓祖師留下的那一行刻字,也由遠及近.
因為天涯台上法陣已經開啟的關系,倒無法直接飛落.
他繞了一個方向,于是看到登赴天涯台的石階上……
重玄勝,十四,姜無憂,李龍川,晏撫,一個個熟悉的身影.
"都圍在這里做什麼?"
姜望踏碎青云印記,瀟灑飄落,按捺心中的暖意,隨口問道:"竹道友怎麼樣?"
他知道這些朋友必然是在一直關注他的消息,所以才能在他回天涯台之前就等在這里.
去時相送,來時相迎,天涯雖遠,丹心互照.
朋友間,不就是如此麼?
但重玄勝並沒有說話.
姜無憂鳳眸含煞.也不做聲.
李龍川臉色難看.
晏撫平和地看著他,把擔憂的情緒掩飾得極深.
像是有一記無形重錘,砸在心口.
姜望感到強烈的不安,勉強扯了扯嘴角,笑道:"都怎麼了啊,一個個的?"
"姜兄真是風采照人!迷界之行聲聞近海,做得漂亮極了.叫在下好生敬佩!"
一個身穿黑色金邊錦服的年輕修士,在天涯台上施禮:"終于等到你完成任務歸來,快把竹碧瓊姑娘接走吧!"
此人笑得很是燦爛.
在他旁邊,則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修士,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但從氣息來看,修為亦是不俗.
姜望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但猜想,他們或許是釣海樓年輕一輩的天才人物.
他沒有說話.
石階上這對峙的氣氛,令他愈感不安.
他急步跨越台階,踏上天涯台.
竹碧瓊沒有被捆縛,沒有被架著,她孤零零地在天涯台正中間.
蜷縮著.
像是睡著了.
在姜望前往迷界洗罪之後,的確沒有任何人再對她施以刑罰,但也沒有任何人管她.
她就在這天涯台上,以一個被廢去了全部修為,奄奄一息的身體,蜷縮了整整九天九夜……現在已經是第十天.
偌大的天涯台上,那些站在邊角的黑胄甲士,仿佛與夜色一同隱去.
而正中間那個蜷縮著的瘦弱身影,與天邊那輪依舊明亮的月,竟顯得同樣孤獨.
天上皎月,耀耀長明.人間燭火,搖搖將墜.
"這是什麼意思?"姜望問.
他看了看地上蜷著不動的竹碧瓊,又看看四周的人,臉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這是什麼意思?"
"姜望你別急,華英宮主特地請了東王谷的醫修來,事情未必不可以挽回.讓他老人家看看."
姜望已經回來,季少卿再沒有阻攔的理由.重玄勝他們,終于上了天涯台.
走到姜望身邊,重玄勝出聲寬慰道.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在石階更遠處立著的人群中,走出一個頭戴帷帽的老人.腳步輕便地行至竹碧瓊身側,半蹲下來,伸指搭脈.
姜無憂,重玄勝他們,在天涯台前聚集了這麼多人手,甚至還請到了東王谷出身的醫修……這說明什麼?
姜望讓自己不去想.
偌大天涯台上,除了海風卷浪,一時再無余聲.
當這位東王谷出身的老人睜開眼睛,姜無憂問道:"蘇老?"
蘇老移開手指,搖了搖頭.
姜望站在那里,只覺得一顆心沉下來,沉下來.
"您可是近海群島最好的醫修."姜無憂繼續道:"您肯定有辦法的."
"早一些時間或許有."蘇老歎道:"現在已非藥石能救."
重玄勝有些擔心地看了姜望一眼,說道:"她畢竟曾是超凡修士,應有些底子在,您看是不是再想辦法……"
"錢財不是問題."晏撫出聲道.
"如果她本是個普通人,倒也還有辦法.恰恰因為她曾經是超凡修士.抹去她修為的人,根本沒有顧及她的身體,手段非常粗暴,直接摧毀了她的通天宮,徹底斷絕未來……人之所以有頑強的生命力,很多時候恰恰是因為還有未來."
因為深知面前這些年輕人的家世背景,蘇老耐心解釋道:"後來有一股至純元氣,護住她的命魂.但這股元氣不多,且是無根之水,流失得很快.從她的身體狀況來看,其實三天之前就已經撐不住,能熬到現在都算是奇跡."
"她很努力地在掙紮."
蘇老說道:"但人如燈,命如油,她已經耗盡了."
人如燈,命如油,她已經耗盡了.
其實他們說的很多話,姜望都沒有聽進去.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恍惚.在迷界的這九天九夜,他太辛苦,太疲憊,心弦繃得太緊.
但這句話,他聽清楚了.
"我很努力了."
姜望慢慢說:"我很尊重釣海樓的,釣海樓給了一個理由,我就去解決那個理由.釣海樓給了一條路,我就去走那條路."
他的聲音是平緩,甚至平靜的:"我窮盡了所有,用盡了我所有的努力.能做到的,我盡力去做,不能做到的,我拼命去做.我在迷界里的每一息時間,不是在戰斗,就是在養傷."
"我真的很努力了."
他重複了一遍,然後問:"可為什麼還是這樣的結果?"
他的面上不見哀傷,但反倒更叫人覺得痛苦.
他問重玄勝,問姜無憂,問蘇老,問在場的每一個人:"你們誰能告訴我……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