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司會審

大理寺正堂之上,長孫無忌居中而坐,大理寺卿孫伏伽,刑部尚書張亮,已然調任侍中卻依舊兼著禦史中丞的劉洎分列左右,四人冠冕莊嚴,面無表情,一股威壓蕭殺之氣頓時在堂中彌漫開來.

三法司代表著帝國最高的審判權力,在這里,任何一個權傾朝野的重臣都會被這股莊嚴厚重的氣氛所壓迫,兩股戰戰,冷汗直流乃是尋常事,因為一旦三法司給予判決,原則上即便是皇帝亦不可輕該.

對于罪臣來說,此間不啻于閻羅殿,于此走上一遭,是生是死便盡在旁人之手操控,任你權勢再大,亦是毫無反抗之余地……

丘行恭被帶上正堂的時候,一襲常服褶皺邋遢,花白的頭發亂糟糟不曾梳理,以往令人膽寒的一臉橫肉如今松弛頹廢,每一條皺紋之中都蘊滿了恐慌與絕望……

何曾有半分昔日馳騁疆場,橫行官場之強硬霸道?

……

長孫無忌未等發言,坐在他身側的孫伏伽輕咳一聲,道:"請丘大將軍就坐."

便有大理寺的官吏趕緊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堂中,丘行恭瞅了孫伏伽一眼,微微頷首,聲音沙啞道:"多謝."

撩起衣衫下擺,穩穩當當的坐在椅子上.

長孫無忌輕瞥了一眼孫伏伽,心道此人的確性情寬厚,即便丘行恭的罪名幾乎已經確鑿無疑,罷官奪爵已成定局,卻依舊要維護丘行恭最後一絲顏面,身為大理寺卿謹守法度絕不徇私,同時尚能以這等清正之風受到滿朝贊譽,確實不容易.

他最擅笑里藏刀,除去房俊之外輕易不會當眾予人難堪,自不會于這個時候反駁孫伏伽的意見,即便此間乃是有他主導,孫伏伽的行為略微有些僭越之嫌.

長孫無忌不反對,張亮,劉洎更不會去平白得罪人,說到底大家昔日同朝為官,皆有袍澤之情,平素或許形容陌路,互不往來,但是倒得這個時候,誰又好意思落井下石呢?

保留一份體面,亦是不錯.

待到丘行恭坐定,長孫無忌並未舉起面前桌案上的驚堂木,而是將其輕輕撥在一旁,手肘拄著桌面,對丘行恭和顏悅色說道:"陛下有過交待,汝乃于國有功之人,哪怕犯下彌天大錯,亦要給予體面,故而今日于這大理寺衙堂之上,老夫亦不會使用那等刑訊逼供之手段.但老夫希望汝能夠明白,刺殺房俊之車弩以及鑄造錢幣之模具,盡皆于汝家老宅被搜出來,斷然不是汝一句'不知情’便可搪塞過去的,陛下給汝體面,汝亦當給予陛下尊重,坦白交待出來,大家都輕省一些."

對付丘行恭這種人,即便可以刑訊逼供,亦是沒有多大用處的.

此人暴虐成性,當年代州都督劉蘭成謀反,皇帝下令將劉蘭成腰斬,丘行恭竟然挖出劉蘭成的心肝烹食……跟隨皇帝久曆戰陣,每戰必先,悍不畏死,往往身被數創而面不改色,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諸般刑具加之于身,怕是照樣面不改色,口供得不到,反而會使得他長孫無忌落下一個殘暴不仁,虐待功勳之罵名,智者所不為也.

對這等暴虐之人,唯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有可能松動其防備,自己招供出來.

然而他一番話說完,目光緊盯著丘行恭的面部表情,卻見到丘行恭緩緩闔上雙眼,上身輕輕向後靠在椅背之上,一言不發.

長孫無忌面色頓時難看起來,這是明擺著拒不招供啊!

心中怒氣隱忍,不悅道:"大家都是體面人,敢做下此等事,自然早已想過所需承擔之後果.事成一飛沖天,事敗萬劫不複,大丈夫但求縱橫睥睨,生死等閑事耳!敢做卻不敢說,豈非懦夫行徑?世人所不齒也."

裝硬氣,不怕死?


長孫無忌自然不會束手無策,似丘行恭這等軍伍出身之悍將,或許可以不在乎富貴,也或許可以不在乎生死,但絕無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譽,沒人罵作懦夫,簡直比砍了他們的腦袋更加不可接受!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丘行恭便緩緩張開眼眸,一瞬不瞬的盯著長孫無忌.

良久,他才嘶啞著聲音慢慢說道:"其實很多事情,趙國公比末將懂得更多,有些時候不是不敢說,而是不能說.末將半生鏖戰沙場,生死面前從未皺過一下眉頭,然則有些事情,早已不是個人之生死能夠囊括."

長孫無忌眉梢一挑,就怕你什麼也不說,只要能開口就好辦,趁熱打鐵道:"汝亦是出身顯赫,蒙受皇恩,縱然不為自己著想,難不成就忍心看著子孫族人被你牽連,身首異處淪為賤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丘行恭眼神一黯,再次沉默.

等了好一會兒,就在長孫無忌已經失去耐心的事情,丘行恭忽然歎了口氣,語氣低沉,緩緩說道:"刺殺房俊之事,末將毫不知情,所謂的車弩,只是被人陷害,那些個服毒自盡之家將仆人,想必是被人收買,主使者到底何人,末將一概不知,亦無話可說,還需趙國公繼續偵查,當然,若是一並栽在末將頭上,亦無不可."

頓了一下,又說道:"至于鑄幣模具,的確是末將所為,是末將貪圖財貨,以之斂財,進而一時鬼迷心竅,犯下此等大錯,罪在不赦.亦不敢奢求陛下寬恕,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殺是剮,絕無怨尤."

言罷,再一次靠在椅背上閉上眼,顯然是再不打算說話.

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再是在乎自己的名聲以及丘家的名譽,如今的主動權也已經不在他自己的手上,長孫無忌是個什麼樣的脾性,旁人或許不知,他又豈能不知?

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陰險狡詐笑里藏刀,當初自己背叛高士廉投效于他,卻被他當成玩偶一般肆意擺弄,利用完之後見到再無價值,便毫不猶豫的一腳踢開.

縱然皇帝有赦免之心,想必長孫無忌也定會趁著這個機會將自己弄死,永絕後患……

他只願自己能夠痛快的認罪,使得在座其余幾位三法司長官能夠在陛下面前為自己美言幾句,而陛下亦能念著自己往昔的功績,不至于牽累家族.

自己罪孽再大,也打不過侯君集吧?侯君集尚且一人身死,家眷赦免,想來自己亦能得到陛下之優待.

至于三法司的諸位長官會否幫自己說話……這個完全不必擔心,只要長孫無忌越是表露出恨不得將自己身敗名裂之急迫,那幾位便越是會護著自己.

長孫無忌面上云淡風輕,實則心中惱火至極,這麼多年身居中樞,權傾天下,出去房俊那個棒槌之外,還有誰敢在他面前這般無視?

盯著丘行恭,他淡淡說道:"私鑄錢幣,乃是誅三族的死罪,古往今來,貪財者比比皆是,卻從未見過有誰當真為了錢財敢于犯下此等大罪!汝莫非當老夫是老糊塗了不成,拿這等話語哄騙于我?汝若坦白交待誰是幕後主使,老夫自會在陛下面前為你求情,三法司亦會酌情從輕治罪,可若是冥頑不靈,那老夫也就只能前去丘將軍府上,一個一個的盤查過去,到底有沒有知情者,要審過才知道."

闔著眼簾的丘行恭聞言,陡然睜開眼睛,雙目噴火一般狠狠瞪著長孫無忌.

他所犯下的大罪,家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受審問,此乃司法之程序,不可能省略取消.然而長孫無忌這個時候故意提及此事,那可就不僅僅是審問那麼簡單了,擺明就是在威脅他,若是不肯供出幕後主使,說不得就會在審問丘家之人的時候動一動手腳.

栽贓陷害什麼的,長孫無忌最是拿手……

丘行恭怒視長孫無忌,半晌之後,方才冷笑:"你以為揪出了幕後主使,你便能依此向陛下請功,並且能夠為關隴貴族們謀取利益,繼續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支持你?呵呵,趙國公未免太過天真了一些,回頭看看吧,跟隨你的隊伍已經越來越少,今非昔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