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場戰役

一路之上,陳茜都在移動辦公,她把一個微型的東芝筆記本電腦打開放在悍馬車的扶手箱上,戴著藍牙耳機一個接一個的打電話,傅平安想聽不到都不行,滿耳朵都是鋁礬土,預培陽極,電解鋁產量,幾內亞印尼鋁土到岸干噸價格和期貨走勢這些字眼,茜姐打電話用的語言也在不停變化,有時是標准的普通話,有時夾雜著幾句上海話,有時候用英語,她的口語水平並不好,但是說的流利,詞彙量很大,令傅平安歎為觀止.

本以為茜姐只是個混社會的大姐頭,沒想到人家是真正的高端商務人士,趁著一個電話的空隙,傅平安問道:"茜姐,咱開礦也用得著關注這麼多方面啊?"

陳茜說:"當然了,做任何生意,都要了解產業鏈上下游的情況,中國的電解鋁產能過剩,耗能高,汙染大,國產鋁土品質不高,進口鋁土價格節節攀升,國際鋁價卻在下跌,咱們家的鋁礬土,品質不高,產量也不大,處在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如果不精打細算,及時調整策略,只顧著盲目生產,必將在市場上碰的頭破血流."

傅平安由衷道:"茜姐真厲害,你大學專業學什麼的?"

陳茜說:"我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這些都是後來自己摸索的,沒辦法啊,沒人教你,沒人帶你,每個人都把你當成獵物,虎視眈眈,垂涎欲滴,不強大,只能死,我是被逼著變成女強人的啊."

傅平安不禁想起臥室里那張照片,白衣飄飄,小鳥依人,當年的陳茜和現在的陳茜簡直判若兩人,是命運和一個女人變得如此強大,茜姐是獨自穿過暴風雨的人,她不再是以前的她,那麼自己正在經曆的事情算得上暴風雨麼,他不敢確定.

道路一馬平川,傅平安把速度提到一百二十公里,只比預定時間遲了十分鍾抵達鋁土礦,這是一個小規模的鋁礬土礦,遠離城鎮,位于山區荒野中,本來有一條水泥路,已經被重載的卡車壓得坑坑窪窪,支離破碎,這種路還非得四驅越野車才能勝任,傅平安似乎明白了茜姐為什麼要選擇悍馬了,可能並非他原先認為的那樣.

越接近礦門口,道路越難走,外面的車進不去,礦上的車出不來,全被堵在路上,光輝礦業的大門口停著一輛農用三輪車,車廂里白布下隱隱有個人形,斑斑血跡滲出,觸目驚心,周圍是一圈披麻戴孝的當地老百姓,十幾個白色花圈錯落有致的擺放著,一條白布橫幅擋住大門,上面是八個黑字:血債血償,還我親人!

傅平安的心在顫抖,這一幕太悲慘了,一瞬間他想到了礦難和支離破碎的家庭,失去支柱的妻兒老小,不知道茜姐會如何處理這個棘手的麻煩,是溫情撫恤還是冷血彈壓,他拭目以待.

讓傅平安想到彈壓這個詞的不僅是光輝礦業大門內嚴陣以待的保安,白頭盔和有機玻璃盾牌表明礦上經常遭遇暴力事件,還有陸續趕到的江M車牌的私家車,這都是陳茜一路上電話招來的支援力量,淮門的江湖好漢們.

大門進不去,悍馬車只能停在附近,陳茜帶著傅平安穿過大門的封鎖線進入光輝礦業,那些哭喪的苦主們只是阻攔運輸車輛進出,並不阻撓人員來往,傅平安看到門口的保安隊,覺得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這時前來迎接的礦長向陳茜抱怨道:"要不是及時派人攔著,靈堂就擺在咱們辦公室里了."

"怎麼回事搞清楚了麼?"陳茜問.

"是車隊撞死的一個人,本來和礦上無關,可是這些老鄉找不到肇事車輛,就來礦上堵門,要賠償,要說法……"礦長一路講解著情況,將陳茜迎進辦公室.

辦公室里已經坐了一幫老爺們,煙霧繚繞的,每個人手上都夾著煙,見陳茜進來紛紛站起來打招呼,喊什麼的都有,年紀大點的喊老板,年紀輕的喊茜姐,陳茜說都坐吧,自己也坐在會議桌上首,傅平安很自覺的拿茜姐的保溫杯去飲水機處接了溫水放在她面前,站在後方聽大家開會.


幾分鍾後,傅平安就對事件有了大體了解,光輝礦業和附近一個村子早有齟齬,這次事件不過是矛盾積累到臨界點的一個總爆發,導火索就是一位老人的死亡,但是事實真相難以查明,公路上沒有攝像頭,不知道是哪輛車撞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條路上來往通行的只有拉鋁礬土的貨車,所以村民就賴上礦場了,不給錢就堵大門,讓你們無法經營.

礦場地處偏僻,一個派出所七八個人,管十幾個自然村上萬人口,鄉下宗族社會,法律意識淡薄,指望警察來主持公道是不現實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損失也在增加,十二輛滿載的貨車運不出去,幾十輛空載的貨車開不進來,堵上十天半個月,礦場就得倒閉,這些鄉民就是瞄准了這一點才抬尸堵門相要挾.

"他們要多少錢?"陳茜問.

"開價一百個,估計最低能還到三十個,前年這邊一個車禍案子最後賠的就是三十萬."一個人回答.

傅平安聽說過類似的故事,撞死一個人賠的錢和死者的年齡工作收入有關,如果是退休年紀的農村老人,賠的就少,如果是正當年的城市中青年,賠的就高,正所謂同命不同價,有時候人命也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

陳茜說:"我去和他們談談."

礦長說:"不合適吧,要不叫他們領頭的進來談."

"不,我出去談."陳茜說,"平安,回車上把我的鞋拿來."

傅平安顛顛的回到悍馬車,將一個長條鞋盒子抱下來,經過大門的時候看到那些鄉民,貌似淳樸憨厚,只是臉上看不到悲傷,反而是附近游蕩的援兵們看起來不像是善茬.

回到辦公室,陳茜已經換了一套衣服,干練的黑衣黑褲,打開鞋盒子,是一雙高跟靴子,蹬上之後,身高增加十厘米,比傅平安還高些,氣勢威風自然就出來了.

一群人前呼後擁的跟著陳茜來到大門口和鄉民談判,對方見礦場的老板現身,一窩蜂的圍上來,群情激奮,看他們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似乎想動手,從淮門拉過來的援軍也都圍上來,雙方摩拳擦掌,一場械斗即將爆發.

"你們出一個人說,我是光輝礦業的董事長,和我談!"陳茜霸氣的女高音響起,鄉民們安靜下來,推舉一個穿著迷彩褲子的中年男人作為代表,他耳朵上夾著煙,大紅臉膛,別人都披麻戴孝,就他連個孝都不帶,一張嘴啞喉嚨破嗓,頤指氣使.

"俺村的人被你們礦上的車撞死了,你不拿個說法出來,俺們就不拉倒,別管是到縣上,市里,省里,還是中央,這個官司和你們打定了."大紅臉在陳茜不怒自威的氣勢和頎長美麗的氣場下有些自慚形穢,聲音都低了八度.


陳茜冷冷看他一眼,忽然走到農用車前,一把掀開了白被單,露出下面的尸體.

一片嘩然,這個極不禮貌的舉動激起了村民的義憤,頓時圍攏上來謾罵不休,傅平安緊跟在茜姐身後,全身緊繃,如果對方打過來,他豁出命來也要保護茜姐的安全.

白被單下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尸身,身上有血,但是看不出明顯的傷痕,傅平安想到姥姥去世時的情形,心里揪了一下,不忍心再看.

陳茜退了回來,厲聲質問大紅臉:"這是你們村誰的娘?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到底怎麼死的!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別想走!"

大紅臉怒不可遏:"你們撞死人還倒打一耙!不是叫你們的車撞死的,死我八輩祖宗."

陳茜比他聲音還高:"你八輩祖宗早死了!和我斗,你差遠了,這個人不是車撞死的,是你們害死的!老王,報警,老六,帶人把他們圍起來,一個都別放跑!"

江湖好漢們正等這句話呢,頓時抄家伙圍上來,棒球棍鏈子鎖,把這幾十號老弱鄉民來了個反包圍.

陳茜返回礦場,讓人把大門關閉,保安嚴陣以待,又指揮礦長帶幾個人去把西邊的圍牆拆開,用礦石把圍牆下面的河溝填平,讓卡車臨時從這兒進出.

傅平安看的目瞪口呆,心潮起伏,茜姐就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的元帥,調兵遣將,鎮定自若,亂的像被襖套子一樣的局面被她快刀斬亂麻,以雷霆萬鈞的鐵血手段斷然解決.

陳茜坐在辦公室里,通過監控看著大門外的進展,雙方已經撕扯上了,但還沒演化到群毆的程度.

"不會出人命吧?"礦長有些擔心,他是技術員出身,對這種麻煩沒有經驗.

"不會,這些人心里有譜,手上有度."陳茜風輕云淡,她叫來的人都是江湖上專門解決麻煩的專業人士,一半靠恫嚇,一半靠實力,都是老江湖,對于輕重很有把握,畢竟鬧出人命來還是得自己擔著.

圍牆已經破開,河溝也填平了,卡車進出的通道打通了,鄉民們堵門的策略失敗,想轉移陣地也晚了,陷入苦苦糾纏之中,監控屏幕上,大紅臉在打手機叫援兵,想必這場麻煩才剛開始.


陳茜吩咐傅平安:"平安,你開車帶食堂的老李去縣城買點酒肉,晚上估計回不去."

傅平安當然懂得朝廷不差餓兵的道理,礦上食堂沒有足夠的給養招待這幫江湖好漢,必須緊急才買酒肉,犒賞三軍,此刻他感覺這就是一場戰役,茜姐是元帥,礦上領導是眾將官,外面那些好漢是雇傭兵,而自己則是主管後勤的糧草官.

當傅平安和老李帶著三只羊半扇豬和三箱白酒十條煙從縣城回來的時候,警察也到了現場進行調解,鄉民們的援兵卻遲遲未到.

此時天已經黑下來,食堂在熱火朝天的准備戰飯,礦長辦公室里,新的談判正在進行,傅平安離得老遠都能聽見陳茜高亢的嗓音在據理力爭.

夜里九點鍾,談判終于結束,警察們走了,村民們也各自散了,尸體交由殯儀館的車輛送往縣火葬場.

星空下,篝火熊熊,三具烤全羊已經外焦里嫩,色澤金黃,食堂老李師傅的手藝不是蓋的,除了會炒大鍋菜之外,烤全羊也是一絕,食堂冰櫃里凍過的啤酒一箱箱搬上來,江湖好漢們紛紛扒了上衣,露出各種蛇蟲猛獸的紋身,在月光下舉杯暢飲,回味著暴打刁民的壯舉.

茜姐端著一杯酒過來慰問大家,在一群大佬的捧哏下,她講了搞定這件事的始末.

"那個死者,我認識."陳茜說,"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孤老太太,老伴死了,兒子也死了,沒有直系親人,村里那些遠房親戚也根本不管她的死活,我倒是安排礦上給她送過一兩次大米和豆油,老太太身體不好,活動范圍有限,不太可能一個人走到公路上被車撞死,再說我們拉鋁礬土的貨車都是重型卡車,真撞了是要粉身碎骨的,尸體上沒有明顯的傷痕,血跡也是撒上去的,這肯定不是死于車禍,應該是老人自然死亡,被村民發現,有聰明人就想利用尸體訛我們……"

大佬們都挑起大拇指,稱贊陳茜不但機智而且善良,如果不是事先認識死者,這場麻煩就很難善終了.

一個大哥問:"那最後怎麼處理的?"

陳茜說:"這事兒還沒完,死者拉去殯儀館冷藏起來,縣里的法醫要驗尸的,等結果出來再說,不過這事兒基本也就這樣了,不會再有太大反複,咱們是縣里的利稅大戶,各種關系也都打點到位了,後續 我准備出錢把老人安葬了,對于那幫壞種,我一分錢都不給,不慣毛病,再來鬧事就打,打死了算我的."

赤膊大漢們都叫好鼓掌,這種凌厲霸氣的做派符合他們的審美,傅平安聽的心驚肉跳,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無底線的人和事,這不就是舊社會的吃人血饅頭麼.